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们到达了通往公墓小径起点的门口时,太阳正要下山了,阳光像雨点一样,善恶不分地落在正直和不正直的人身上,把温暖的颜色甚至也散布在死人的安息地方,向它们告别,等它明天重新从东方升起。教堂老了,幽暗了,常春藤爬满了墙壁和门廊四周。它躲避着石砌的坟墓,爬到下面睡着穷人的土丘上面——为他们织成他们第一次赢得的花圈,这种花圈比起在石块和大理石上所雕刻的东西来,更不易凋残,更能够持久,而那些歌功颂德的显赫谀词又常是谦逊地埋没好多年,最后只不过对执行遗嘱或者哀伤的承受遗嘱的人们显示一下罢了。
牧师的马在墓地中间一颠一踬地发出沉重的声音,啮着青草,并且从已死的教友身上得到真正的安慰,增强了上星期日《圣经》讲题中所说这便是人类的归宿的信念。另外一匹瘦驴,它没有被核准也没有被授予圣职,也想把这道理解释一番,正在附近一个空水塘里竖起了耳朵,用那种渴慕的眼睛注视着那个有道行的邻居。
老人同女孩子离开了石子路,在坟墓中间乱穿,因为这里的地面柔软,使他们疲倦了的脚走起来很舒服。当他们走到教堂背后时,听到附近有人声,随即看到谈话的人。
谈话的是两个人,很随便地在草地上坐着,他们正在忙着,因此最初没有发觉有人闯到跟前。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属于走江湖卖艺的一类人——就是潘池[1]傀儡戏的表演者,因为在他们背后的一块石碑上,摆放着岔开脚的傀儡主角,他的鼻子和下巴同平常一样钩曲,他的脸和平常一样泛着光辉。他那泰然自若的性格大概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表现得显著,因为,尽管他的身子在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地位上摆动着,他依然保持着像平常一样的笑容,完全松散、软瘪、不成人样,头上那顶又高又尖的帽子和极端瘦细的两腿极难平衡,颇有随时把他坠下来的危险。
戏中的其他人物一部分散置在二人的脚底下,另一部分乱七八糟地放在一个又长又扁的箱子里面。主角的太太和一个娃娃,木马,医生,不懂话的外国绅士(在表演时除了把“沙拉巴拉”[2]那个字清楚地说三遍外,再不能表达他自己的意思了),那位绝不承认锡铃是一种乐器的激烈派邻居,刽子手,以及魔鬼,统统都在这里。他们的主人之所以来到那个地方,显然是为了做一些舞台上的必要修补工作,因为其中的一个人正忙着用线把一只小绞架扎结起来,另一位则正在拿着一只小锤和几个铁钉,向那个打秃了顶的激烈派邻居的头上聚精会神地安装新的黑色假发。
当老人和他的小旅伴走近他们的时候,两个人抬起眼睛,停下工作来,答复了他们的好奇的注视。其中一人,无可怀疑地就是那位实际演员,五短身材,一副滑稽面孔,闪烁的眼睛,红红的鼻头,好像不知不觉地沾染上他那个主角的气质。另外一位,就是那个收钱的人,带着一种又小心又谨慎的样子,这大概是同他的职务分不开的缘故。
滑稽面孔的人首先对着陌生人点头致意;从老人眼睛的表情看来,大概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个台下的潘池(顺便说明,潘池好像在用帽尖指着一个字体写得最花的碑文,开心地对它大笑着)。
“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做这种工作?”老人说着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些人物。
“怎么,你瞧,”小个子答道,“我们准备今天晚上在那边的客栈里支起台子来演戏,让人们看着这班演员破破烂烂地上台是不行的。”
“不行!”老人叫道,打着手势表示要耐儿倾听,“为什么不行,咦?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样会把幻想破坏了,使观众扫兴,不是吗?”小个子答道,“如果你私下里认识一位财政大臣,不戴上他的假发,你还会以为他有什么了不起吗?——当然不会的。”
“道理很对!”老人说,大起胆子来试着摸摸一个傀儡,又尖声地笑着把手缩了回来,“你们今天晚上要他们上台吗——是不是?”
