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完结】仲尼梦奠七十有二
我很想再与你们分享一点贞观年间的我们的故事。可是平静安定的日子总是过得非常快,用现在的话说我那时就是“混吃等死”了,又何来什么有趣或者跌宕的故事呢?
就一件事情要说一下,我看后来史书上说我兄弟的儿子,学书全靠他娘重金又收回了很多散落在外面的我兄弟的法帖,说因为他爹死得早。
这个事情我现在看来有点黑人问号脸。他爹的确生他生得很晚,但是我们官宦人家的娃,最迟四五岁也学书启蒙了,他爹写《化度寺》、《九成宫》的时候,正是这个娃开蒙学书的时候,老爹天天在家呆着收什么外面的法帖?
我虽然活得没我兄弟时间久,但后来也知道他写《温彦博碑》(《虞恭公碑》)什么的时候都八十一岁了,他这儿子应该是十多岁,书法也应该初具样貌了。这欧书的底子应该还是他爹手把手教的。如果生卒年月没记错,我兄弟去世的时候他这个儿子至少已经十五六岁了。
还有人说这娃爹去世后他们家生活陷入困境,他是励精图治发奋图强才出人头地的。这样说啊,也是真不懂我们那个时代“袭爵”的规则吧。有爵位的人去世,家里只要有人袭爵,这家里的官俸就不会断,虽然不会很显赫,但是生活保障还是有的。而且这娃妥妥地能“门荫入仕”,就是绕过科举直接做官。因为他爹给他打下的基础,这娃的人生和普通人比,还是容易很多的。
不知为啥后来史书上会记载得这娃童年生活得惨兮兮地好像缺父爱似的。
起码我还在的时候,我知道我这兄弟及其看重他这个小儿子的,就像以前看重褚遂良那样悉心培养。而且他们父子感情很好。
比如他们欧阳氏的老家在潭州,本来全家被杀之后产业自然都充公了,但是武德时期讲义气的渊哥又给他把老宅低调地斡旋回来了,好像叫什么书堂山。所以我兄弟晚年总是会找机会带着小儿子回老家呆着,一呆就是几个月,专心教他书学之道。
再比如你们看他写的书法理论文章后面有时候会提到一个“付善奴”,就是“写了给善奴”的。“善奴”就是他儿子的乳名呀。
哎,不过史书嘛,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虞世南去世的时候,我其实也没多少时日了。
在我们那个时代,我兄弟这寿命真的是“超长待机”了,而且是有质量的“超长待机”。虽然我这几年也挺注意养生的,但身体这东西,人的差异太大,和其他人比我已经高寿了,可是与我兄弟比,那真是拼不过呀拼不过。
他的生命力一直顽强,我相信与书法有关,你们看看这历史上的大书法家,基本生命都是“超长待机”的。
即使已经八十岁,他依然每日写字,笔力不减。人活着吧,就是这一股“精气神”不能“散”,书法这个东西呢,别看它好像挺“静态”,但是确实能够让你的心无旁骛,精神高度集中。
虽然我和我这兄弟十多年前就想明白了,在这朝中,该干活干活,该怼怼,怎么开心怎么来,能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可是当死亡的阴影真的慢慢接近你的时候,心态却又不一样了。
虞世南过世的时候是八十一岁,我撑着衰老的身子与我兄弟去祭奠了他。
场面极其盛大,除了他的家里人,还有满屋子的徒子徒孙,李世民还专门差人送来的各种祭品,甚至让他陪葬昭陵。
我和我兄弟不知所措地站在往来奔走的人中间,好像与他并不熟一样。
但他对我兄弟来说是个太特别的人了。
他就好像是另一个我兄弟,一模一样的出生背景,在每一个人生的岔路口,他几乎都选择或者“被选择”和我兄弟不同的道路,告诉我兄弟,他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如果亲生父亲没有反叛进而诛连家族,我兄弟有没有可能和虞世南一样,因为喜欢书法,而拜在智永的门下学习正宗的“二王家风”。
如果没有乱臣贼子的“帽子”,我兄弟有没有可能和虞世南一样,凭着满腹经纶与家族背景,在陈朝就做官且身居高位名扬天下。
如果并没有认识李渊,我兄弟有没有可能和虞世南一样,在李世民大破窦建德的时候就欣然跟随李世民,从而在玄武门之变之后安稳地享受胜利成果,在中国最伟大的历史时代,被君王无比器重,德与才都受到极高的评价,成为后世的楷模。
