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坛六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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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管管:一张张痛苦的果子是吾一枚枚的脸

宝岛台湾人杰地灵,才华横溢的诗人层出不穷,管管就是其中颇为引人注目的一位。他本名管运龙,1929年生于山东青岛胶南县龙凤村,曾担任台湾久负盛名的“创世纪诗社”的社长,出版了多部诗集、散文集,在书法、绘画、影视等艺术领域都有不俗的成就。我曾有幸三次与管管先生见面,听他谈诗,请他签名,留下令人难忘的记忆。

初见管管,是在2016年8月17日上海交通大学古色古香的老图书馆小楼内,参加首届上海国际诗歌节的中外诗人华山论剑,共同讨论“中国与世界:诗歌百年的反思与前瞻”。管管被安排倒数第二个发言,他谦虚地表示,自己有三点“管见”:一是人人可以写诗,人人可以看懂诗,像陶渊明、苏东坡、李后主那样的大诗人不是没有,但要看天分和后天的努力,不要被他们吓住了,诗歌还在往前走;二是诗中有哲学,但诗不是哲学,诗论可以给诗或者诗人“算命”,但诗论不是诗,能把诗论写得像诗的人也并不多;三是诗是文字怀胎十月诞生的婴儿,诗人写诗就像女子怀孕生产,要有创造生命的激情和意志。他的发言简洁利落,弦外有音,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

时隔一天,再见管管,是在上海市群众艺术馆“诗歌之夜”的活动现场。十多位中外诗人依次登台,每人朗读一首自己的诗作,管管被安排在第八位登场。他身着一套宽袍大袖、古风十足的演出服,朗读《春歌》。管管的朗读完全是口语化的,语调奇诡多变,甚至即兴添加了一些诗句,这让听惯了传统诗朗诵的听众耳目一新。一首读罢,管管兴致甚高,临时起意,增加朗读一首《缸》。该诗用象征的手法表达对历史的追问,情感充沛,寓意深远。这一回,管管不仅即兴加词,读到结尾处,他索性亮开嗓子,用京剧的西皮二黄唱了一曲“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如此这般别具一格的朗诵,赢得台下观众连连叫好,掌声雷动。

第三次面见管管,是在2017年4月9日。“诗歌来到美术馆”第40期活动邀请他与沪上诗迷聊诗谈文。活动当天,管管穿着一件非常花哨的西装,搭配一条色彩艳丽的领带,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他说这套服饰是上海的一位画家朋友丁雄全先生赠送的,今天特意穿上,是为了表达对故友的怀念之情。活动中,管管朗读了他那首在台湾妇孺皆知的代表作《荷》,他几乎是用京剧念白唱出来的,高亢浑厚,很有味道。记得有本书中写道:“管管这个用心写诗、用身体演戏、用手画画的现代文人,在‘荷’里头,藏着很深、很痛的东西。”这个“很深、很痛的东西”是什么?主持人不失时机借此提问,让管管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早年他被国民党抓壮丁的经历,与母亲离别时的不舍,小时候跟着表哥蹭戏看,等等,都像电影一般,呈现在我们眼前。

我将寒舍书房收藏的管管著作带去活动现场,请他签名留念。其中一本是台版散文集《请坐月亮请坐》,系台北九歌出版社“九歌文库”第33种,1979年10月初版,我买到的是1985年3月的再版本,收录管管的57篇散文。书前还有台湾女演员、作家胡茵梦写的一篇《“开麦拉”声中话管管》,以及管管的自序《吾喜欢吾爱吾高兴》,另有一篇名为《月亮是谁》的代后记。管管为我在书前空白页题词“吾是爱飞的”,这是他的诗《放星的人》中的句子。“管管”两个字是花式签名,像两只风筝正欲乘风飞起。落款日期更有意思,他先写了20170408,马上意识到当天已是4月9日,又在后面补了个“+1”,尽显老顽童风采。

