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王阳明的门风与家教
1483年,年仅11岁的王阳明在私塾里问了老师一个问题:“何谓第一等事?”意思是问,人生的终级追求是什么?老师起初有些迟疑,随后肯定地回答:“当然是读书做官啊!”王阳明却严肃地否定了老师的答案:“我认为并非如此。我以为第一等事应是读书做圣贤。”后面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有一种通行的说法,说中国历史上有“两个半圣人”,其中一个正是王阳明。
王阳明(1472—1529),浙江余姚(今属宁波市)人,名守仁,字伯安,因曾筑室修道于会稽山阳明洞,自号阳明子,世称阳明先生。明代弘治十二年(1499年)进士,历任刑部主事、贵州龙场驿丞、庐陵知县、右佥都御史、南赣巡抚、两广总督等职,晚年官至南京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兼两广巡抚。他长年在江西、福建、两广地区戡乱剿匪,军功显赫,因平定江西宁王朱宸濠之乱而被封为新建伯,隆庆年间追赠新建侯,谥文成,故又称王文成公。《明史》评价说:“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守仁者也。”万历年间,经过多方努力,阳明得以从祀孔庙,奉祀孔庙东庑第五十八位。
王阳明可谓一代儒宗。他提倡“心外无理”、“知行合一”,开创出以“致良知”为宗旨的儒学流派,后世称为“王学”或“阳明学”,又将之与南宋陆九渊之学并称为“陆王心学”,与“程(程颢、程颐)朱(朱熹)理学”对应,同属于宋明儒学中的两大流派。阳明自身的人格境界、事功上的成就,加上直指人心、简截明快的修学风格,让他的学说在明代中后期迅速风靡全国,门人后学代有传承,一般按地域划分,形成浙中王门、江右王门、南中王门、北方王门、楚中王门、闽粤王门、泰州王门等流派,后来还传到朝鲜、日本,对东亚各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可以说,王阳明是中国历史上做到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的旷世大儒。
一、积德累仁:余姚王氏门风
王阳明曾这样追述自己家世:“吾宗江左以来,世不乏贤。自吾祖竹轩府君以上,凡积德累仁者数世,而始发于吾父龙山先生。”(《易直先生墓志》)意思是说,他家族经过几代人的积累,到了他父亲龙山公才开始发迹。而对他产生影响的先祖,可一直追溯到六世祖王纲。
王纲,字性常,又字德常。洪武四年(1371),年已70岁的王纲以文学出众被征召至京,朱元璋策问治道,颇受欣赏,拜兵部郎中。不久,广东潮州民众暴动,刘伯温推荐他为广东参议,命其督管军粮,前往平乱,带长子王彦达同行,成功劝谕乱民归降。孰知回至广州附近的增城途中,父子不幸被海寇劫持。海寇头目曹真见他文武全才,欲招入麾下,面对威逼利诱,王纲誓死不从,遂被杀害。王彦达时年16岁,见父遇害,痛不欲生,哭骂求死。曹真说:“父忠而子孝,杀之不祥。”便给予食物,彦达不吃,海寇为其诚孝感动,准许他用羊皮缝合包裹其父尸体,归葬家乡余姚禾山。洪武二十四年(1391),朝廷颁令在增城建立王纲庙以奉祀。王阳明对这位死于国事的先祖念念不忘,在临终前几个月驻守岭南的时候,特意批示增城县令建忠孝祠,祭祀王纲、王彦达父子。忠孝祠建成之后,他还抱病亲至增城致祭,缅念祖德。
