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野外活动与露营。更多的新朋友。下乡的邀请
很多作家都不愿承认他们获得的很多宝贵材料的来源,这不仅是愚蠢的,而且也的确不诚实。我们可不是这样。我们只是正直地去努力履行我们作为编辑的应尽职责。就算在其他情况下我们可能会有什么野心,想声称自己是某些故事的作者,但是对真理的尊崇使我们不敢贪他人之功为己有,而只是说我们的功劳仅在于对素材的明智处理和不偏不倚的叙述。匹克威克通讯社的文件是我们的新河水源,而我们则可以比做新河自来水公司。他人的劳动已为我们建起一个重要素材的大水库。我们只是以这些章节为载体,把素材变成清亮的涓涓水流,输送给渴望匹克威克同仁们的学问的世界。
本着这一精神,为毅然贯彻我们的决定,公开承认在获得素材方面受惠于哪些权威人士,我们坦白地说,本章和下一章所记载的详情细节,均得益于斯诺格拉斯先生的笔记本——而既然我们已卸掉良心上的负担,那么现在我们就把这些情节细细道来,而不再进一步注明了。
第二天大清早,罗彻斯特和附近一些市镇的全体居民便已起床,一个个匆匆忙忙而且兴奋异常。操场上将举行大阅兵。有六个团队要进行演习,接受目光如鹰的总司令大人的检阅;临时炮台已经竖起,堡垒将受到进攻并被占领,还有一个地雷要爆炸。
匹克威克先生对军队是情有独钟的,读者诸君或许可以从前面摘录的匹克威克先生对查特姆的描写猜出这点来。没有什么比演习更令他感到欢快的了,也没有什么更能契合他的每一个同伴各自不同的情感。因此,他们很快就朝阅兵地点走去,无数的人正从四面八方涌向那里。
阅兵场的一切都表明即将举行的仪式是无比壮观和隆重的。哨兵们站在岗上替部队守场子,仆人们在炮台上为女眷们安排座位,中士们腋下夹着皮封面的书跑来跑去,布尔德上校则全副武装骑在马背上,一会儿跑到这里,一会儿又跑到那里,不是在人群中勒住马,就是信马由缰而行,又蹦又跳的,还以极其惊人的样子大声叫喊,弄得自己嗓子哑,面容红,如此劳神费劲其实也找不出确切的原因或理由。军官们前前后后跑来跑去,先是和布尔德上校交谈,然后是向中士们发号施令,再后来就全部跑开了。就连那些列兵都在他们那亮闪闪的枪托后面显出一种神秘的庄严神情,充分说明这一场合是何等的不同寻常。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位伙伴站在观众的最前面一排,在耐心地等待演习的开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在接下来的两个钟头里,他们不得不耗费全副精力维持他们业已获得的好位置。有一次后面的人突然挤压过来,匹克威克被猛然撞出去好几码远,那种速度与弹性与他惯常的庄重风度极不协调;而另一次是前面传来“退后”的命令,紧接着枪托子落到匹克威克先生的脚趾上,以提醒他执行命令,或是戳在他的胸口上,以保证命令得到服从。然后是左边的几位诙谐的绅士合伙胡推乱挤过来,把斯诺格拉斯先生挤到了人类惨境的极致,而他们还在说“他到底要往哪儿钻”;温克尔先生目睹这种无端的攻击,刚刚表示出极度的愤慨,后面便有一个什么人把他的帽子往下按得罩住了眼睛,说是劳驾他把脑袋塞进口袋。所有这一切,以及其他的俏皮调侃,再加上图普曼先生莫名其妙的下落不明(他突然失踪了,哪儿都找不到),使他们的处境总的来说与其说是愉快或惬意的,不如说是不舒服。
终于,一阵由很多声音组成的低沉哄闹声从观众中传出,这种声音通常都表明他们在盼望的什么东西来临了。所有的眼睛都朝堡垒的出击口方向望去。在望眼欲穿地等待了一会儿之后,便看见彩旗在空中欢快地飘扬,武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队接一队的士兵涌进了检阅场。队伍停下来并整好了队形;号令传遍队列,随着一声整齐的咔拉声,所有的士兵都举枪行礼;总司令在布德尔上校和很多军官的陪同下,骑着马缓缓来到队伍前面。军乐队全体演奏起来,所有的马都立起双腿,慢慢后退,还把它们的尾巴扫来扫去;狗在吠叫,观众在尖声呼喊,军队举枪致意完毕,恢复了常态;这时,目光所及之处,无论哪一边都看不见别的,只有由近而远由红衣服和白裤子组成的一派壮观景象,一动不动地固定在那里。
