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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麦可和麦可

教堂门口的彩虹

为了某本书的扉页,拟摄一帧全身像,以圣派翠克教堂的外观作背景——曼哈顿到处是新潮,唯独那门墙有旧气。

与摄影师约了在现代艺术博物馆会面,按时步行而去,但闻水声潺潺,就此望见教堂飞瀑直泻,五十三街接第五大道这个转角急水乱流——纽约是傻,连此分差强人意的风韵也不知珍惜,认为教堂脏了,狠命用水冲,毛糙的石面反而疤疤癜癜,该疥癞建筑目前是全纽约最丑的了。

摄影师到,苦笑,耸耸她挂着相机的裸肩。

近午,日光照在教堂正门的台阶上,被纷纷的水珠折射出一弯虹,小小彩虹,有人举着相机要猎取这个奇迹——黄种,青年,鞋全浸在水里,他再三调理角度,又要教堂又要虹。

她说:“街上洪水也有,鸽子也有,再加虹,实在很像创世记。”

“六十个荷兰盾,二十四美元,当初曼哈顿岛的卖价再高就没人买了。”

“走吧?”

“去哪儿?”

“Inwood Hill Park,有真的残墙断垣。”

说话时,谁也不看谁,都凝视着那弯七彩的颤颤小虹。

断头台之类

晴美的下午,电影院,丹东后传,看法国名演员饰丹东,附带泛览十八世纪的法国人民,一样,与别的世纪别的国的人民是一样的,一样哄一样散。

那座断头台,铡刀部分,大大的油布围着,以防雨淋生锈,如果明天要行事了,便有个面目不清的褴褛健妇,跪着趴着使劲洗刷、洗刷那座断头台哪,明天要用它了。此刻站在台周呆看那些个,翌日将及时赶来,毕竟断头的少,看断头的人多。

另有面目不清的男子,把干草扔进木架底下,铺开、匀平,干草有和悦的黄色,干草的黄色又老成又稚气。

与丹东同时判死刑的囚犯,一起在牢房里作准备,狱卒手执大剪,把他们后颈的散发刈掉,内衣的领子也铰去,脖子完整露出,显得主要,它们先验地为断头台而存在,男性的圆中寓方的颈项,美学上非常成功,就怕政治上非常失败。

历史和电影都规定丹东他们要这样死,那是很快的,人横着,刀直地下来,身首异处,血像水桶倒翻般地流,下面的干草全红了。一七九四年,国民议会议员,晴美的春日午后,百老汇支路上的小电影院,遗憾是断头台这种东西,看不真切的。

电影是下午,电影里上午,演丹东的接着变成《马丁回来了》的主角,终局是绞刑,也不慢,也看不清楚。

黑昼

回寓,倒在床上就睡去。

噩梦连连,寒颤,勉力拉毯裹身……沁汗……终于扎煞着苏醒。

启帘,凭窗呵欠,阳光已照着对街的车站,匆匆赶班的男女,星期五。

盥洗后头还是痛,天色变暗了,看来要下雨。

以前山居的经验:特别清朗的晨曦,预示这一天是阴雨,如果破晓麓谷雾浓,那会转为全日晴正。

天色更暗了,看来要下大雨。

忍着头痛开灯伏案,写过数页,回望窗子,全黑!

起身俯看对街,没有雨,行人如常。

电话一个不通换一个:

“现在是九点钟吗?”

——是的。

“上午九点还是下午九点?”

——你怎么啦?

“快回答!”

——晚上,晚上九点呀。

“……哦……”

——你有病?

“累,累糊涂的。”

——需要帮助吗?

“如果现在是上午九点,才需要帮助。”

……午后出门,几件事办完将近三点,在酒吧是站着喝了就走的,归程一小时,那么倒身入睡大约四点光景,昏昏沉沉,以为整夜过去……夕照看作朝阳,回家的路人极似赶程上班,暮色便误认雨云。

全黑的上午,地震,毁灭……

不想想如果真的上午全黑,路人怎会一个也不惊惶——而刹那间,就因为眼看男男女女行走如常,我更诧异,更恐怖。

掌声与哀叹

近年来看书必得戴眼镜,地车到站,忘了摘下,跨出时倏然跌落缝道间,车开去了,眼镜并没碎,它在暗底仰视着我。

找警察先生,能否让我从尽头的阶梯下去,他认为这是违法的,而且拾得眼镜也无用,因为我必定会被列车轧死。

车一列一列开过,眼镜闪着幽光,那么,在站台上有何方法取回它?