王纲的长子王彦达即阳明的五世祖,因父亲死得惨烈,虽然朝廷多次举荐为官,但他终身不应诏,隐居乡间,粗衣淡食,躬耕养母。王彦达以先世遗书教育儿子王与准,对其无科举仕进的要求,只希望子弟能维系家族声望。王与准闭门苦读,在当地颇有名声,很多年轻后进慕名来求学,都被他谦虚婉拒。他还善于卜卦,屡有奇验,惊动了县令衙门。县令一而再,再而三,乃至于一日之中多次遣人来邀其占卜,他厌烦侍奉这些官家达贵,当着县令的面焚烧了占卜用书和工具,说:“王与准不能为术士,终日奔走于公门,为你们这些官老爷谈论祸福。”为避免官府怀恨报复,他干脆逃入四明山石室隐居了一年多。后来朝廷下令寻访民间隐逸之士出仕,还扣押了他儿子质问、搜寻其下落,他逃往深山,中途不慎坠崖,伤势颇重,遂被差役发现,带出山区。朝廷使者见他伤势虽重,但相貌言谈耿直坦荡,又了解了他逃避官府的隐情后,立刻释放了他的家人,并认为他的次子王杰人品不错,说以儿子代替出仕才能免罪,王与准无奈之下只能让次子补县学弟子员。王杰即王阳明的曾祖父,自幼有志于圣贤之学,十四岁遍读四书五经及宋代大儒的书,谨守孝悌门风,言行一以古圣贤为法。王阳明身上的豪逸洒落气质,有这几代先祖的遗风。
阳明的祖父王伦,字天叙,幼承庭训,熟读《仪礼》《左传》《史记》,学有所成后备受浙东浙西的大家豪族的青睐,争相延聘为家庭教师。他生性喜爱竹子,凡所居之处必有竹林,整天徜徉其中吟啸弹琴,把竹子当作直谅多闻的好友,颇有魏晋名士风度,被人称为“竹轩先生”。王伦淡泊名利,安贫乐道,儿子王华后来高中状元,请求朝廷将自己的俸禄分给父亲,而王伦总拿出一半用来照顾同族子弟。王阳明自幼父亲在外地任职,十三岁丧母,长年跟随祖父祖母生活,直到十九岁祖父才去世,深受祖父潜移默化的熏陶,特别是音乐素养方面,日后阳明教弟子也注重歌乐,被贬谪到龙场时还教人调曲唱歌,排遣忧愁苦闷。王伦非常疼爱阳明,也知道他日后必大有作为,经常回护孙子,每当儿子王华担心阳明性格过于豪迈不羁时,总不以为意。
王氏家族实现由寒儒到贵族的转型,始于阳明的父亲王华。王华字德辉,号实庵,晚年号海日翁,因常读书于家乡龙泉山,学者称龙山先生。他于成化十七年(1481)考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弘治元年参与修《宪宗实录》,还充当经筵讲官,给皇帝上课。王华开讲时,“音吐明畅,词多切直,每以勤圣学,戒逸豫,亲仁贤,远邪佞”规劝孝宗皇帝。后来又升为翰林院学士,参与编《大明会典》《通鉴纂要》等书。正德元年,宦官刘瑾擅权,王阳明时为兵部主事,上疏得罪刘瑾,父亲王华受到牵连,出为南京吏部尚书,不久即被勒令致仕,回乡以读书自娱,直到刘瑾伏罪,才官复原职。
王华为人仁恕坦直,平生没有矫言伪行,对人无分尊卑贵贱,平等相待。见人有善举,就称不绝口;对别人的过恶,也直言规劝;有急难来相求的,则极力救济。天性至孝,对父母的赡养无所不周。母亲岑老夫人百岁高龄时,王华亦年逾七十,却朝夕如童子侍奉左右,未尝懈怠。老母去世,王华以高年犹尽礼守孝,寝苫蔬食,哀毁逾节。母亲出殡下葬之日,他跣足随号,行数十里,以致染疾,卧床逾年。王华这些高行,获得世人的一致好评,对王阳明的影响尤为直接。
据说王阳明儿时曾一度沉迷象棋,王华一怒之下干脆将棋盘棋子都扔到河里,阳明写了一首童趣盎然的《哭象棋》诗,来表达“哀悼”:
象棋在手乐悠悠,
苦被严亲一旦丢。
兵卒堕河皆不救,
将军溺水一齐休。
马行千里随波去,
士入三川逐浪流。
炮响一声天地震,
象若心头为人揪。
王华供职京师时,携11岁的王阳明同往。年少轻狂的阳明又迷上行兵打仗,一心想着驰骋江山,建功立业,经常遭到王华的严厉斥责。弘治三年(1490),竹轩公去世,王华回乡守孝,又命从弟王冕、王阶及妹婿一起为王阳明讲析经义,规劝阳明好好准备科举,将来出仕从政,才可能实现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王华的多番教诲,逐步磨平儿子身上的狂妄与叛逆。
