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柳叶刀
“没找到?”青弦宫的庭园外,神苍夜不禁停步,讶然反问。
“是……是,下官无能——”
“怎么会没找到?”她质疑警长,“六分仪街1388号,都精确到门牌号了。”
“是,地址非常明确。六分仪街1388号是一间旅馆,可是,下官等找过去时,旅馆的人说,那位嫌疑……火系魔法师,已经搬走了。”
又是一桩意外。搬走的意思就是曾经住过。明明是那个人自己提供地址,又在别人找来之前逃也似的卷铺盖跑路,究竟是什么意思?
神苍夜再三询问,确认跑路的人既没有留下口信,也没有写过字条后,愈加不解,转念却又了然。刚才警长差点脱口而出“嫌疑犯”三个字,显然还未打消怀疑,想来怪人先生留下地址后,回头一想也觉危险,因而赶在警察找上门前开溜。非常合理。
……可总觉得,他看上去不像是会进行这类合理思考的类型。
这么一错过,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也说不定。
一念及此,她到底有些失望。那位火系魔法师,她连模样、名字都不太清楚,相处也短暂,可他身上存在着某种东西,激发了她。那种感情,与每次坐在乌留骸棋盘对面时的兴奋,与欲冻住水吟澈的酒时的冲动,与彻底认清她将与“死神”为敌时的颤栗……与从小到大,她庄重面孔下数之不尽的蠢蠢欲动同出一源,却从未像与那个人并肩作战时一样清晰。存在于他身上的某种东西……
就像火种。
她轻舒一口气,按下这一缕不端庄的念头,重新集中注意力,边走边听警长报告完案件的调查情况,示意他可以离开了,走出几步又一顿,回过头:“不要再说自己无能了,费斯先生,你的工作做得很出色。”
警长一愣之后,高兴得八字胡都翘了两翘,深鞠一躬,退下了,神苍夜则取道小路,穿过面对花园的回廊,于抬头挺胸中偷眼一瞄周围,确认没有外人后,赶紧抽出手帕,一擤鼻涕。好险好险,差点就流出来了。
“殿下,你没事吗?”身后半步处,雷玄破颇担心地问。
她应一声“没事”,脚下不停,手帕却还捏在手里。剧院爆炸案那天,她奔波出汗后又字面意义上着了大风,当晚就出现了轻微的感冒症状。好在接下去两天里,症状没有加重的迹象,她也就没太放在心上,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她一切照旧,周围却不是这样。有人委托“死神”欲刺杀她的消息,现在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大可以让雷玄破忙活起来了。事实证明,水吟澈对这位年轻将军估计不足,他布置的不是三倍兵力,而是五倍,这还是在神苍夜尽力说服他不要搞得满城风雨的情况下。她大致巡视过一遍布防情况后,认为就算是她本人也难以在这样的严防死守内夺走自己的性命。不过,这一层层防线对“死神”究竟能起到多大作用,她内心总存着一线怀疑。
因为,她见识过那一朵神鬼莫测的银莲花。
她轻轻一吸鼻子,留意着余光里的花园,将斗篷拉紧了些,披垂的银白长发滑下肩膀。
雷玄破还以为她感冒畏寒,劝道:“看上去不像没事耶,要不再请医生……啊。”他呆了一下,转瞬之间,神色大变,“……该不是‘死神’给你下了毒!?”
“没有的事,雷准将。”
“不不不……完全有可能,我听说一些毒药刚开始发作就是症状很轻微!我现在就去叫御医——”
“你不准去。”
“但是——”
“我的每一道菜端上来之前都要经过三次试毒,足够保证安全。”
“如果‘死神’混在御膳官之中——”
“你会允许那种事吗?”
“绝对不可能!”
“看来我们已经得出结论了。”神苍夜走向回廊拐角,“而且,如果我转过这里就迎面撞上‘死神’,你又恰好去找御医了,我还有谁可以指望?”
“哈哈哈哈哈,说什么呢,殿下自己就很强啊。”
“你到底是想保护还是不想保护我,能不能明确在其中一边?”
