以父亲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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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摆渡人 2

几人刚来到尸体旁边就有几只胆小的苍蝇受惊飞起,其它苍蝇并未受影响,它们还在贪婪的吸吮着。待几人接触到尸体的那一刻,所有苍蝇都飞身而起,慌乱的苍蝇群像是被激怒的马蜂,它们在几人身前来回穿梭。

也许是吸吮过多,有几只失神的苍蝇拖着重重的身体撞到他们脸上,耳边尽是“嗡嗡”轰鸣。

这种情况两位师傅也曾见过,不过次数单手可数。他们讨厌这样的情况,接这样的活之前,他们一般会刻意吃饱,但也不敢吃得过于太多,主要还是怕在现场憋不住。这样的环境大家都是知道的,下一顿饭基本上是吃不下的,严重的时候,一连几天鼻孔里每呼吸一口气都还隐隐有一股腐肉味。

人死后尸体会变得僵硬,这个时候换装可没有平时那般利索,不过夏志的手脚倒是麻利,那两个大哥的动作反而不及夏志。

他俩呆滞的看着夏志,这熟练的动作莫不是多次操练,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换上寿衣死者的模样完全大变,原本恐惧的脸上竟多了几分安详。

夏志有些庆幸,寿衣的大小刚好合适,完全就是量身定制,这也太凑巧了,原本的担忧终于放下。

做完这些,他们才将尸体抬入棺材,尸体躺在棺中的那一刻,尸身好像一下子变得红润起来,慢慢的那红变成一道浅色的光晕,向棺外散发出来,与阳光接触的一刹那冒起了静电似的火花,很快两道光便融合在一起,不过是光晕融入了阳光。

所有人被眼前这神奇的景象吸引住,那两个师傅更是目瞪口呆,他们活了五十多年,也算过了大半辈子,接触的死者也不在少数,但现在这样的情况却从来没有过。

夏志就没他们那么诧异,夏志知道那是他的床,以后他都以它为伴,可不是住一辈子那么简单。若要加一个期限:一定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只有进去了他老人家才踏实,他的灵魂才得以安息,所谓的“入土为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夏志取来一张纸钱,然后轻轻盖在老大爷的脸上。小女孩与夏志深情的看着躺在棺中的老大爷,眼泪情不自禁的掉下来。

一阵冷风吹来,惊醒了夏志,也惊醒了小女孩,他俩同时打了一个寒颤,被拉回了现实。

生与死相对,阴阳两相隔,从此他们将天各一方,这将是他们最后的告别,当然也是他们最后的一次见面机会。

“节哀吧!”陈师傅安慰道。话音刚落,他俩就把棺盖轻轻合上。合上棺盖,他俩又把棺材抬上夏志事先准备好的条凳上。

夏志这时想起了什么,他走出堂屋大门,在他带来的那个麻布袋子里翻腾起来,很快他就从中找出两件白色的孝服。孝服一件大一件小,每件孝服中都有一块与孝服尺寸相当的头巾,说是头巾不如是孝帽,说是孝帽却又只是一张长头巾,只是在另一头缝上了一面可以戴在头上的布。

他拿起两件孝服朝堂屋走去。一边走着他已经把那件大的孝服披到了身上,然后戴起孝帽,背后那块白布快拖到地面。他来到小女孩身边,把小的那套交到孩子手中。

“穿上。”夏志轻声道。

小女孩瞪大眼睛看了夏志一眼,她不敢相信夏志还准备了这个。

孝服是长辈逝世后,有血缘关系的后辈穿上悼念亲人用的,一般要孝子、孝女等直系亲属才有资格穿。可是老人已经没了亲人,谁来帮他穿,谁来帮他送终呢?