在后来险象环生的宦海生涯中,每到关键时刻,王阳明也总离不开父亲睿智的激励与启导。当他得罪刘瑾遭贬贵州龙场时,曾犹豫是否赴任,正是父亲劝他坚定信念走上这条荒远的放逐之路,才有了中国思想史上著名的“龙场悟道”。当他起兵与叛乱的宁王朱宸濠斗争时,实力悬殊,形势危急,有人劝在绍兴养老的王华离城避难,王华却笃定地说:“吾儿能弃家杀贼,吾乃独先去以为民望乎?祖宗德泽在天下,必不使残贼覆乱宗国,行见其败也。”他坚信胜利站在正义的一边,愿与儿子同生死,共进退,强大的精神后盾促成了王阳明一生最大的功业。平乱成功后,王阳明被赐封新建伯,族中乡里,人人庆贺。这个时候,王华又告诫儿子:“盛者衰之始,福者祸之基,虽以为荣,复以为惧也。夫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吾老矣,得父子相保于牗下,孰与犯盈满之戒,覆成功而毁令名者邪?”就是劝王阳明,当人人都来恭贺你的时候不能沾沾自喜,要懂得祸福相依、知止戒骄之道。王华弥留之际,朝廷封赠祖先的诰命刚好到了家门口,他还强打起精神告诫子弟:“虽仓遽,乌可以废礼?”敦促阳明赶紧依照礼仪去迎接使臣,自己苦撑到仪礼结束,才瞑目而逝。
作为家中长子,王阳明有三个弟弟,名为守俭、守文、守章;还有同祖兄弟五人:伯父之子名守义、守智;叔父之子名守礼、守信、守恭。从这些名字可看出王氏家族期望以儒学名世。王阳明就是在这一儒士门风中成长的,原生家庭的亲情体验使他后来对“孝”更有一番深刻的领会。他曾经痴迷于禅、仙之道,在家乡附近的阳明洞中“行导引术”,“已而静久,思离世远去,惟祖母岑与龙山公在念。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正是对祖母、父亲的一念孝思,促使他弃禅归儒的思想转变,终身以儒家立场自居。
忠烈气节、豪逸洒落、事亲尽孝、处世至诚,是余姚王氏几代先人遗传下来的精神基因,也就是他所说的“积德累仁”。
二、王阳明的家教观、实践与成效
继踵父辈的荣光,王家在王阳明手里又再创造了一个无法逾越的高峰,尤其是于正德十六年(1521)他五十岁这一年,获封“新建伯”,可谓空前辉煌。但面对封爵赐禄,府邸田产,王阳明却有难言之隐。他长期在外任职,戎马倥偬,多年来膝下无子,自身体弱多病,家族中更有不少品行顽劣的成员,如何维系偌大的门第家声?自始至终是他所忧思的现实问题。
阳明深信:“古人所有教其子者,不外于身心性情之德、人伦日用之常。”(《杨琠庭训录序》)故此,他能做到的就是言传身教,居家躬行慈孝,外任则通过书信反复督导、训诫子弟以追求圣贤之学为首务,勤勉读书,磨砺人格,在日用伦常中去“致良知”。他颇倚重族叔克彰太叔,多番致信嘱咐他严管家众,晚年离开家乡南征广西时,更把家事托付给学生魏廷豹。关于子嗣问题,则在他44岁时将堂弟王守信的第五个儿子王正宪过继到自己名下,由王畿、钱德洪这两位忠心耿耿的高足来担任家庭教师。嘉靖五年(1526),归乡调养五年多的阳明终于喜得贵子,取名正聪(后改名正亿),那一年他已经55岁了。
在给亲族子弟的书信里,王阳明有诚挚的关切、严肃的教诲,也有深重的忧虑,还常常带着自责,都凝聚着他家庭教育的一番思考,基本都是围绕“良知”来指导家人加强道德修养,视家人为同道,热切地盼望他们能继承家学,以家庭为基点,加入到“良知”的信仰共同体中。可以说,他的家教观是他“致良知”学说在家庭伦理教育上的运用。他在家书中告诫儿子:
“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仁,人心也;良知之诚爱恻怛处,便是仁,无诚爱恻怛之心,亦无良知可致矣。汝于此处,宜加猛省。”(《寄正宪男手墨》)
