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图腾形象
早晨,杰拉尔德很晚才醒过来,他睡得很沉。米内特还在睡着,孩子似的睡相让人心疼。缩成一团的小东西那么无助,这唤起了那个没有得到满足的年轻人血液里的激情之火,那贪婪得要吞噬一切的怜悯。他又看了看她,但是不忍叫醒她。他抑制着自己,走了出去。
听到哈利迪和利比德尼科夫的声音从起居室传来,他走到门口,朝里望了一眼。他穿着一件蓝色的绸子衣服,很漂亮,上面镶着紫晶色的边。
他看见那两个年轻人一丝不挂地待在壁炉边上,这让他大吃一惊。哈利迪还挺满意地抬起眼。
“早上好,”他说。“噢,你是要毛巾吗?”说着他赤裸着身子走进了前厅,白色的身形在呆板的家具之间很奇怪地穿行着。他拿过来毛巾,又回到老地方,蜷缩在壁炉的围栏前。
“你喜欢皮肤烤火的感觉吗?”他说。
“那是很舒服,”杰拉尔德说。
“要是生活在全都不用穿衣服的气候里,该有多好啊。”哈利迪说。
“是啊,”杰拉尔德说,“要是没有那么多叮咬人的东西,有多好啊。”
“这可对人不利。”马克西姆嘀咕着。
杰拉尔德看着他,有些反感地看着这个人形动物,他金色的皮肤光溜溜的,不知怎的显得那么丢脸。哈利迪就不一样了,他是有着沉郁懒散之美的,或者说是垮掉之美,阴郁而又坚定。他就像圣母玛利亚哀痛地抱着基督尸体的画中的那个基督。那兽性都不见了,有的只是沉郁垮掉之美。杰拉尔德也看到了哈利迪的那双漂亮眼睛,那双棕黄色的眼睛,热切又迷茫,眼神同样是沮丧的。火光照到他沉重、弓形的肩膀上,他懒懒地蜷缩在壁炉的围栏旁,仰着脸,露出虚弱或者说是有点要崩溃的神情,但自有动人之美。
“自然了,”马克西姆说,“你去过那些热带国家,那的人赤身裸体地走动。”
“噢,真的吗!”哈利迪大声说。“在哪儿?”
“南美,亚马孙流域。”杰拉尔德说道。
“啊,那多好啊!我最想做的事就是一天天地过着什么都不穿的日子。要是我能那样过活,我才会觉得我在活着。”
“为什么呢?”杰拉尔德说。“我看不出这有多大区别。”
“噢,我觉得这可好透了。我肯定生活会全然两样,生活会精彩极了。”
“这是为什么呢?”杰拉尔德问道。“为什么会那样?”
“噢,这样人就会去感受事物,而不只是去观察事物。我该感受迎面流动的空气,感受我接触到的东西,而不只是去观望。我敢肯定,生活全都搞错了,因为它太依赖视觉了,结果是,我们不能听,不能感受,也不能理解,只能用眼睛去看。我肯定这全都错了。”
“是啊,真是这样,真是这样。”那个俄国人说着。
杰拉尔德瞥了他一眼,看到他柔和的金色身躯,那漂亮的黑头发像是植物的卷须,而四肢就像是光滑的树干。他非常健康,体形匀称,可为什么他就让人感到羞耻,感到厌恶呢?为什么他杰拉尔德反感这躯体,觉得似乎是损害了自己的尊严呢?人都是这样吗?多平凡啊!杰拉尔德这么想着。
伯金突然出现在门口,他穿着白色的睡衣,头发湿湿的,胳膊上搭着一条毛巾。他脸色苍白淡漠,不知怎的,显得若隐若现的。
“浴室现在没人,谁要用吗?”他随便说了一句,正要走开,杰拉尔德叫住了他。
“我说,鲁珀特!”
