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舒婷:写诗是为了帮助别人和自我救赎
鼓浪屿位于厦门岛西南方,素有“海上花园”“钢琴之岛”的美誉,这里绿树成荫,历史悠久,是著名的旅游胜地。当代著名女诗人舒婷就在这座小岛上诗意栖居,鼓浪屿就是她从事文学创作的源泉,她的旧居曾一度出现在鼓浪屿的旅游地图上,不少游客慕名而来,希望能在岛上与诗人来一次“美丽邂逅”。
据说,在20世纪80年代,许多文学青年以拥有一本油印的《舒婷诗选》而自豪。舒婷的诗带着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敏感,对爱情的表现温馨而柔婉,对友情的吟咏真挚而睿智,对祖国和民族命运的思考深沉而浓郁,既充盈着温馨平和的浪漫色彩,又能直指灵魂深处,扣人心弦。出众的文学才华源自家庭的文化传承。舒婷的父亲注重诗书传家,爱写格律诗,自号箴斋老人。她的母亲毕业于教会女中,酷爱文学和音乐,弹得一手好钢琴。虽说在舒婷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作为右派被送去“劳改”,但这个家庭里始终有爱、有文学启蒙、有乐观的心态。在家庭环境的熏陶和影响下,舒婷在下乡插队期间就笔耕不辍,于1979年正式发表诗歌作品,由此开启与文字相伴相依的精彩人生。
2017年10月8日,舒婷应邀来到上海,在位于徐汇滨江的余德耀美术馆参加第二届上海国际诗歌节开幕式。那一晚,她戴着金丝框眼镜,留着标志性的短短的卷发,身着一件紫色的旗袍,正面图案是由金灿灿的叶子和大红的花朵构成的凤凰造型,显得雍容华贵,光彩夺目。在嘉宾交流环节,谈起自己写诗的缘起,舒婷说得十分中肯。她说自己从中学时代开始写诗,那时候只有十三四岁。写诗跟其他的爱好一样,跟生物学、体育一样,只是她的兴趣之一。后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她和她的同时代人去到山区插队,生活苦闷,精神孤独。那时的舒婷是个理想主义者,曾经拥有一个极具气魄的宏愿,就是要为“被牺牲的一代人”作证。她说了一句让我至今印象深刻的话:“写诗是为了帮助别人和自我的救赎。”一句话就将写诗的终极目的酣畅淋漓地表达出来。
一个懂得自嘲的人,常常是拥有自信且深谙幽默之道的人。舒婷曾笑言自己“已过时”,在上海国际诗歌节上,谈到关于诗歌和时代这个话题时,她亦表达了相似的意思:“也许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是我要在这里感谢我的老读者和我的新读者,你们的支持,让我有一个作者的自信和激情。”年轻时,诗歌是舒婷的生命,成家之后,她把家庭放在了第一位。她的丈夫陈仲义是厦门城市大学的教授,福建省颇有名气的诗歌研究学者。舒婷曾在采访中表示:“我更重视家庭,我是一个普通女人,渴望过宁静正常的家庭生活。我也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女人,我更在意丈夫、孩子、家。为呵护我的儿子,我有四五年没有提笔写诗。”在发言中,她真诚地夸赞上海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城市,她很喜欢上海,上海是她的读者聚集最多的城市。
我有幸收藏了舒婷的第一本诗集《双桅船》和她的第一本散文集《心烟》。两本书都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窄窄的小32开本,封面设计清新可人,文学气息扑面而来,一望便知书的装帧出自大家手笔。果不其然,两本书的封面设计均由袁银昌先生操刀。《双桅船》出版于1982年2月,我手头是同年10月第二次印刷的版本,从版权页信息可知,第一次印刷9500册,时隔8个月就加印了1万册,一部诗集拥有这样的发行量,可见在20世纪80年代初,普通读者对诗的渴求多么炽烈。在《双桅船》所收录的47首抒情短诗中,包括了《致橡树》《这也是一切》《祖国呵,我亲爱的祖国》等诗人的成名作,那些明丽隽美的意象,缜密流畅的思维,都给人耳目一新的阅读体验。这部诗集后来获得全国首届新诗优秀诗集奖、1993年庄重文文学奖等荣誉。著名诗人公木先生评价说:“诗集里的全部作品,起自1971年,迄于1981年,可以说,唱的是从子夜到黎明之歌,其中有苦闷、迷惘、忧愁,也有欢欣、沉思、追求。这正是诗人所遭逢的特定时代的缩影。而在诗人心弦上弹奏出的这支音调繁复的交响曲中,贯串首尾的主旋律都是对祖国和人民的爱,对光明的向往,对真善美的渴望。”在这部诗集中,我尤其喜爱与诗集同名的一首短诗《双桅船》。
双桅船
雾打湿了我的双翼
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
岸呵,心爱的岸
昨天刚刚和你告别
今天你又在这里
明天我们将在
另一个纬度相遇
是一场风暴、一盏灯
把我们连系在一起
是一场风暴、另一盏灯
使我们再分东西
不怕天涯海角
岂在朝朝夕夕
你在我的航程上
我在你的视线里
这首《双桅船》创作于1979年8月,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意象抒情诗。20世纪30年代,施蛰存先生就撰文倡导过意象抒情诗,后来的“九叶派”诗人唐湜更是对意象理论作过精准阐发。进入思想解放的年代,以舒婷等人为代表的新崛起的青年“诗群”,重新起用意象和象征的创作手法,借鉴西方意象派用隐喻和暗示表达深邃意蕴的诗风,并与中国新诗的优秀传统相接续,将现代诗的发展牵引至正确的航道。“双桅船”就是诗人精心结撰的一个意象,象征着满怀希望纵情飞扬的个体生命;“岸”是“彼岸”,代表人生航程上不断出现的目标;“雾”暗示着生活中必然会遭遇的迷惘、诱惑和陷阱;“风暴”象征着个体生命不得不直面的困难、挫折和打击;“灯”则是永不泯灭的人生信念。这些意象不是对具体物象的确指,而是对抽象事理的暗示,多个意象自然交汇,织成一面象征之网,形成强大的艺术张力,唤醒读者心中的审美愉悦和道德震撼。
一首好诗当然可以有不同的解读,不过,与其把《双桅船》理解为诗人借“船”的口吻,向无尽延绵的“岸”倾诉自己的思慕之情,我倒更愿意将这首诗视作诗人笔下“这一代人”慷慨激昂的生命宣言。在那个新旧博弈的年代,面对陈旧势力的不解和保守群体的非议,诗人庄严宣称他们不是“迷惘的一代”,而是“思考的一代、追求的一代”。他们有自己向往的人生活法,不愿停泊在幽静的港湾,不断地与旧岸“再分东西”,这是一种不图安逸,不断进取,不断充实,勇往直前的人生。迷雾永远不会使“我”迟疑,“风暴”也只是“我”朝着“另一个纬度”航行、向更高的人生境界提升的契机和动力,这又是一种直面现实、勇于拼搏、不畏艰险、生命不止、追求不息的人生。如果说,“这一代人”少年时代的“美好理想”源于一种虚假、空洞、盲目的教化,那么,在劫难留下的累累伤口上再生起来的人生信念,则是源于他们对生活的严肃反思,以及对“荒诞年代”的自觉超越,因而这样的人生才更加冷静、理智与稳重。
2017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