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圣安东尼再诱惑
艺术家的声誉之起,有的是走运,有的是成功。
成功者少数,而多数是走运者。
走运者会脱运,一脱运,就湮没了。运亦长短不等,长的运,看起来是永存的样子,其实是看的人自己年命短,不及见走运者的脱运。
即便是成功者,作品也将以能量的多寡而决定它们的存在期,有历千年犹俊杰者,有维持百年遂趋晦黯者,有因时尚而褒而贬,贬而复褒者,有始终薄明欲绝不绝者——人们把这些连起来,叫做“美术史”。(好像美术自己会做成历史似的,真是便宜了多少美术史家呵)
每个时代(时代是划不清的,哪有头尾分明的时代),每个时代的社会各处,皆为走运者的艺术所充满,不是“街上除了艺术什么都有了”,是“街上除了艺术什么都没有了”,大众所赖以认知的便是这种走运者的艺术,因为,哦,艺术家的“运”,的种种“运”,是由大众构成的,没有这样大的大众,何走运之有?成功者呢,既为大众所无视,为何竟能肯定哪些艺术是成功的?而且差不多没有错,几乎还都是对了的?
古代,中世,近季,每个国族总有几许精明的人,所谓高尚其事的人,在朝的,在野的,朝野混然的,结成有形无形的集团,便是权威性的评价中心(仅仅是一个人,一两个人,就可以是这样的中心)。那有形无形的集团里的成员,往往本身就是艺术家,先从成员间互相认同认知开始,再扩大到集团之外,再扩大到别国别族的集团,再扩大到偶然发现的某个人身上,成功的艺术就此定位。
大众,先承诺这类集团,然后承诺由集团首肯的艺术。
然而大众的价值判断,还是付之走运的艺术的,大众以为被少数精明人肯定的艺术与自己喜欢的艺术是一样的东西,他们全然不知自己喜欢的是不成功却走了运的东西,相比之下,他们更喜欢他们喜欢的了,于是,那不成功而走了运的艺术就大走其运了。
“成功”而不“走运”,为什么?
这可原因多了。最大的原因是:当时的那种少数人的集团执著几则自以为是的信条,信条转化为刑法,刑法可制裁与信条有异、稍有异、似有异、仿佛若有异的艺术,一律处以殛刑。另一个最大的原因是:那少数人的集团竟不是由“成功”者组成,倒是些“走运”者之流,一旦看到“成功”的作品,那可不得了,肯定它,岂非否定自己,这种“成功”的东西万万不能让它走运的,它走运,自己势必要脱运,于是把它掐死在摇篮里,最好连摇篮也掐死。
还有另一个最大的原因是当时的那种少数人的有形无形的集团,清清楚楚迷迷糊糊不知艺术是怎么回事,几十年中只见一浪一浪的“走运”的艺术滚滚而过,“成功”的艺术就谈也无从谈起。(谈谈要死人的,不谈,在心里想想,也要死人的,像麦尔维尔说的,思想会出声,出声的思想被捉住,就死人了。而且那谈谈的想想的死掉了的或者侥幸活下来的人,也不就是可望“成功”的人哪)
还是看看其他地方的大师、巨匠、桂冠诗人,最高象征奖获主,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很简单明了:多半是既成功又走运,他们那边还有像刚才讲的少数精明人,所谓高尚其事的有形无形的集团,他们没有把埃菲尔铁塔淹死在塞纳河里。构成这些集团的,“成功”者是多数,“走运”者是少数。(哦,“走运”者实在多,任何隙缝都有“走运”者)
要说桂冠诗人之类,那是皇家的家务事,心血来潮,弄一项桂冠给宠物戴戴。
还有呢,还有生前穷困潦倒,死后大放光明,如西班牙乞丐塞万提斯者,那算什么?那也简单明了,成功而不走运,死后哀荣,还算什么“走运”。不“走运”也许只是平平而过,“倒霉”则想平平而过也过不了,塞万提斯是“成功”而“倒霉”。然而还有比“倒霉”更糟的,叫“恶运”,交了“恶运”的艺术家,就连《堂吉诃德传》也会遭劫,已经“成功”的艺术被毁灭了,至少西班牙乞丐塞万提斯还不致这样。交“恶运”,最可怕。(怕也没有用,不怕也没有用)
那么,先得准备不走运,然后准备倒霉,更需准备交恶运,准备好了没有?准备好了,就可以去希望走运,去希望成功,既成功又走运,或者既走运又成功——那是差不多的,虽然毕竟不一样。
“道”,要人“殉”,凡是要人“殉”的道,实在不好,实在说不过去。
老是要人“殉”的“道”,要人“殉”不完地“殉”的“道”,实在不行,实在不值得“殉”。
只有那种不要人“殉”的“道”,那种无论如何也不要人“殉”的“道”,才使人着迷,迷得一定要去“殉”——真有这样的“道”吗?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