如何在家庭中去培养德性、推扩良知?具体说来有以下几点:
1. 立志做圣贤。人的志向如大海航标,是人生修养的根本,王阳明说:“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示弟立志说》)立什么志呢?成圣贤。如开篇所说,王阳明自幼就立下了做圣贤志向,这也是宋明理学家的共同人生理想。立志做圣贤,就应该以孔子、孟子、周敦颐、程颢这些大儒为榜样,在家庭、社会生活中对自己提出更高的期许与要求,他这样教诲侄子王正思等人要“以仁礼存心,以孝弟为本,以圣贤自期,务在光前裕后”(《赣州书示四侄正思等》)。立志要趁早,因为“人方少时,精神意气既足鼓舞,而身家之累尚未切心,故用力颇易”(《寄诸弟》)。人随着年龄渐长,受到习气的熏染就越深重,特别是来自世俗声色功利的压力与诱惑,他告诫妹婿徐爱要坚定志向,“毋为习俗所移,毋为物诱所引;求古圣贤而师法之”(《与徐仲仁》)。当得知弟弟王守文贪色纵欲而身心孱弱,他痛心地责问:“弟既有志圣贤之学,惩忿窒欲,是工夫最紧要处。若世俗一种纵欲忘生之事,已应弟所决不为矣,何乃亦至于此?(《与弟伯显札》)
从事圣贤修养的事业叫“德业”,与科举求俸禄的“举业”相比,对于人生有着更根本的意义,但德业、举业并不对立,而是“二业合一”。德业有成,则举业可以事半功倍,用王阳明的比喻说,是“打蛇得七寸”,因此他反复强调要有志于德业,不应以举业为重,对愿意科举的亲人他会鼓励、指导,比如徐爱,他就详尽地传授应试经验,而当得知侄儿学业有进步,他会“喜之不寐”。而像儿子王正宪这样不是当官的料,他“一切举业功名等事皆非所望,但惟教之以孝弟而已”,知道正宪“立志向上,则亦有足喜也”。总之,现实人生的追求必须由道德理想志向来统摄。
2. 勇于改过。从儒家性善论出发,王阳明坚信人的本心(良知)是圆满无缺的,意念与行为的过失都是由于后天习染而起,即便有过错,本心仍是明明白白的,有自我审查、纠错的能力,可以一念自反,当下觉察到过错,回归到本心的昭明状态。他在家训中说:“本心之明,皎如白日,无有有过而不自知者,但患不能改耳。一念改过,当时即得本心。人孰无过?改之为贵。”人能时时戒慎恐惧,不断觉察到自己身上的毛病,勇于克治,才能持续进步,哪怕是圣贤,也是如此:“古之圣贤,时时自见己过而改之,是以能无过,非其心果与人异也。”(《寄诸弟》)
在生命的诸多过失中,王阳明认为骄傲是根源,也是人最容易犯的大毛病。他告诫儿子:“今人病痛,大段只是傲。千罪百恶,皆从傲上来。傲则自高自是,不肯屈于人。故为子而傲,必不能孝;为弟而傲,必不能弟;为臣而傲,必不能忠。”所以他劝勉子弟戒惩骄躁,以谦卑持身处世,“常见自己不是,真能虚己受人。”(《书正宪扇》)“谦”对于“官二代”子弟来说,确是对症之药。
3. 亲师取友。王阳明固然强调本心自觉、立志之于成圣贤的重要性,但同时也意识到“独学”带来的孤陋弊端,故此他反复申明立志须与亲近“先知先觉”的师友结合在一起。他告诫弟弟们要多向先觉者就正取益,“当专心致志,惟先觉之为听。言有不合,不得弃置,必从而思之;思之不得,又从而辨之,务求了释,不敢辄生疑惑”(《示弟立志说》)。这种既坚持探索真理又尊重师长的态度,情理兼顾,无疑是正确的求学心态。他晚年离乡赴任时还特地写了《客座私祝》提醒来访伯府的客人,也训诫子弟要慎重交游,警惕那些居心叵测、诱人邪僻的损友,多团结“温恭直谅”的同道君子,“德业相劝,过失相规”,齐心营造良好的家庭学习氛围。
4. 严治家政。随着家族声势壮大,门墙内外的桀骜不驯者、无所事事者、趋炎附势者、勾心斗角者也日益增加,这让王阳明越发感到不安,“念及家事,亦有许多不满人意处”,甚至怒斥这些不肖族人乃“操戈入室,助仇为寇者也,可恨可痛!”他对亲信的品性都仔细观察过,还点名批评过几个人:弟弟王守度“奢淫如旧”“颇不遵信”,经常抵牾总管魏廷豹;仆人宝一贪图小利,宝三“长恶不悛”,来贵“奸猾,略无改过”,添服、添定、王三“只是终日营营,不知为谁经理”。