在他们这个地方有一种说法:就是人死后,如果没人为其披麻戴孝送终的话,死者就去不了天堂,去不了天堂就只能在人间徘徊。其实道理就跟其它地方的入土为安一样,入不了土,也就安不了身,就成了传说中的孤魂野鬼,这也许是迷信,但后来经过一代代的传承却成了当地约定俗成的风俗,慢慢的稳固于人们脑海,根植于人们心灵深处,特别是年纪大一些的老人尤为重视,也特别忌讳这个。

养儿防老,养儿防老,除了延续香火,血脉传承,传播一个希望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可能就是养老送终吧。

不过看到夏志身上白色的装束时,她立刻明白了,他们要送老爷爷最后一程。

小女孩不再犹豫,她点点头,双手接过洁白的孝服。她很快就把孝服穿在身上,也戴上孝帽,长长的白色布条飘在身后不免有些悲凉。悲凉归悲凉,此时孝服穿在他们身上,反而有些像天使之装。

见小女孩穿上,夏志满意的点点头,他转身进入厨房找了一个已经坏了的搪瓷脸盆,又拿起一个土碗。他往碗里倒上菜油,又到角落挑选了一个最大的土豆,然后把土豆最宽的一面削了一层,这样土豆被削的那一面就变平整了。

夏志最后把这些东西拿到棺材边上,他从包里摸出一根事先准备的麻线,把一半的麻线放进碗里淹进油中,剩下的部分夏志也把它们充分沾满油,这样才把外面的线搁置在碗边,只留下一小段线在外面,咋一看去就像麻线冒出的一个头。

做完这些夏志才掏出火柴把露在碗外的麻线点燃,点燃这盏灯夏志才小心翼翼的把它端到棺材下方。

焰火不大,好像随时都有被突然刮过的稍微大一点的风吹熄,但风经过时一闪一闪的火苗,反而像极了一个跳动的精灵。

灯火虽小,却依然有温度,也许它带来的能量能温暖它头顶上那具已经冰凉的躯体。

夏志从旁边早就准备好的塑料袋中拿出一把香,从中取出三只点燃,插在那块土豆上,然后把它放在油灯旁。

土豆个头较大,夏志插入香的时候也较为讲究,所以放在地上也能保持平衡。

夏志拿出一叠土黄色纸钱,小心翼翼的把它们一张张分离出来,然后放在棺材旁边。

小女孩见状向他走来,蹲在夏志旁边,几秒钟后她慢慢的向夏志伸出手,想接过一些纸钱。

夏志看了她一眼,明白她的意思,轻轻点头,把手中剩余的纸钱交给了她,然后又从塑料袋中重新拿出一叠纸钱。

顾不得别人的眼光,拆分着纸钱的夏志慢慢的跪了下去,做着相同动作的还有一旁的女孩。

站在旁边的陈、周两位师傅忽地一怔,眼神中尽是不可思议。他们是卫大爷的远房亲戚吗?可除了看着架势不像外,据他们所知,除了失踪的两个孩子,这个世界上老大爷已经没有任何亲人。

镇上本来给了他一个五保户名额的,可他偏偏不要,主动退了回去,还说他的孩子只是去了远方,很快会回来的,他一直在等他的那两个孩子。

多年过去了,他终究还是一个人,外人并不知道他的日子如何,反正有苦他也只是埋在心里,再苦再累再难再绝望……也只有他一个人扛,外边无人知晓。现在走了也许是一种解脱。

陈师傅欲言又止,到嘴边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其实他想说的话正是他心中所不解的。

这一刻他在心中想:如果他们与卫大爷没有血缘关系,那么他们的行为有些可笑,因为在他心目中披麻戴孝是孝子孝女的事,旁人来做要么有所企图,要么脑瓜儿被驴子踢了。

他也算间接跟死人打过不少交道的人,可眼前这样的事他还是闻所未闻,听所未听过。他想问,可又觉得不合适。

棺材旁边的那个搪瓷盆里,纸钱很快就堆积成一座黄灿灿的小山。

夏志掏出一根火柴擦了几下,没燃,小木棍顶端依附的红色助燃物已经磨损殆尽。夏志只好重新取出一根火柴,在磷纸层上一擦,终于出现了火花,“嗤”的一声,火柴棍一下子燃烧起来。夏志小心翼翼的把火种移到纸钱下方,然后点燃其中一张,他又把旁边的纸钱翻转过来,盖在燃烧着的火焰上,瓷盆里的纸钱像突然有了生命一般,燃烧得更旺了。

夏志突然向身后移动了几下,待与火盆有一段距离后他挺直身体,然后向燃烧着的纸钱前方的棺材跪拜,一连三个响头。

磕了头他并未起身,他挺直身体,双手成掌合在一起,然后闭上眼睛,好像在祈祷,也好像在对话……

小女孩仰望着夏志,脸上有一丝惊讶,不过很快就一闪而逝,她也挺直身体模仿着夏志刚才的动作。

旁边的两人被这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吸引,他们的眼睛睁得老大,想看清楚眼前发生的事情。这,这就是传说中的“摆渡人”吗?两位师傅对夏志的看法正在慢慢改变。