“什么事?”那个单薄的白色身影又出现了,像是屋里的精灵。
“你怎么看那个雕像?我想知道。”杰拉尔德问道。
伯金像个不可思议的白乎乎的幽灵,飘到了那座分娩中的野蛮女人的雕像前。她赤裸、隆起的身体奇怪地蜷缩着,在使劲儿抓住什么,双手握住乳房上方的箍带。
“这是艺术。”伯金说。
“很美,这雕像很美。”俄国人说。
他们都就近来看。杰拉尔德打量着这伙男人,俄国人通体金黄,像是水生植物,哈利迪高挑、沉郁,有垮掉之美,伯金在仔细地观看雕像,显得非常苍白,模糊不定,让人无法确定。一阵奇妙的心血来潮,杰拉尔德也抬眼去看那座木雕。他的心缩紧了。
他用心清清楚楚地看着那座雕像,那野蛮女人向前探出的灰脸,隐秘而紧张,对全身的重负显得心不在焉。这是一张可怕的脸,空虚,憔悴,被下身的重负整得面无表情。他从中看到了米内特。像是在一场梦中,他了解了她。
“它为什么是艺术品?”杰拉尔德有些震惊和愤懑地问。
“它传达了一种彻底的真实性,”伯金说。“不管你对它的感觉如何,它包含了那种分娩状态下的全部真相。”
“可你不能把它称为高尚艺术。”杰拉尔德说。
“高尚!有雕刻之后,已径直发展了几百个世纪了,它达到了某种文化上的惊人高度,某种确定类型的高度。”
“什么文化?”杰拉尔德反问道。他讨厌这种纯粹粗野的东西。
“纯感觉的文化,肉体意识的文化,真正终极的肉体意识,无须头脑,彻底感觉的。这是最终的、至上的感觉。”
但杰拉尔德对这番话并不满意。他希望保留某种幻想,某种类似衣服一类的虚幻的理想。
“你喜欢反面的东西,鲁珀特,”他说。“喜欢和你自己对立的东西。”
“喔,我知道,但这并不是全部。”伯金答着话,走开了。
杰拉尔德从浴室出来回自己房间时,他也把衣服带回来了,没有穿上。他在家里那么循规蹈矩,可真的离开了,像这样身处放荡的生活,就只能从这种无耻行为中享受最大乐趣了。就这样,他把蓝绸衣搭在胳膊上,大步流星地往回走,觉得在向什么挑战。
米内特还在床上躺着,动也不动,她睁得圆溜溜的蓝眼睛像是一池愁苦的死水。杰拉尔德能见到的,她那眼睛里就只有无底的死水。大概她在忍受着痛苦。感到她在遭受痛苦,这唤醒了杰拉尔德心中固有的激情,那是带着钻心怜悯的、几近残酷的激情。
“你醒了?”他对她说。
“几点了?”她低声问。
她似乎像液体,从他的近旁流了回去,无助地沉下去,远离了他。她稚气的神情是一种受到侵犯的奴隶的神情,她满足于更多地受到侵犯,这让他的神经不由得颤动起来,感觉到了强烈的欲望。毕竟,他的意志是唯一的,而她则是他意志的驯服对象。这微妙、嘲讽的感觉刺痛了他。他终于知道,他必须离开她,他们必须彻底分开。
早餐普普通通,很安静,四个男人都洗过澡。看上去很干净。杰拉尔德与俄国小伙子的外表和举止都很适当[22],伯金则显得憔悴,满脸病容。他本打算穿戴得像杰拉尔德和马克西姆那样得体,可看上去却不成样子。哈利迪穿着粗花呢外衣,里面是绿色的法兰绒衬衣,系着一根破领带,倒正配他。那个阿拉伯人端来很多软软的烤面包,他的样子和昨天晚上一模一样,还是那么死性。
早餐快吃完的时候,米内特露面了,她穿着紫绸外衣,系了一条闪光腰带。她有点缓过来了,但还是不言不语的,没有精气神。别管谁和她说话,都是对她的折磨。她的脸像一个精巧的面具,脸上的凶相掩饰着一种不情愿的痛苦。快到中午了。杰拉尔德起身要出去忙他的生意,高高兴兴地脱了身。但是他的事还没完。他晚上还要回来,要和大家共进晚餐,他们已经在音乐厅订了位,只有伯金例外。
晚上,他们又是很晚才回公寓,又是喝得红头涨脸的。那个天天在晚上十至十二点不见踪影的阿拉伯人还是不在,这会儿又是悄悄地令人费解地进来了,他弓着腰,端着茶,把茶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动作古怪得像个豹子似的。他的面容是一成不变的贵族派头,皮肤微微泛灰,年轻英俊。可伯金看到他就觉得有点厌恶,觉得他微灰的肤色像是灰末或是腐败物,谜一样的贵族表情下是令人作呕的野兽般的愚钝。
他们又一起热烈地聊了起来,精神头十足。但是他们的聚会肯定是要散了。伯金恼火透顶,哈利迪转而疯狂地仇恨杰拉尔德,米内特又冷又硬,像一把刀,而哈利迪为了她竭尽了全力。她的意思呢,是要最终捕获哈利迪,完完全全摆布他。
早晨,他们还像以前那样高谈阔论又吊儿郎当地混时间,但杰拉尔德已经感觉到了一种针对他的奇怪的敌意。这激起了他的固执劲儿,他直面相向。他多待了两天。结果,第四天晚上,杰拉尔德和哈利迪极其愚蠢地闹了别扭,哈利迪在酒吧里很荒唐地向杰拉尔德挑衅,他们吵了起来,眼看杰拉尔德就要打到哈利迪的脸了,他忽然厌恶起来,没了兴趣,一走了事,剩下傻乎乎的哈利迪在那儿得胜似的得意扬扬。对此,米内特很为难地接受了。马克西姆离得远远的,伯金不在,又到城外去了。
杰拉尔德有些不爽,因为他没给米内特钱就走了。他真的不知道她是否需要钱。不过她或许会高兴接受十镑钱的,而他真是乐于给她。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处于尴尬的境地。他走开了,咬着嘴唇,用舌尖舔着剪得很短的胡子茬。他清楚,米内特只会为摆脱了他而高兴。她又得到了她需要的哈利迪。她想完全控制他,然后会嫁给他。她想和他结婚。她决心要和哈利迪结婚,以后再也不想听到杰拉尔德的消息,除非,她如果碰到了困难才会找他,毕竟她可以把杰拉尔德称为男人,而其他那些人,哈利迪啦、利比德尼科夫啦、伯金啦,所有这些豪放不羁的艺术家们只不过是半个男人。但就是这些半个的男人,她能够应付。她有信心应付他们。而杰拉尔德这样的真正男人倒把她禁锢住了。
当然,她还是重视杰拉尔德,真的重视他。她搞到了他的地址,这样在她困苦之时就可以向他求助。她知道他想给她钱。真到了躲不过去的困难日子,她可能会给他写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