我这兄弟的一生,与虞世南都有点缠绕不休,像极了某种“冤家”。既是一种同道关系,又是一种竞争关系,两个人站在完全不同的立场上看待世界,看待书法。
我想世间人都会对他们两个的人生、影响、成就有自己的解读。
但就从虞世南去世的这个节点上说,他无疑是比我兄弟要成功很多的。品德与书法皆可以为帝王师,留下了千古的良名。
我看着虞世南的棺椁由皇家仪仗队护送着走上了去昭陵道路,又转脸看到我的兄弟的脸一凝重,便打趣道:“看看人家,这阵仗。”
我兄弟愣愣地望了好一会儿,才回我道:“死都死了,做这些不过是给活人看罢了。”
“你若没跟错人,应该和他差不多。”我道。
“我没跟错人。”我兄弟忽然正言道。我瞟了他一眼,知道他晚年这怼天怼地的性子,也不想招惹他,便默而不语。
“不过……”我兄弟抬眼望着虞世南远去的棺椁,喃喃道:“我不如他。”
丝竹之声渐渐远去,送葬的人群也都消失在风沙之中。
任何人的一生,百年之后,皆是尘埃。
之后不久我就病入膏肓,人对于死亡这种事情,似乎是有些感应的,在身体机能渐渐退却之时,你就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已经慢慢接近你。
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时候的心态却并不是恐惧与慌乱,而是平静如水。
我这小扑街的一生,酒肉朋友居多,退休之后也就门庭冷落了,没几个人记得我。
我兄弟原本打算参加完虞世南的葬礼之后就带着儿子回老家的,但是他似乎也感到我时日不多了,便一直留在长安,隔几天就会来看看我。也算是给我些许安慰吧。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平日里不会表示什么,关键时刻却不会让你失望。
开始病榻上的我还能和他聊聊过往,不过很快,离别的时刻就到来了。
那一日,我兄弟坐在我的对面,面色凝重,默而不语。
我知道,我若不说话,可能我们就一直这样沉默下去了。
一个即将离开人世的我,和一个看着周围熟人一个一个离去的他,到底谁更悲哀一些呢。
“对不住啊,兄弟。”我用尽气力对他说:“恐怕要先走一步了。”
“别胡思乱想。”他说。
我望着他的方向,但我视线模糊,已经看不清楚。我原本以为,他还得再劝我点啥,但是他却又沉默了。估计见我这幅样子,也没什么可劝的了。
持续的病痛早已让我盼着解脱的那一刻了,所以我平静得很,仅存的一点意识,也只是在想着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一下了。
忽然想到,我跟眼前这个人一起走了大半辈子,也基本成了他的“一号经纪人”,可是却从未找他给我自己写过字,可能是觉得人就在身边,有的是机会吧。
这转眼之间,恐怕就到了最后的机会。
“给我写点什么吧。”我嗓子沙哑,发音含混不清。已经要渐渐失去说话这项机能。
他似乎一愣,尔后便站起身来,我家里人很快给他准备好了笔墨,我却再不能像以往一样凑上去看他挥毫之姿。只能拖着渐渐麻木的身体躺在原处。
不久之后,他便拿着写好的一张纸又坐回了我的床前,轻轻递到了我的眼前。
我看不清楚,而且此时,我的意识已经犹如风中之烛,若有若无。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呆滞,便又拿起了这张纸,缓缓读了起来。
“仲尼梦奠,七十有二……”
我只听清了这一句,接下来意识便在他的读声中渐渐模糊,最终归于纯粹的黑暗。
……
当我再恢复意识的时候,那状态就与你们网文中的穿越桥段一模一样。
我变成了一个年轻人,活在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之中。
我适应这个世界的过程言多不述,因为这事儿与我兄弟也没啥关系。
我兄弟此时自然已经变成了书本上面的图片与文字,顺便问一句,这图片谁画的,我要送他一个“美颜至尊”奖。
一开始我也并没有太在意他,因为我正沉浸在这骄奢淫逸世界中愉快地沉浮不能自拔呢,毕竟当时我认识的人都变成了图片与文字,或者像我一样连文字都没留下。
