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倾谈2
“八重切和从前的刺客都不一样。认真想要我性命的话,委托一两位‘死神’是最低限度的礼仪。”她端起酒杯,顺势将手从水吟澈手里抽出来,一度柔和的表情消失在了端容之后。
水吟澈一愣,收手靠回座椅时,模样却是自然得很。他边向自己的杯子伸手边断言:“你生气了。”
“您在说什么,公爵大人?”
“还气得不轻。”
“你明明不在《闲谈者》日报上班,倒也挺擅长捏造。”
“我可以擅长,但不是现在。”水吟澈嘴角微微松动,俯视她的表情:“‘死神’的消息,你认为我本该提醒你吗?”
一阵沉默后,神苍夜倏一抬眼,狠狠瞪他,酒杯里的冰块也一晃跌进酒液中,眸底迸射的灼光竟让他一霎微僵。
可紧接着,她放松了,虽仍是肩颈笔直,方才萦绕身周的紧绷气氛却无声消散,仿佛所有的不满——如果曾经存在过的话——都已经在那一瞪中发泄完毕。
“旁人另当别论,但既然是你,瞒着我想必是有相应的理由。”她垂目啜饮,语气冷淡却平稳,“生不生气,不妨听过你的理由再决定。”
水吟澈一时没接话,手中沁凉的酒映着车窗外一缕斜阳,竟也透出了几许温度,一如他逐渐敛去讶色、浮起一丝激赏的沁蓝眸子。
然后,他也低头晃一晃杯子,简单应道:“承蒙殿下信任。”
他竟没有冷嘲热讽、出语无礼,反而让神苍夜一阵不习惯,姑且先摆出正经八百的表情:“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杀手公会有我的人。”
“你还知道什么?”
“恐怕没有了。为了打探这件事,我的线人险些暴露,我把她召了回来。”
“哦?看来你也不是不在乎别人的性命。”
“别闹别扭了。”
神苍夜又瞪了他一眼,脸却微微地发红了。
“千万别打我的酒的主意。”水吟澈立刻掩住杯子,“加点冰能增加风味,整杯冻成冰就太暴殄天物了。”
神苍夜原本没这个意思,听他一说不禁跃跃欲试,看看到底是她出手快还是他防得快。小时候,这类电光石火间的魔法比拼,胜负总是五五开。
她费劲地压下邪念,又问:“父亲那边又是怎么回事,你难道也瞒着他?”
“陛下当然知情。”他的回答又给了她轻轻一击,却也彻底击散了种种试图扰乱她的感情,为清醒的思考创造了空间。她意识到这都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如此。”她扯一扯嘴角,只差一点就完全算不上冷笑了,“我是‘饵’啊。”
水吟澈全不否认,颔首道:“杀手不会凭空杀人,真正想要你性命的是‘死神’背后的委托人,不找到他就没有意义。最近,委托人或他的眼线恐怕正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只要你表现出一丝知情的样子……比如,你的小尾巴雷玄破准将突然在你身边布置了三倍的兵力——若这类情况出现,委托人就会潜入水底下,任谁也找不到了。”
“……委托人潜伏起来,可未必会收手。”神苍夜沉吟自语,“要是他命令作为执行者的‘死神’变更计划,等风头过了再找机会,那就更难防范了。至少现在,我们知道‘死神’会潜入‘舞会’……”说到这里,她察觉矛盾,一凛抬头,“你说他们原本不打算在‘舞会’前动手?”
“据我所知,这是委托人的意愿。”
水吟澈答得明确,神苍夜却愈发不解。
杀手不会违背委托人的意志,顶尖杀手更是如此。若委托人明确提出不要打草惊蛇,为何八重切竟会在今天出手……
她朝水吟澈投去询问的视线,他摇摇头:“猜测不是不能提,可不过就是猜测。”
“你也没有料到?”
“我若早有预料,早将消息告诉了你。”
“即使父亲反对?”
“陛下想必不会反对。”
神苍夜不理,直视他双眼,重复:“即使父亲反对?”
水吟澈沉默了一瞬。马车平稳地行驶,冰块碰撞杯壁,声响隐微。
然后,他静静道:“我倾向于不去讨论纯粹基于假设的问题,殿下。”
神苍夜悬起的心随这句话而落回原处,落得太快,以至于她一时竟无法分辨这算失望还是放心,不觉哼出一声:“你可越来越狡猾了。”
“俗话说,无商不奸。”水吟澈举一举杯,彬彬有礼。
“奸商,对于‘舞会’,你怎么看?”
“殿下是指?”
“既然八重切已经打破了计划,原定潜入‘舞会’的人还会现身吗?”
水吟澈少见地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阵才开口:“……还不能判断。”
这就更加罕见了,神苍夜不禁一挑眉毛,只听他道:“依常理是不会了,但我们现在在谈论的人,不能以常理判断。”
“因为是‘死神’?”