匹克威克先生一直一门心思地在忙于闪避,从马的双腿之间奇迹般地脱险,因此他没有足够的闲暇来观赏眼前的壮观场面,直到它变成我们刚才描述的模样。当他最后能站稳脚跟的时候,他真是感到无限的满足和欢快。
“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更欢快呢?”他问温克尔先生。
“没有了。”那绅士回答说,此前有一个矮小的男人踩在他的两只脚上站了一刻钟之久。
“真是一派高贵而壮丽的景象。”斯诺格拉斯先生说,他的胸中有一团诗意之火在快速迸发,“瞧这些保卫祖国的英勇儿郎,在爱和平的市民们面前摆出的阵容多么堂皇;他们的脸容光焕发——不是带着好战的凶猛,而是表现出文明的温文尔雅,他们的眼睛炯炯有神——不是带着劫掠或报复的粗野之火,而是闪耀着人道与智慧的温柔之光。”
匹克威克先生完全认同这一颂扬的精神,但他没法再很好地回应它的字句了。因为随着一声“向前看”的命令,战士们眼中那柔和的智慧之光已暗淡,在场观众看见的只是几千双直视前方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
“我们现在的位置好极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同时看了看四周。他们附近的观众已渐渐散开,差不多就剩他们几个在那儿了。
“好极了!”斯诺格拉斯先生和温克尔先生回应道。
“他们在干什么?”匹克威克先生问道,一边调整了一下眼镜。
“我——我——我看,”温克尔先生说,渐渐变了脸色,“我看他们马上要开枪了。”
“胡说!”匹克威克先生慌忙否认。
“我——我——我看是真的。”斯诺格拉斯先生急迫地说,有点儿惊慌了。
“不可能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他的话差不多还没有说完,半打团队的所有士兵都已端平了枪,好像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这个目标正是匹克威克一伙;紧接着,威力无比、极其可怕的射击开始了,它足以把大地震得心都发抖,也足以使一位上年纪的绅士的心抖出来。
面对这样的考验场面,暴露在演习空弹令人恼火的火力之下,还受着部队演习的困扰——已有一队新的人马在对面布阵,匹克威克先生表现出伟大人物必不可少的充分的冷静与镇定。他抓住温克尔的胳膊,置身在这位绅士和斯诺格拉斯先生之间,热切地请求他们记住,除了被隆隆炮声震聋的可能性外,对射击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可以担忧。
“但是——但是——假如某士兵恰巧错用了实弹,”温克尔先生争辩说,他被自己想到的假设吓得脸都变了色,“我刚刚听到有什么东西呼啸着从空中飞过——声音清清楚楚,就从我耳边擦了过去。”
“我们最好是趴下,好吗?”斯诺格拉斯先生说。
“不,不用——马上就结束了。”匹克威克先生说。他的嘴唇或许会发抖,他的脸颊或许会苍白,但那个不朽的人的嘴里永远不会吐露出畏惧或忧虑的字句来。
匹克威克先生是对的:射击停止了。但是他几乎还来不及庆贺自己的判断的准确性,士兵队伍已明显地迅速运动起来,一声沙哑的命令沿队伍传开,匹克威克一行还没有任何人能猜出这一新的行动的意义是什么,六个团的士兵已端起上好刺刀的枪,快速地朝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站立的地点冲过来了。
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人类的勇气也是有一定限度的。匹克威克先生透过眼镜对那直冲过来的士兵凝视了一会儿,然后便老老实实地掉转身子并且——我们不是说逃跑,一是因为这个字眼不体面,二是因为匹克威克先生的身材根本不适应那种方式的撤退——而是以他的双腿所能运载他的最高速度小跑步跑开了。的确跑得够快的,以致他没有充分觉察出自己的处境是多么不雅观,而等到他觉察到时却已太晚。