忽然有一天,我边吃KFC边随便翻翻知乎,偶然发现我兄弟的介绍中,有一帖叫做《仲尼梦奠帖》,我一下扔了鸡腿,坐正了。
“仲尼梦奠七十有二……”我在到达这个世界之前,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在网上极其失真的图片上,我看到了帖中文字的全貌。
“仲尼梦奠,七十有二。周王九龄,具不满百。彭祖资以导养,樊重任性,裁过盈数,终归冥灭。无有得停住者。未有生而不老,老而不死。形归丘墓,神还所受,痛毒辛酸,何可熟念。善恶报应,如影随形,必不差二。”
原来这就是当时我还未听完的,他留给我的话的全貌。
也正是因为这一帖,我学会了在你们的世界查资料、研究地图、坐高铁,跋涉到了LN省博物馆。
其实刚步入博物馆中的时候,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直到发现这个当时他拿在手上的纸居然变成了那么那么长的一条卷轴,安静地竖在玻璃橱窗之后,我才惊讶地踱着步,从乾小四的“真迹无疑”四个大字开始观摩。顺便说一句,这四个字比我写的也不如啊。
在诸多宋元明清的名家笔墨题跋和盖章狂人们层叠的章印中,我兄弟写的这个泛着深褐色的作品就恰如他本人一样,不起眼地混在他们中间,完全不出众。
可是当你再仔细看他写的内容,只见墨色淡而不浓,这字却也不似他标志性的特色,好像背势没有那么明显,也不怎么中宫收得很紧,像是平常信手拈来,随意之作,却笔意连通,疏朗自如,无一笔凝滞,一气呵成。
我看着这些字,忽然出神,接着尘封的记忆好像被什么触媒揭开了一样,瞬间就让我胸中漫出难以言状的悲伤却又激动的情绪来,居然眼泪夺眶而出。
我不知道如何描述我这种情绪。我曾经在那个时代认识那么多的人,可是千百年之后都化为尘埃,什么也没留下。
唯独我兄弟的精神,藏在了他的字中,一直流传到了现在。
我无法弄清楚这篇墨迹在千百年中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浮浮沉沉,在那动荡战乱的年代,又有哪些惊心动魄的故事。
我唯一可以揣测的,就是每一个经手这张墨迹的人,一定是用世上最好的手段,保护了它,传承了它。
他们一定都认同,这里头有某种难以言喻,却又清晰不已的民族之魂吧。
“哎,那边那个人!”保安的喊声将我从情绪中拽了出来,我扶在玻璃之上,转过头,只见他叉着腰在远处,喊道:“把手拿开!不要碰玻璃!”
我只得垂下手。他又盯着我看了半天,估计是第一次遇到看这还能看哭的人。
我平息了一阵情绪,才又再去看,这时我才想到,看着这墨和这写的笔都不咋地,唉,没办法,我家没啥文化,也没精心给他准备,辛亏他如虞世南所言“不择纸笔,皆能如意”。
我又把后面各种题跋都认真看了一遍,想看看都有谁经手了这个墨迹,我兄弟留给我的东西,是怎么传到这些人手上的呢?然而看完之后也没找到答案,只是觉得,这些题跋的字迹皆是当时的文学大家的精心之作,里面甚至还包括了与他并称为楷书四大家的赵孟頫,可是要说笔墨功夫,反正带点小主观的话,我觉得他们都不如我兄弟。
这么一条长卷,我相信所有人在浏览完一遍之后,都会再回到我兄弟的墨迹之前观看。这就是他的魅力,千百年之后,居然还没有人能超越。
走出博物馆,我怅然若失。然后冒出了一个想法,我兄弟……会不会也和我一样,在这个世界的某处呢?他现在想什么、做什么呢?
在去高铁的路上,我做了很多关于这个世界穿越的设想,还想着用什么“暗号”,可以在现在这个世界中再把他找出来。
可是当我坐在高铁之上,看着夜色中向身后飞速倒退的陌生的景物,却忽然又觉得这世界茫茫人海,也有着太多太多我们无法弄清楚的未解之谜了,之前我那幼稚而可笑的穿越设想,还有那找人小方法,简直如同这广袤宇宙的一粒尘埃一样不值一提。我的心,一下子就陷入了冰冷与绝望。
但是至今,我都没有放弃这个找人小希望,只是埋在心底,不知如何去做罢了。
如果你有线索,请联系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