读管管的诗,新见迭出,张扬出位。同管管交谈,人如其诗,个性彰显。他问我老家是哪里?喜欢读谁的诗?我都一一作答。他很高兴,递给我一张名片。接过来一看,了不得,这分明就是一件诗意盎然的艺术品!名片正中是一幅水墨画,一颗鲜嫩水灵的大苹果,粉红的皮,绿色的叶,甚是讨人喜爱,更可喜的是,大苹果里面还住着三个小苹果,给人以无限的遐想。那画下的文字,是由管管亲笔书写,不分行也没有标点,想来应是具有“管式风格”的一首诗吧。细细辨认,写的是:“小孩就爱把脸遮起来/原来他脸上熟透了一颗苹果/一双小鸟飞来了/快跑呀小孩/还是被咬了一口/不过是妈妈咬的/好痛/下次轻一点。”

管管又问我这本台版诗集得自何处,我便把大学时的一次淘书经过和他说了。那时候校园周边分布着很多旧书店,是我在课余时间的主要去处,旧书虽多,但台版书籍仍难得一见,非有上佳书缘无从觅得,因此这本《请坐月亮请坐》在我是倍加珍惜的好书。管管听了很是兴奋,顺手拿起旁边茶歇桌上的两枚黄色金橘,递给我一颗,另一颗则塞进自己嘴里,顺便揽过我的肩膀,招呼身边的摄影师给我们拍照,咔嚓一声,留下了一张难忘的合影。相片里,管管咬着那枚金橘,表情夸张,使我想起他写过的一首短诗——《脸》。

爱恋中的伊是一柄春光灿烂的小刀

一柄春光灿烂的小刀割着吾的肌肤

被割之树的肌肤诞生着一簇簇婴芽

伊那婴芽的手指是一柄柄春光灿烂的小刀

一叶叶春光灿烂的小刀上开着花

一滴滴红花中结着一张张青果

一张张痛苦的果子是吾一枚枚的脸

吾那一枚枚的脸被伊那一柄柄春光灿烂的小刀

割着!

割着!

看吧,这就是管管的诗风,或许正可以用一个“飞”字来概括,气势如虹,似飞流直下,才思泉涌,如逸兴云飞。这首诗运用一系列非同寻常的比喻,使诗人的情感处于隐而不发的境地,读后可以感受到对光阴荏苒、韶华易逝的慨叹。诗句中颠覆了惯常使用的量词和名词的搭配组合,一柄柄、一簇簇、一叶叶、一滴滴、一张张、一枚枚……所对应的名词有时准确有时错位,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大有“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阅读体验。特别是那句“一张张痛苦的果子是吾一枚枚的脸”,夸张和错位达到极致,我在荒诞之中隐约读到一种无奈,任凭时光流逝,像刀一样割着,人,一天天老去。

管管还有一个身份不得不提。在台湾,他是出道很早的电影演员,与多位知名导演有过合作,并与张艾嘉、胡茵梦等大牌明星一起演过电影。在民生现代美术馆活动现场,主办方播放了管管参演的第一部电影《六朝怪谈》,王菊金执导,胡茵梦主演,管管本是这部戏的编剧,后又在电影中饰演重要角色——一位虚情假意、口是心非的老禅师,该电影曾获1980年第17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奖。此外,还有他和张艾嘉演对手戏的电影《高粱地里大麦熟》的片段,以及电影《贩母案考》中他和陆小芬的一场戏。管管在电影中饰演的多为反派角色,他的表演自然流畅,入木三分,颇具艺术张力,虽然都是配角,却给人留下过目不忘的印象。我从旁观察,发现管管在读诗时,常常是神采飞扬,很有一种面对镜头的表演欲和爆发力,而在谈论自己的影视作品时,则有一说一,循规蹈矩,安静得像个知性的诗人。

或许,这就是诗人管管的多面人生。

2017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