瓷盆中的纸钱很快就烧成灰烬,连同那红色的最后一点余焰也正在慢慢消失,最终变成轻薄的墨黑色,风一吹立刻散成碎片,再经过一番折腾最终变成了粉末。

风又来了,它们开始跟着风轻轻摆动,与其说是随风起舞,不如说是纷纷扬扬落寂的飘荡在空气中。

夏志看了看时间,心想差不多了,于是慢慢起身。他先与两位师傅交流了一下,然后又对小女孩说了几句,说的话不过就是告诉她现在去哪,要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就去找他,然后还交代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棺材下的灯千万不能熄灭,要随时观察,没油了一定要及时添上。

夏志这才放心的拿上锄头、铲子等工具。拿上工具他又扛起他带来的那个大袋子,袋子里装着香、烛、纸钱、鞭炮、石灰等。走了两步他又觉不对,于是又挑捡出几样物品。

夏志走在前面,两位师傅很快追了上来,他们接下夏志手里的铲子和锄头,这样一来夏志就轻松了许多。

通过一路上的交谈,夏志才知道他们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这个地方当然指的是后面的坟场。

路走到一半夏志干脆让到一边,让他们走到前面。

果然,他俩直接走到那座写着卫庆兵、周燕名字的坟墓前。

夏志心中不解,昨天自己来过,好不容易才找到墓地,他们却轻车熟路般三五步就过来了。

正在这时旁边却传来陈师傅的感叹,“当初这坟咋俩也算出过一把力的,一转眼十多年就过去了。哎!想当年这个院子不说繁荣昌盛,倒也人丁兴旺,仅仅十多年的时间变化如此巨大,实在让人唏嘘,没想到今天咋俩老伙计会送别这个院里最后一个人。”陈师傅摇摇头,他的话语中好像包含了一段历史,这个院落的历史,这里面包含了它的荣辱与兴衰。

周师傅神情严肃,他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说完那些话后陈师傅叫夏志点燃香烛纸钱,这是当地风俗,意思是事先给墓主人打个招呼,免得惊扰到死者魂灵。

夏志本不相信这些,不过他得尊重当地风俗,毕竟入乡随俗,最重要的一点:这也是对死者的尊敬。

夏志按照陈师傅的吩咐点燃香烛插上,然后拿出一沓纸钱,一张张分离出来。夏志点燃纸钱时两位师傅走了过来,他俩同时对着坟墓鞠了一躬。行了礼他们才爬上坟背,然后开始扒起上面的泥土来。

陈师傅把表层泥土挖松,周师傅负责用铲子运送,他把泥土往坟尾处挪,挪的时候除了留上一条过路的通道,他尽量让泥土离原先的位置近一些,毕竟这些泥土最后还要回填。

当接触到盖在坟背上的棺石时,陈师傅停下来向周师傅招招手,周师傅会意走向陈师傅,他俩开始处理覆盖在边角的泥土,把覆盖在棺石上的泥土全部移开后他们轻轻跳下坟背。

陈师傅告诉夏志棺石现在不能开,待入葬时开也不晚。

只要把顶部的泥土移开,剩下的事就简单了。

他们起身回院子时什么都没带,铲子、锄头等工具全留在了墓地。

进了屋夏志拿着两沓纸钱,直接来到棺材边,他朝着棺材跪了下去。夏志前边是那个装着黑色纸钱灰烬的旧瓷盆,瓷盆上方是停在两张条凳上的黑色棺材。他分了一沓纸钱给小女孩,他俩同时把分离出的纸钱放入火盆中。

夏志点燃旧瓷盆中的纸钱,然后磕了三个头,等到盆中纸钱燃尽,他才慢慢站起来。

“时间到了,准备出葬。”夏志轻轻说道,口中竟有些不舍。

两位师傅点点头走出门去,再进来时每人手里多了一根竹竿和几条绳索。

夏志一眼认出这是楠竹,楠竹是一种质量好、较为耐用的竹材。两根竹竿又长又粗,看上去非常结实,应该是今天早上带来的,因为从竹竿的外表来看至少砍制一个月了,竹竿表面泛黄,里面的水分早已经脱干,这样反而减轻了竹竿的重量。