争论之中,回廊另一面竟真传来隐约的交谈、足音,神苍夜转过拐角,见一高一矮两个人迎面走来。矮个子、盘发髻的老妇她从小就认识,正是雷玄破才提到的御医们的头头,皇家白芍药魔法医院的首席内科医生,丽莲·罗森爵士,高个的青年想必是新来的医官吧?她做出这样的推论,是因为丽莲爵士正就什么问题滔滔不绝地发表意见,竭力压低了嗓音,恼怒之色仍一眼可见。众所周知,这位疗愈魔法大师除了专业问题外,对其他一切都毫无兴趣,纯粹的外行可跟不上她雄辩时的思路。
然而,正当神苍夜认定事实如自己所想时,一转目光,又生出了怀疑。丽莲爵士语速飞快、情绪激动,而她身边的高个金发青年——他固然在专心聆听,可若以一个挨训的下属来说,他神态间的惶恐未免太少,点头的频次、幅度未免不足,嘴角那一抹乍看属于恭敬的微笑,又未免太过笃定了。
疑念掠过苍夜脑海,不过一瞬间的事。她走下台阶,对面,金发青年笑应着什么,顺手将一绺长发撩到肩后,不经意一抬眼。
漂亮的丹凤眼,与闪耀在他发间的阳光一般柔和、明亮。
他察觉苍夜的视线,一眨右眼,冲她笑,微风吹得耳垂下的长坠子叮铃摇晃,连栏杆外的百合花都大受动摇一般,随风低下了头。
神苍夜差点踩在裙子上。
最后关头,她凭借多年练就的高超技艺一脚站定,别说趔趄,连晃都没晃一下。姿态有多高雅,心中的咆哮就有多凶猛。
……他是在干什么!刚刚干了什么!?
抛!媚!眼!?!?!?!?
对她!??!?!
“……那边的先生!”反正都站住了,一语不发也说不过去,她索性直接出言质问,“您刚才做了什么?”
金发青年意外地睁大眼睛,像是完全没料到这一问,一怔之后,露出了略有些迷惑的微笑:“……打招呼?”
……打!招!呼!
在帝国的哪一个郡,抛媚眼可以等同于打招呼!?!?
神苍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拿不准似的神情无限逼近无辜,可微笑底下那一抹笃定从未消失,又让她无法确定了。
这一阵动静引得丽莲爵士不耐烦地抬头,一见苍夜,眼皮猛地一跳。那种反应,比起大吃一惊,倒更接近吓了一跳,像是哪里大事不妙。可这位御医毕竟见惯风雨,马上恢复了镇静,唤一声“殿下”,低头退至廊边,为她让出了路。金发青年听见御医那一声唤也毫无异色,有样学样,从容低头。
叮铃,他单边的耳坠随风摇曳。
神苍夜憋着满腔咆哮疑问,边走边朝御医点头致意,余光高冷一瞥,瞳孔微缩。
青年的耳坠竟是三把刀,柳叶刀。
刀很小,不过一个指节长,却锐利,直要刺痛人眼。
风停了,廊边的百合重新挺直腰杆,柳叶刀也悬停在散碎金发间。青年低着头静候她通过,身体浑然静止,一如刀尖的青光。
神苍夜不觉屏息,慢下步子,一瞬停顿后,忽又收回视线,恢复了步速,径直而去。阴翳树影覆落长廊,她一边走,一边若无其事地举起手帕,掩住鼻子。
……好险好险。
晚上,真得请医生来看看了。
再次解除鼻涕的危机后,身后既不闻动静,四下也没有旁人了。林荫下空气沁凉,廊外鸟鸣幽微,让神苍夜逐渐静下心来。
方才,她迫于鼻子的情势,没能停下询问,现在细想,到底难以释怀。金发青年和丽莲爵士在一起,无论他是不是一个真正的无礼狂徒,至少不会是可疑之人。然而,在刚才几秒的际会中,似乎弥漫着某种不同寻常的空气,她一时难以言明,只觉胸中隐隐骚动,像盘旋着一千只嗅到了暴雨的蜻蜓。
而且……
“奇怪,总觉得刚才那人看着眼熟。”一旁,雷玄破苦恼地嘀咕。
神苍夜倏地回头:“你也这么想?”
“对啊!”雷玄破见苍夜似有同感,大为振奋,“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名册上的谁……哦,就是每天出入无限宫的人员名册,为了殿下的安全,以防万一嘛。但是,我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名册上见过……咦,这岂不是更奇怪!?”
不用他说,神苍夜心头也疑云骤起。自从得知“死神”的消息后,雷玄破对安全工作有多上心,她是知道的,要想不留下记录地进出无限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几乎。
某种可能性从她脑海掠过,再联系金发青年的柳叶刀、丽莲爵士的奇异反应与近来的一些情况,她的心直往下沉。
正从远处逼近的暴雨云,它的真容,她隐隐看到了。
现在立刻让雷玄破去追回丽莲爵士还来得及,可她宁愿不那么做。
另外一个办法,要直接、明确得多。
而且,是她必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