对面的部队,也就是几秒钟以前以其溃散使匹克威克先生大惑不解的队伍,现在已摆开阵势准备迎击佯装攻城的军队。结果是,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两位伙伴发现自己突然陷入了两大队人马的包围之中,其中一队人马在急速向前推进,另一队人马则摆开敌对的阵势坚定地等待着冲击的来临。
“嗬!”发起冲锋的队伍中有几位军官喊道。
“我们往哪儿跑呀?”匹克威克分子们尖叫道。
“嗬——嗬——嗬!”是惟一的回答。一瞬间的极度狼狈,一阵沉重的践踏,一阵猛烈的冲撞,一声憋住的大笑!六个团队已过去五百码远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鞋底朝了天。
斯诺格拉斯先生和温克尔先生两个人都以不同寻常的敏捷演了一场迫不得已的翻跟斗杂技,当后者坐在地上,用一块黄手绢止住鼻子流出的生命之流时,他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可敬的领袖正在不远处追自己的帽子,而那帽子,像恶作剧似的在滚跳着,由近而远。
在人的一生中,难得有几个难堪时刻能和追自己的帽子的时刻相比,在追自己的帽子时,你经历的荒谬可笑的尴尬是那么多,而得到的仁慈的怜悯却少得可怜。大量的冷静,还有特别的判断力,是抓帽子时必不可少的。你不能太急躁莽撞,不然就踩着它了,也不能走另一个极端,否则你就彻底失去它了。最佳办法是文雅地跟踪你的目标,小心而谨慎,随时等待机会,渐渐走到它前面,然后迅速扑上去,一把抓住帽顶,把它牢牢扣在头上,并且始终要面带微笑,就好像你也跟别人一样把这视为一件逗趣的事儿。
当时正刮着不大不小的风,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开玩笑似的被风吹着滚动。风一阵接一阵地吹,匹克威克先生也一口接一口地喘大气,而那顶帽子则欢快地滚滚向前,犹如急流中一条活跃的小海豚;它本来是会永远滚下去,令匹克威先生望帽兴叹的,有幸的是,就在这位绅士准备把它托付给命运的时候,它的去路被阻挡住了。
说真的,匹克威克先生已筋疲力尽,正打算放弃追逐,谁知那顶帽子却突然被猛地吹到一辆马车的轮子上,原来他追过去的那个地方停着六七辆马车。匹克威克先生发现了可乘之机,便敏捷地冲过去,保全了他的财产,把它扣在头上,然后停下来喘粗气。他站定还不到半分钟,便听见一个声音在热切地喊他的名字,他立即听出那是图普曼先生的声音,于是抬头张望,看到的情景令他又惊又喜。
在一辆敞篷四轮马车里——为更好地适应拥挤的场面,马匹已被卸下——站着一位壮实的老绅士,他穿着蓝色上衣,纽扣亮锃锃的,还穿着灯心绒裤子和高筒靴;旁边站着两个戴着披巾和羽饰的女士、一位显然倾心于其中一位戴披巾和羽饰的年轻女士的年轻绅士、一位也许是两位女士的姑妈的年龄难说的女士;还有图普曼先生,瞧他那自在逍遥的模样,就好像他从一出生就属于那个家庭似的。马车的后部拴着一个特大的带盖篮子——就是那种永远让一个爱沉思的人想到冷鸡、舌头和酒的篮子——车子前的驾驶座上则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红脸胖男仆,任何一个善于推断的人都可以看出,一旦到了消受篮中美味的时候,他就是正式的膳食大员。
匹克威克先生刚刚对这些有趣的东西匆匆瞟了一眼,他那位忠实的信徒又招呼他了。
“匹克威克——匹克威克,”图普曼先生说,“上这儿来吧,快点。”
“来吧,先生,请上车,”那位胖绅士说,“乔!——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放下踏板。”那个胖男仆慢慢吞吞地翻下驾驶座,放下脚踏板,客气地打开了车门。斯诺格拉斯先生和温克尔先生走了过来。
“你们全有地方,绅士们。”那个胖子说,“两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好了。乔,让一位绅士坐到驾驶座上。喂,先生,上来吧。”胖绅士伸出手臂,用力先把匹克威克先生拉进了马车,然后是斯诺格拉斯先生。温克尔先生爬上了驾驶座,胖男仆也笨手笨脚爬了上去并立即又沉睡过去了。