他期待每个家族成员都守住自己的本分,看好家门,低调做人,所谓“家中凡百安心,不宜为人摇惑,但当严缉家众,扫除门庭,清静俭朴以自守,谦虚卑下以待人。尽其在我而已,此外无庸虑也。”(《又与克彰太叔》)
于是他一再叮嘱家众遵从他颁布的告示训令,服从管家的管束,“内外之防,须严门禁。一应宾客来往,及诸童仆出入,悉依所留告示,不得少有更改”,“尤戒饮博,专心理家事”,“不得听人诱哄,有所改动”,“但家众或有桀骜不驯不肯遵奉其约束者,汝须相与痛加惩治”(《寄正宪男手墨二卷》)。
遗憾的是事与愿违,王阳明没能在有生之年解决家人不争气的问题,他的苦心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嘉靖八年(1528),在广西完成平叛任务的他自觉病重,苦等不到朝廷的批复就仓促返乡,半途病逝于江西客舟上,享年57岁,留下孤儿寡母及大片家业。在外侮内衅侵逼之下,家族很快就式微了。外侮包括来自朝廷政敌的打压,诋毁他的学说是伪学,以擅自离职的罪名剥夺了“新建伯”爵位及恩荫恤典,而悍宗豪仆、宗族子弟、家众童僮等也趁机内讧,为非作歹,用阳明弟子黄绾的话说是“家事甚狼狈”。于是以黄绾、王畿、钱德洪、王艮、薛侃为首的一帮弟子就介入王家事务,承担起“保孤安寡”的工作。他们的做法是让已经19岁的继子王正宪管理家务,嗣子王正亿才2岁,好好抚养成人,日后倘若爵位恢复,由正亿继承,王家其他成员扶植孤寡。先“严内外”,把豪仆恶少清除出门,再“分爨食”,让正宪、正亿兄弟俩分立门户,重在保孤安寡,轻财产分配。这些行动,从礼法情理都是名正言顺的,但也难免造成正宪、正亿兄弟两人“离仳窜逐、荡析厥居”的局面,各自走向独立的成长之路。
王正宪生性不聪明,阳明说他“读书极拙”,14岁时因父亲军功世袭锦衣卫副千户,但他还是颇有自立自强的志向,后来知道弟弟出生,主动放弃荫袭,辞职出就科试,可见他不愿靠着上一代人养尊处优,也可见他没有忘记父亲的谆谆教诲。朱宸濠之乱时,养母诸氏带着他随阳明转战江西,为摆脱追兵,诸氏以手提剑劝阳明先走:“公速去,毋为妾母子忧。脱有急,吾恃此以自卫尔!”钱德洪曾感叹此事:“吾师于君臣、父子、夫妇之间,一家感遇若此,至今人传忠义凛凛。”
王正亿自幼被黄绾带离家乡到南京抚养成人,与黄家次女黄姆结为娃娃亲,在正亿的教育培养上,王畿出力最多,视如己出,情同父子,常带在身边参加王门讲会。虽然正亿和正宪一样才学较为平庸,没有很好地传承家学,也没有显赫的功业事迹,但不失操守,并且在保护王阳明遗稿和王家史料方面有过贡献。嘉靖三十一年(1552)海盗火烧黄岩城,正亿没有携带其他东西,仅仅抱着父亲的木主神位、图像和手稿仓皇逃亡,此事博得王门弟子的称赞。后来在他43岁时依照朝廷恢复的恩典,承袭了伯爵之位。
虽然由于各种原因,王氏家族后继乏力,没有再出现彪炳史册的人物,但像王阳明这样的大哲所传递的家教理念,并不局限于一己门户,而是随着他一生的教学活动而启导了许多门人、追随者,被运用到各自的子女教育、家族建设里,融入浩浩荡荡的庶民教化运动中,“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滋养了千家万户,内化为中华民族的家庭教育文化传统的基因。从王阳明遗留下来的书信中,我们依然能感受到他家教观念鲜活的生命力,这也是今日我们重读阳明家训的意义所在。
三、阳明学派的乡族教化及现代启示