绒线衣的袖口已绽了,车站的杂货有胶姆糖,裤袋里钥匙串的重量是够的。

胶姆糖嚼过后,粘在钥匙上,钥匙吊于绒线的一端——身旁的候车者们注意我的怪异作为,当我蹲下来,像汲井水又像钓鱼那样……人们明白我的意向,聚而热切俯看……

钥匙串对准眼镜徐徐垂落,将接近,一松绒线,重量与黏性配合,眼镜动了动,不动了。

屏住气,两手轮流收线,目不旁视,却感觉到左右很多视力集中在眼镜上……

它已升出站台的平沿,提线轻荡,它就斜堕在我脚边,有人拍起手来,接着掌声响成一片。

这时我暗暗哀叹,因为就在这时我特别清晰地意识到此身处于年轻的易感的国族,而已不是衰老冥顽的国族了。

雨中哑剧

这邻家,每月总有一次宴会似的,来宾不见年轻者,老翁老妪驾的车都平常,穿着也平常,邻家的屋子就是平常的。

使我停步的原因是那条棕色的狗,也是惯例,凡是耆老们聚首的日子,它就被主人逐出门外。某些狗确会兴奋过分,宾客多了,它如癫似狂亲昵纠缠,谁也难于应对。

每一批来宾下车,主人开门迎接,狗就跟进,关门时,非把它逐出不可,它奔到我脚边,接受抚摩揉拍,整个棕色的毛身微微战栗。

下雨,暮色愈深,屋子虽然平常,此时也灯火通明,没有音乐笑语传出来,这些老翁老妪在做什么,似乎都是默默地饮食着。

我欲回寓,而它独自在门前的小径上又如何呢,宾客散后主人才会召它进屋,之前,即我离开它之后……

与这幢屋子,与屋内的人,我全无干系,而与它厮守在微雨的夜色中,便像我也是个被逐者?

雨下大了,我故作专断状,不许它跟随。

中夜,浴毕启窗张望,邻家只有一处亮着,是厨房吧——狗已不见。

每月耆老们按例要聚会,门前的路旁泊着几辆车,那紧俏的棕色毛身的狗窜动其间——我感觉到自己在克制,克制到没有感觉时就平复了。

麦可和麦可

学院里名叫“麦可”的多得不知其数,咖啡座收钱的麦可最宜人记忆,英俊,英俊得过分了似的。

上午十时半,学生纷纷来三楼就饮,差不多趁此完成午餐——麦可忙,收钱,找零头,接受爱慕的目光,付出有礼貌的俏皮话。

这个艺术学院是片野草地,出过几个大师,算奇葩,而近百年来,尽是蒲公英。堪充佳话的是:院长、办事员、模特儿、杂工,个个爱画,全能把颜料涂到布上纸上,然后挂起来。

底层通往电梯的那边,设有绘画器材供应部,管理者两名,全日坐镇的是位老绅士,躯干挺到了木强的程度,抬着狭长的瘦脸,走路的姿势,使我觉得一个人不可能天生如此,步步经典,动比不动还静,而他的穷、老、丑是明显地合并着,从不见他与谁交谈,难设想这张脸能作笑容。可是每次见他走过,我都目送,呆愕于他的一派静气、文雅、傲慢,实在寒酸之极。某日院长找他,才知道这位绅士也叫麦可,老麦可。

那个漂亮的少年麦可呢,不见了,咖啡座柜台上缺失这帧炫人心目的半身像,大家都有黯然之感。

我发现器材部中有个侧影甚似小麦可——他调到这里工作,清闲得很,在阅书,书很厚。

每天上下电梯,不期然要望望器材部的玻璃门,麦可在阅书,在与老麦可议论,麦可霎眼睛,点头……老麦可翻开另一本书,枯瘠的手指按在书页的某处,麦可凑拢去看,仰面问,因为老麦可笔直站着,小麦可爱娇地支颐坐着,中间隔着茶几,几上都是黑黑的书,这种事我熟悉,求知、讨教、授业、解惑,古希腊的雅典习俗:一个少年必得交一个中年的朋友。

老麦可向来不到咖啡座,小麦可也从此终日坐在茶几前阅读——我嫉妒,嫉妒嫩的一个,也嫉妒朽的一个,这样的双重嫉妒不长久,我宽容了,暗暗祝贺,尊敬两个麦可。

偶尔在洗手间镜子中一瞥小麦可,他的英姿锐气全然消褪,仍不失为清秀,已非炫人心目的那类尤物,时光快过去四年,他总是以为知识来自书本,以及老麦可的启迪引导,不可能明白他偿付的是美貌青春。

永别漂亮的麦可,今后是渊博睿智的麦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