“噢,先生们,”那胖子说,“真高兴见到你们。我对你们挺熟悉,先生们,虽然你们也许记不起我了。我去年冬天在你们的俱乐部呆过几个晚上——今天早上在这儿碰上我的朋友图普曼先生,真高兴。噢,先生,你好吗?你看上去气色好极了,真的。”
匹克威克先生接受了这一番恭维,并和那位穿高统靴的胖绅士热忱地握了手。
“那么,你呢,先生?”胖绅士以父兄般的关切问斯诺格拉斯先生,“挺迷人吧,呃?噢,不错——不错。你怎么样啊,先生?(对温克尔先生说)好,听你说好,我真高兴;非常高兴,真的。我的女儿,先生们——这是我的两个女儿;那是我的妹妹,拉切尔·华德尔小姐。她是一位小姐,是的;但她又不是小姐了[1]——呃,先生,呃?”胖绅士戏谑地用手肘戳了戳匹克威克先生的肋骨,很开心地大笑起来。
“哟,哥哥!”华德尔小姐说,面带嗔怪的微笑。
“没错呀,没错呀。”胖绅士说,“谁也不能否认啊。先生们,劳驾听我说,这位是我的朋友特伦德尔先生。现在反正大家都认识了,那就让我们舒舒服服、快快乐乐地看下面有些什么好戏吧。就这么着。”于是胖绅士戴上了眼镜,匹克威克先生也掏出了自己的眼镜,大家都在马车上站了起来,越过别人的肩膀观看别人的演习。
真是震撼人心的演习啊,一队人马朝另一队人马的头上方开枪,开完就跑;另一队人马又朝第三排人马的头上方开枪,放完也跑开了;然后是排成的许多方阵,军官们处在中央位置;再往后的表演是用云梯从一边爬下壕沟,又用同样的手段从另一边爬上去;士兵们还突破了由篮子筑成的工事,最大限度地表现出了英雄气概。然后炮台上的大炮被用放大的拖把似的器械牢牢实实地塞满了火药;开炮之前的准备工作做得那么认真,开炮的时候发出的轰隆声实在是吓人,以致空中回荡起了女士们的尖叫声。两位年轻的华德尔小姐被吓得够呛,致使特伦德尔先生不得不抱住其中的一位使她能在车中站稳,而斯诺格拉斯先生则扶住另一位;华尔德先生的妹妹同样受到了可怕惊吓,致使图普曼先生发现他完全有必要搂住她的腰才能使她站稳脚跟。所有的人都激动万分,除了那个胖男仆——他睡得那么沉,仿佛那隆隆炮声不过是他平常的催眠小曲似的。
“乔,乔,”堡垒被占领之后,当攻城者和守城者都坐下来吃饭的时候,胖绅士说,“该死的家伙,他又睡着了。请您行个好拧他一下,先生——在腿上,劳驾,除此之外是弄不醒他的——谢谢你。把篮子解开,乔。”
胖孩子被有效地唤醒,因为他的腿的一部分被温克尔先生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下。他再一次翻下驾驶座,开始解那个大篮子,速度比根据他先前的恹恹惰怠预料的要快一点。
“对了,我们得坐拢一点。”胖绅士说。先是一大堆关于扎紧女士们的衣袖的笑话,接着是使女士们脸红的、让她们坐到绅士们膝盖上的诙谐提议,然后大伙儿在马车里挤着坐了下来。胖绅士开始从胖男仆(他已特地爬到车后面)手里接吃的东西进来。
“现在,乔,把刀和叉子拿来。”餐刀和餐叉被递进了马车,于是车里的女士们和先生们,以及坐在驾驶座上的温克尔先生,每个人都装备好了这些有用的工具。
“盘子,乔,盘子。”这种陶器也用相似的方式分发了。
“好了,乔,拿鸡来。该死的家伙,他又睡着了。乔!乔!”(一根手杖在胖小子头上敲了几下,他勉强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快点,把吃的东西递进来。”
“吃的东西”这几个字眼里有某种东西使那个油腻的孩子振作了一点儿。他跳起来,从篮子里拿出食物,那双原本疲乏无神的眼睛,如今在他那山包一样的两颊后面眨巴起来,贪婪得可怕地瞅着那些食物。
“快点儿,”华德尔先生说道,因为胖孩子恋恋不舍地拿着一只阉鸡,好像根本不能和它分离似的。胖孩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热切地凝视了一下鸡的肥硕,然后老大不情愿地把它递给了主人。
“这就对了——打起精神来。现在拿舌子来——再拿鸽肉馅饼。当心小牛肉和火腿,——小心龙虾——把色拉从布里拿出来——把佐料给我。”华德尔先生嘴里发着这一连串急促的命令,一边把所说的食物一盘接一盘地递到每个人手里,放到每一个人膝上,一道一道的没完没了。
“不是挺棒的吗?”当大扫荡开始的时候,那个欢快的人说。
“真棒!”坐在驾驶座上切鸡肉的温克尔先生说。
“来杯酒吗?”