王阳明从34岁开始授徒,在此后23年时间里讲学不辍,倡扬良知之教,四方学子翕然追从,风动天下,逐步形成地域化的阳明后学群体,其中不乏世家大族。宗族领袖们带动家庭成员皈依王门,同门之间通过联姻结成良知信仰共同体,以家庭为道场,将家族建设视为印证圣贤之学的途径,传承师说,化民成俗,把阳明学从个人修习延展到家族、地方社会,努力践行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古训。这些大家族的崛起与文教传承,离不开阳明心学的沾溉。
比如江西吉安的邹氏家族,崛起于明代中期,从弘治到万历年间,历经邹贤、邹守益、邹善、邹德涵、邹德溥、邹德泳,一门四代六进士,在学术事业、家族事务、地方工作上都有家族延续性,对当地的贡献巨大。这个家族的主心骨是王阳明的高足邹守益(1492—1562),官至南京国子监祭酒,但为官时间不长,大部分时间乡居故里,带领同门、子弟创办了惜阴会、复古书院、青原会、东山会等讲会,每月聚会,人数少则上百,多则上千,带动了整个周边地区的学术活动,邹氏家族主盟的一些讲会持续了六十年之久。邹氏还联合其他有阳明学背景的宗族如刘氏家族,参与土地丈量,为民请命,减轻地方赋税负担,发动乡民互助救济,在当地享有崇高的声望。
再如江苏泰州的王氏家族,领袖人物王艮(1483—1541),世代为安丰盐场的盐丁,出身卑贱,但家族在他手里有了转机。他善于经营,好学不倦,38岁时拜入王阳明门下,提倡“百姓日用即道”的平民哲学,开创了“泰州学派”,并由其族弟王栋及其子王襞传承光大,时人谓王艮、王栋、王襞为“淮南王氏三贤”。史载,他治家“总理严密,门庭肃然,子弟于宾客不整容不敢见”。王襞这样形容他父亲的风度:“天地以大其量,山岳以耸其志,冰霜以严其操,春阳以和其容,此吾人进道之法象也。”可见其家风之严明峻朗。王艮的追慕者大多是樵夫瓦匠一类的平民,多授以“孝悌慈”的家庭伦理,学者称赞他“化民成俗之功,不在阳明之下”。
又如广东潮州揭阳的薛氏家族,以薛侃(1486—1546)为首,兄弟叔侄都拜阳明为师,带头率领族人建家庙、增祭田、立族训,“居官则思益其民,居乡亦思益其乡”,倡行乡约训导乡民,开渠、筑堤、造桥,对地方社会贡献巨大,至今还保留不少遗迹,薛氏也还延续着祠祭、修谱、宴会、社庆等宗族活动。
这些在齐家实践上成效卓著的阳明学家族,留给后人不少有益的启示。首先是在家庭教育主旨上,发扬了心学注重“自力”的信念,即充分肯定人的自我实现、自我完善的能力,赋予人自尊、自信、自强、自立的能动性,将自家生命全幅交付给本心——良知做主。“致良知”不着眼于我应该怎样符合社会伦理规范,而是我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它旨在德性人格的培育、人之整体生命状态的提升。阳明心学强调人要趁早“立志成圣贤”,而且肯认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圣贤——所谓“满街都圣贤”,用今天的话说就属于“正面管教”,多鼓励,少责骂,鼓励心怀一种救世淑人的使命感,在平常的家庭生活、社会实践中培养德性善行,成长为一个人格卓越的“英雄”,这在现代心理学也可得到呼应。以“斯坦福监狱实验”来探索环境对人性善恶的改造而闻名于世的斯坦福大学终身教授、社会心理学家菲利普·津巴多(1933— ),近年致力于推动“英雄想象计划”公益项目,宣扬的主旨即是每个人都成为英雄,不是壮烈的战争英雄,而是每一天为别人做一些小事的“每日英雄”,特别是让孩子从小就种下“英雄主义”的种子,相信自己就是那个万众期待的英雄,只要有需要,就会勇于行英雄之事,这样才能让家庭更和谐、学校更完善、社区更宜人,消除环境对人性的不良影响。这种根植于日常平凡的“英雄主义心理学”(Psychology of heroism),与阳明心学的教育目标可以互相发明。