“你也来帮一下忙。”陈师傅对夏志说道。

两位师傅各自拿着一根竹竿走到棺材两边,他们先把两根竹竿小心的放在棺材下方的左右两边,然后各自在棺材前后捆上一根绳子,为了保证绳子的牢固性,他俩均将绳子绕了几圈。

周师傅捆好后方,又在中间加上一条。

为了保证竹竿稳固,他们又拿出一条绳子把竹竿和捆在棺材上的绳子绑在一起。捆好后他们又试了试稳固性,直到满意他们才向夏志点点头,好像在说一切就绪。

看着他们牢固的捆束方式,夏志佩服的看了二人一眼。

两人抬棺极为少见,但这样的事他们也曾做过,而且还不止一次。两人抬棺一般是在人口稀少,特别是壮年劳动力极少的地方,还有就是家庭贫寒,请不起抬棺人的人家,像卫大爷这种居住在偏远山区且无亲无故的孤寡老人尤为常见,整个院子都没人了,能有人送终就已经很不错,这类人往往也不敢有任何奢求。

这样的方法虽然能较好的保持棺材的平稳性,但两个人抬还是有些难度。

抬着棺材的两位师傅走在前,夏志和小女孩走在后,小女孩端着一个小型的竹制筛子,筛子只比一个脸盆大一点,里面插着一束香,还有几个苹果和水果糖,这就是供果了。

夏志背上背着一个小背篓,背篓里装有几板鞭炮,还有一些纸钱,香烛等。

出了门在老大爷家门前,夏志抽出一支香点燃,然后又用香点燃一板鞭炮,鞭炮“噼里啪啦”的响起,沉静的山林一下子热闹起来。

两位师傅走在前头,他们的速度不慢不快,但没多久他们额头就浸出了汗。

夏志和小女孩也并不好受,他们穿着白色孝服,热汗不断从里面被闷出来。还好一路走去皆是平路。

这是一场简单的葬礼,没有道士作法,没有锣鼓喧天,只有四人在场。

在路上夏志没有撒纸钱,也没有鸣鞭炮,大家各自肩负着自己的重担慢慢前行,一切都显得宁静。

这的确算得上是一场别致的葬礼,没有热闹的人群,送葬仅有四人,最不可思议的是四个人中没有一个人与死者有血缘关系,所有人脸色都凝重。

这是山中独特的一道风景,此时所有昆虫都停止了低鸣,附近的鸟儿都立在枝头,驻足观望……好像它们也在用特殊的方式纪念这山中最后一位老熟人。

小女孩觉得这条路好长好长,长度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可她不知道,送葬的路是没有尽头的,因为它连接着天堂,承载着人世间最美好的祝福。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来到墓地,看到坟场的第一眼,小女孩被眼前广阔的景象所震撼。这是一片奇特的世界,小女孩生平第一次见,坟场泛着它特有的白,就好像它散发出的特异光彩,而那道像光一样的东西照亮着去世的亡灵脚下的路。

到了空旷的墓地夏志点燃一串鞭炮,鞭炮还未放完他又点上香烛,香烛插上他又烧了两沓纸钱,最后才摆上供品。

做好这些夏志马不停蹄又去帮忙,因为两个人下葬实在有些困难,他们三个人也费了不少功夫,不过总算将棺材平稳放入墓穴。

做完这些三个人早已气喘吁吁。盖上棺石,垒上土,坟墓又恢复原来的模样,不过空着的墓穴总算圆满,老大爷终于入土为安,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夏志来到坟头,他拿出背篓里剩下的几沓纸钱,然后与小女孩把纸钱一张一张的分开。

陈、周师傅也来帮忙了,黄色的纸钱很快就堆成一座小山,在晨辉照映下仿佛耀着光晕的小金山。

夏志抽出一只火柴,火柴在磷纸层上轻轻划了一下,“嗤”的一声燃起来,在微风吹拂下轻轻跳动,好像一个自带光芒轻轻跳动的精灵。夏志点燃最下层的纸钱,又把对面边上的纸钱盖上去,火越烧越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