“再好不过了。”
“你最好是单独拿一瓶在上面喝,好不好?”
“太感谢了。”
“乔!”
“哎,先生。”(这回他没有睡,他刚刚愉快地扣下一块小牛肉馅饼。)
“给驾驶座上的绅士拿瓶葡萄酒。为幸会喝一杯吧,先生。”
“多谢。”温克尔先生干了杯,把杯子放在身边。
“能赏光和我干一杯吗,先生?”特伦德尔先生对温克尔先生说。
“乐意奉陪。”温克尔先生回答特伦德尔先生。于是两位绅士喝了葡萄酒,紧接着他们又和其他几位轮流干了杯,包括女士们在内。
“瞧,亲爱的艾米莉在向那位陌生绅士挤眉弄眼哩!”那位老处女姑妈带着地道的老处女的妒忌对哥哥华德尔先生说。
“噢!我不知道。”那个欢快的老绅士说,“这非常自然,我敢说——没什么不寻常的。匹克威克先生,来点葡萄酒吗?”正在探究鸽肉馅的内部奥秘的匹克威克先生欣然同意了。
“艾米莉,亲爱的,”老处女姑妈以监护人的口气说,“说话别那么大声,宝贝。”
“哎呀,姑妈!”
“我想呀,姑妈和那个矮个子绅士只想他们自己说话。”伊莎贝拉·华德尔小姐低声对她姊妹艾米莉说。两位年轻女士很开心地大笑起来,上年纪的那位女士努力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可是却装不好。
“年轻女孩就是这么活蹦乱跳的。”华德尔小姐对图普曼先生说,脸上带着温柔的怜悯神情,仿佛勃勃生机是一种违禁品,未经许可而拥有它是一桩莫大的罪过。
“噢,她们是那样的。”图普曼先生回答道,与对方的期待相去甚远,“蛮讨人喜欢的。”
“哼!”华德尔小姐很暧昧地说。
“允许我吗?”图普曼先生以最殷勤的口气说,用一只手抚摸着迷人的拉切尔的手腕,用另一只手文雅地举起了酒瓶,“允许我吗?”
“噢,先生!”拉切尔说。图普曼先生的神情是极其感人的;而拉切尔则表示,她担心等一会儿还会放炮,在那种情形之下,她当然还需要有人搀扶。
“你觉得我亲爱的侄女们漂亮吗?”那位慈爱的姑妈贴着图普曼先生的耳边说。
“假如她们的姑妈不在场的话,我觉得是的。”那位早已有准备的匹克威克俱乐部成员回答道,热切地瞟了她一眼。
“噢,你这个顽皮的家伙——不过说真话,假如她们的长相稍微好一丁点儿,你不觉得她们还算是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吗——在烛光下看起来?”