其次是注重助缘,即重视良师益友的外力作用及榜样力量,其最有效机制就是组织讲会,建立书院,带着子弟例行聚会讲习,参与公共政务,让世代接续传承家学,这也颇类似今日许多有志于教育实践的小家庭结成的民间互助团体,共享着某种相同或接近的教育理念,众筹集资成立基金,形成团队合作,尽可能地盘活、优化社区族群的教育资源。在这个过程中所形成的师长榜样对后代的影响是无与伦比的,如二十世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有“非洲圣人”之誉的史怀哲(1875—1965)所说:“好榜样不是影响别人的主要因素,乃是唯一的因素。”
再次是教育的方法,特别是儿童教育中倡导歌诗习礼。王阳明强调要尊重、顺应儿童性情而加以诱导教化,以歌诗、习礼来塑造身心,以达到发扬天性善心,使生意畅达、自然和乐的效果。正德十三年(1518),他在平定南赣四省边境之乱后,兴立社学,教化民风,撰写并颁布《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指导社学蒙师如何开展童蒙教育。文中提出的“栽培涵养之方”就是“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在平常的讲会中,阳明也经常与弟子歌诗咏志,营造一种师生融洽的教学氛围。王艮的儿子王襞(东厓)九岁时跟随父亲参加阳明的讲会,“士大夫会者千人。阳明命童子歌,多嗫嚅不能应,东厓意气恬如,歌声若金石”。当阳明得知是王艮的儿子后,惊诧地感叹:“吾固知越中无此儿也。”王艮去世后,王襞继承家学,各地纷纷争聘他去主持讲会,每次归乡,“随村落大小扁舟往来,歌声与林樾相激发,闻者以为舞雩之风复出”。从这种动人的场景中我们可想见歌诗导化人心的效果,这与法国卢梭以降的“自然主义”教育理念有契合之处。
最后是团结与包容的风气。阳明身后,其学说能够迅速流播,与他生前所促成的团结、包容风气相关。尽管弟子各自的为学主张、教学风格不同,但彼此之间经常“易子而教”,转益多师,求同存异。如王艮的长子王衣就受教于江右王门的魏良政,次子王襞师事浙中王门的王畿、钱德洪。三子王褆师事王畿。对于被正统儒者视为“异端”的佛教、道教,也多持有包容态度。阳明本人就有修习道教功法的经验,王畿、王艮这“二王”的教法更被时人视为是禅宗,他们都能本着儒家的基本立场,以身心受用为原则,大胆吸纳佛道二教的生命智慧为己所用,成一家之言。在家庭生活中,很多妇辈都信奉佛教,得到他们的肯定。像泰州学派的罗汝芳(1515—1588),据他自述,其幼年的启蒙师即是母亲,教他《小学》《孝经》《论语》《孟子》,罗母晚年“日惟瞑目静坐”,达到“性地圆彻”“此际此心空空洞洞”的证悟体验,她临终前自知归期,妥当安排后事,坦然地端坐而逝,这样的行谊颇契合阳明学主张人要自身面对生存、超越生死的期许,让罗汝芳非常敬服。而王畿的夫人张氏则虔信佛教,日常诵经祝祷,还与王畿探讨佛学与阳明学之异同,夫妇俩更像是志同道合的学侣。像这样多元信仰并存的家庭在当时士大夫阶层中应该是普遍的现象,对于今日处在国际化、多元化时代的现代人来说,特别是在如何处理家庭观念冲突、做好家庭团体建设等问题上,也是很好的示范。
四、本书说明
家训,又称庭训、庭诰、家戒、家范、家法。根据林庆《家训的起源和功能》一文的定义,家训主要指古代父祖辈对子孙、家长对家人、族长对族人的训示教诲,此外也有夫妻间的嘱托、兄弟姐妹间的诫勉。