“不止如此。”
“那是?”
“不知道。”
“不知道?”
水吟澈移回视线:“是的,殿下,关于那个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留下过任何痕迹,不曾暴露在任何活人的视线中,连行动规律都无法捕捉,拥有无懈可击的掩护与表世界身份——‘死神’中的‘死神’,这就是这次刺杀的主要执行人。他可能身携两位陛下亲自发出的请柬,骑着白马,堂而皇之走进无限宫,也可能选择截然不同的路线……我无法判断。幸运的是,收到请柬的不止他一个人。‘舞会’当天我会为你留意,但你自己也必须非常小心——”水吟澈掂量的视线扫过她,嘴角掠过一丝讥笑,“要是与骑白马的‘死神’狭路相逢,但愿你能做得比冻住我一杯水更好。”
神苍夜原本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听到最后却忍不住反唇相讥:“明明是你不能判断,哪里来的立场居高临下?”
不过,他是为了稍许放松她的心情才那么说,这点事情,她与他相识多年,总还是知道的。这个人如今立场不比当年,身上固然多了许多她看不懂的地方,刚才也不肯正面回答她的问话,但这些小处的习性几乎从未改变过,总能让她在复杂难测的世界中感到几许安心。
想到这里,她轻舒一口气,将话题牵回正轨:“你的考虑,我了解了。”
掂量的视线又扫过来了:“还生气吗?”
“这取决于你还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很多。”
“很多?!”
“我相信你对我也不是事事坦白。”神苍夜曾见过很多从容不迫、出语无赖的人,眼前这位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比如说,你上星期与宰相的精彩对弈——”
她噎了一下,不知水吟澈对那次对弈的本质了解多少,深呼吸:“……宰相先生可没想切开你或任何人的喉咙。”
“是吗?对那位大人的善意,我并不如你乐观。”
他语气中的某种成分令苍夜怔了一怔,霍地醒悟:“难道说,你怀疑宰相先生就是‘死神’的……委托人?”话音未落,更多了悟接踵而至,“原来如此,你上次去金锥宫见先生就是为了这件事!”怪不得他神神秘秘,一个字都不肯对她透露,若是为了一件本来就该瞒着她的事,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我没有对他明说。”水吟澈的回答形同承认,“我试探了他,他的反应无懈可击,减轻了我约百分之四十的怀疑。”
“那不是仍有大半的怀疑健在吗?”
“您的算数非常优秀,殿下。”
“……”
神苍夜慢慢闭上嘴,由惊愕而怀疑,由怀疑而审视。确实,纯从人品看,乌留骸绝不像他的前任,一望可知地清白正派,一举一动都透出崇高的品德。他野心勃勃且毫不掩饰,敏感的出身至今仍不时在朝野引起争议。一些老派的大臣,尤其是前任宰相的拥趸,总爱跟皇帝吹风,说乌留骸与“魔族人”过从甚密,恐有二心;平心而论,他素日的举止并非桩桩都有利于打消这类怀疑。然而,要说他对她、对帝国怀有什么会当真付诸行动的敌意,到底难以百分之百取信于人……等等,这么保守的措辞是怎么回事,难道在她心底,其实也存着一丝对乌留骸的警觉?
她想起帝国宰相谦恭底下闪烁冷酷的黑瞳,想象那一丝寒意其实是更加丑陋、凶险的东西——例如,杀意,背上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两股感情从胸腔底下涌起,一股冰冷、令她颤栗,另一股滚烫、跃跃欲试。
对面传来一声嗤笑:“怕了?”
谁怕了?条件反射似的回答不知怎的没有说出口。车窗缝隙间,逐渐褪色的夕晖掠过她的脸,良久她才道:“若哪天‘死神’同样盯上了你,你就会明白。”
“这可不算我最期盼的未来。”
“我猜也是。”她淡淡一笑。
“不过,”水吟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嗓音很轻,“如果这样就能明白你的心境,他们可以多来几个。”
她微一震,悄然侧目。
暗淡天光里,他凝望窗外的身姿化作一片剪影,比东边蓝黑色的天色还要暗。即将见底的酒杯静置于他膝头,握在左手中。那个杯子不知怎的吸住了神苍夜的注意。
接着,她意识到了。两人杯中的冰不曾融化一分、冲薄酒香。车内只有两个人,她没有施过这样的魔法,也不曾在另一个人身上察觉一丝魔法的波动。
又一层鸡皮疙瘩浮上脊背,在和刚才不同的意义上。
“……你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对不对?”不知不觉,她低喃。
马车粼粼,驶出长街,点灯前的无限宫矗立在辽阔的王政广场对面。最后一抹暮色穿过窗缝,落在两人之间。
过了一会,水吟澈回头看定她:“不,我知道。”
那是和平时一般简洁明确的话语,可他眸底的一些感情却更加沉郁,宛如北境浓雾中,阿德里亚海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