“是的,我想是的。”图普曼先生说,露出一丝冷漠的神情。
“噢,你这个刻薄鬼——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
“什么?”图普曼先生问道,他显然根本没打算说什么。
“你想说,伊莎贝拉背有点驼——我知道你想说——你们男人就是这样眼尖的。没错,她是驼背,这没法否认;而且的确是,假如有什么缺陷比任何东西都更能使一个女孩子难看,那就是驼背。我经常对她说,等她更大点的时候,她那样子会很吓人的。噢,你真是个刻薄鬼。”
图普曼先生对如此便宜得到的名声并不反对,因此他显出一副完全心知肚明的样子,而且还神秘地微笑一下。
“好一个讽刺的微笑,”佩服的拉切尔说,“我承认我很怕你。”
“怕我!”
“噢,你什么也瞒不了我——我很清楚那微笑是什么意思,我清楚得很。”
“是什么呢?”图普曼先生说,连他自己都根本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那位和蔼的姑妈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你的意思是,你并不觉得伊莎贝拉的驼背有艾米莉的厚脸皮那么坏。可不,她是厚脸皮!你想不出有时候它把我弄得多么可怜。我敢说我为这种事足可哭上好几个小时哩——我的哥哥太好了,太少猜疑了,所以他根本就看不出来。要是看出来的话,我敢肯定那会叫他心碎的。我但愿我能认定那只是一种姿态——我希望我能认定那只是一种姿态——我希望那是——”(说到这里,这位满怀挚爱的亲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沮丧地摇了摇头。)
“我相信姑妈正在说我们,”艾米莉·华德尔小姐对她的姊妹说,“我敢肯定是的——她那样子够恶毒的。”
“是吗?”伊莎贝拉回答说,“哼!姑妈,亲爱的!”
“哎,我亲爱的宝贝!”
“我真担心你着凉啊,姑妈——拿块丝手帕把你那上了年纪的头围一围吧,你可真得自己保重啊——想想你的年纪吧!”
受这番报复的人或许是咎有应得,不过这样的以牙还牙也的确是复仇心切了点儿。要不是华德尔先生大声地叫唤乔,从而无意中岔开了话题的话,那位姑妈的气愤会以什么形式发泄出来就谁也说不准了。
“该死的小子,”老绅士说,“他又睡着了。”
“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匹克威克先生说,“他是不是总是这样睡呢?”
“睡!”老绅士说,“他没有哪一刻不在睡。做事的时候他会马上睡去,叫他侍候用餐他就在那儿打鼾。”
“太古怪了!”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真是古怪啊,”老绅士回答说,“有这么个男仆,我得意得很哪——无论如何我都不愿辞掉他——他可是天然奇物!喂,乔——乔,把这些东西收拾掉,再开一瓶酒——听见没有?”
胖孩子爬起来,睁开眼睛,咽下他睡去之前还在嚼着的一大块馅饼,慢慢开始执行主人的命令——他没精打采地垂涎于那些残食,一边把盘子收拾起来放进篮子。又拿来一瓶酒,瓶子很快就空了;篮子重新被拴到了老地方——胖孩子再一次爬上了驾驶座——眼镜和袖珍镜重新被戴上。部队的演习又开始了。枪炮的咝咝声和轰隆声猛烈地响了一番,女士们也大大地惊恐了一番——然后是一颗地雷爆炸,令所有的人都感到满意——在地雷轰炸之后,军队和观众也效仿着一哄而散了。
“好了,记住,”老绅士说——他和匹克威克先生在演习结束的时候断断续续地谈了谈话,现在是最后握手告别了,“明天请你们全都去。”
“一定,一定。”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
“地址记下来了吗?”
“迈诺庄园,丁格莱谷地。”匹克威克先生说,同时查了查笔记本。
“没错,”老绅士说,“不到一个星期我是不会放你们走的。担保你们看到所有值得一看的东西。你们若是想体验一下乡下生活,找我没错,我会让你们大饱眼福。乔——该死的家伙,他又睡过去了——乔,帮汤姆把马套上。”
那些马被套上了——车夫爬了上去——胖孩子爬到了他旁边——互相说再见——然后马车就吱吱嘎嘎开动了。当匹克威克一行回头朝马车投去最后一瞥的时候,落日把灿烂的光芒投射在他的款待者们的脸上,也照在那个胖孩子的身上——他的脑袋耷拉在胸口上,又睡过去了。
[1] 按西方人习惯,凡未婚女子都可称小姐,无论年龄大小。此句打趣之语是说拉切尔年纪不小了,称老小姐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