清代学者王三聘在《古今事物考》中曾把北齐颜之推的《颜氏家训》视为我国家训之祖。这一论断在当代已遭到不少研究者的驳斥修正。事实上,家训在我国可能已经有三千多年历史,在先秦典籍如《尚书》《诗经》《论语》等书中,均可找到不少训诫子弟,处理家庭问题的材料。到了两汉时期,更是有汉高祖刘邦《手敕太子书》、刘向《戒子益恩书》、蔡琶《女训》、匡衡《论正家疏》等专门的家训之作。这些篇章均不以“家训”命名,但内容实质已与家训一致。当然,最终确定家训作为一种专门著述门类地位的还是《颜氏家训》。《颜氏家训》以其丰富的内容、完整的体系、日常平易的文笔,为之后的家训创作树立了典范。宋代之后,随着新的宗族组织的普遍建立,中国家训的发展迎来高峰,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家训名作,如司马光《温公家范》、陆游《放翁家训》、叶梦得《石林家训》、袁采《袁氏世范》、朱熹《训子帖》,孙奇逢《孝友堂家训》、张履祥《训子语》、张英《聪训斋语》、曾国藩《家书》,均出自宋代以下的名人,尤其是理学家之手。
梳理家训源流发展可以发现,中国传统的家训从来不是某种固定的、有明显形态特征的文体。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训诫杂言,只要以训诫子弟为文章的内容主体,均可称之为家训。刘欣《论宋代家训的文体表现》系统梳理了古代常被用来作为家训的文体,除诗歌之外,共得十三种,它们分别是:铭、诰、约、箴、规、戒、训、说、书、序、题跋、记、杂言。由于家训的这个特性,本书在选录阳明先生家训时一概以内容为准,不拘文体。附录部分的阳明弟子家训亦从此例。
本书凡例说明如下:
1. 本书正编选录王阳明重要的家训十四篇。由于阳明一生并未写作专著性质的家训,因此本书所选家训,多来自他写给家中子弟的书信。但是,并非这样的家信都是家训,我们只甄录其中具有训诲功能的部分,且尽量避免内容、意旨上的重复。因此本书专图典型,不求全面。
2. 本书附录阳明弟子家训十篇,其中王畿家训三篇,邹守益家训两篇,黄绾家训三篇,薛侃家训两篇。所以在阳明弟子中选取这几位人物,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与阳明关系亲近,曾亲身参与到王家子弟的教育活动中;另一方面,这四位本身都是阳明学的重镇,他们的家教理念与阳明一脉相承。阅读他们的家训,可加深对阳明家教思想的理解。
3. 每篇均分为“原文”“今译”“简注”“实践要点”四部分。附录以人物简介冠于各家家训之前。
4. 本书为普及读物,故书中所引原文,均就通行整理本中录出,以方便读者查阅检索。王阳明部分原文均录自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及束景南、查明昊辑编《王阳明全集补编》(均为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王畿部分录自凤凰出版社《王畿集》;邹守益部分录自凤凰出版社《邹守益集》;黄绾部分录自上海古籍出版社《黄绾集》;薛侃部分录自上海古籍出版社《薛侃集》。若整理本中字词句读有错讹处,则径行改正,不出校记。王程强编著《王阳明家书》(台海出版社,2017年)一书收录了阳明先生的大部分书信,并加以释读,本书的注译部分参考了它的成果。
5. 注释力求简洁。对不常见字进行注音。遇到使用典故的地方,则将典故原文注出,并解释大意。
6. 译文以疏通文意为主,因此意译的地方比较多。读者若想了解具体疑难字词的意义,可参看注释。
7. 实践要点的写作方式相对灵活,或者是对正文内容进行材料补充,或者是对正文中某些重要的观点、现象进行阐释。但最重要的,还是结合近人案例和当前现实,探讨阳明学派家训对我们当今教育实践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