“我们有这个打算,老伯伯,”另外那一位答道,“如果我没弄错,我想汤姆·柯德林这会儿正在计算因为你们来到这里我们要有多么大的损失呢。打起精神来,汤米,损失不会大的。”
小个子说最后两句话的时候眨了眨眼睛,表示他对两位旅行家的经济情况估计过了。
柯德林先生带着一种暴躁、抱怨的神情,把潘池从墓碑上扯下,扔到箱子里面,他听了上面的话回答道:
“我倒不介意我们是否损失一个铜只[3],但是你也太随便了。如果你站在幕前像我一样地看着观众的面孔,你会对人性了解得更透彻些。”
“啊!这就是你的坏脾气,汤米,你就是那个调调儿,”他的同伴答道,“当你平常在庙会里扮鬼的时候,你什么都相信——除了鬼。但是现在你是一位普遍怀疑者。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人改变得这么厉害的。”
“不要介意,”柯德林先生说,摆出了一位对什么都不满意的哲学家的神情,“现在我了解得多一些了,或者我会因此而懊悔的。”
柯德林先生翻了翻箱子里面的人物,好像他认识他们而又看不起他们似的,他取出了一个,举起来让他朋友检查一下。
“瞧,这位裘第的衣服又破烂了。你没有带针线来吧,我想?”
小个子摇摇头,当他发现一位主要演员搞成这种倒霉样子时,便又沉郁地搔搔头。看到他们毫无办法,女孩子怯生生地说道:
“先生,我的篮子里有针,也有线。你们肯让我试着替你们缝缝吗?我想我比你们做得爽利些。”
甚至柯德林先生对这样一个正当其时的建议也没有表示反对。于是耐丽跪在箱子旁边,忙碌地工作起来,并且奇迹般地把它完成了。
当她工作的时候,那个滑稽的小个子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她,而当他瞧着她那无能的同伴时,也没有减少了兴趣。她做完活计之后,他向她致谢,并且问他们到哪里去。
“今天晚上,不——不再往前走了,我想。”女孩子说,朝她外祖父看看。
“如果你们要找个地方住,”那个人说,“我倒劝你们和我们一块儿去。那边就是——那一排很长的白房子就是。价钱也很便宜。”
老人尽管很疲倦,但是只要他那新见面的朋友肯在教堂公墓停留的话,他是宁愿终夜不离开那地方的。由于他很爽快很高兴地同意了这个建议,他们便一齐站立起来走了。他紧靠着那只装傀儡的箱子(他简直被那些东西迷住了),滑稽的小个子把系在箱子上的吊带挂在臂上,耐丽握住她外祖父的手,柯德林先生慢慢地在后面荡,注视着教堂尖塔和四周的树木,一如他经常在市区里面注视着客厅和儿童保育所的窗户,找寻一个能赚钱的表演场地的神情。
客栈是由一对年老体胖的夫妇开的,他们不反对接待新客人,反而竭力称赞耐丽长得美,一下子就对她发生了好感。厨房里除了两位耍把戏的再没有别人,女孩子私下庆幸他们能够落到这样舒服的地方来。女店主听到他们是从伦敦一路走来,不免大吃一惊,也好像很想知道他们还要到什么更远的地方去似的。女孩子尽她能力之所及闪避了她的探问,也没有发生多大困难;因为那个老太婆看到这些探问好像使她痛苦,也就不便再追问下去了。
“这两位先生已经叫好了晚饭,一个钟头以内就可以吃了,”她说,把耐丽拉到酒吧间里,“你最好是同他们一道吃。同时你也可以尝到一点对你有益的东西,因为我相信,你受了一天累也很需要好好喝点酒。现在你先不要去管那位老先生,因为只要你喝了,他也能够喝到一些的。”
但是无论怎么说也不能让女孩子把老人丢在一边,并且如果他不是第一个先享受到和享受得很够的话,她是什么也不肯沾唇的,这样一来老太婆没办法了,只好尽他先喝。他们吃过酒以后,全部的人都匆匆地走到一个空马厩里,舞台就在那里扎起来,从房顶系下了一个圆筒,在几支蜡烛闪耀下,戏准备开演了。
现在那位厌世主义者汤麦斯·柯德林先生拿起牧羊神[4]的笛子大吹一阵,直吹到力竭气败,然后就在掩藏耍弄傀儡者的棋盘格子布制成的帏幕一边驻防,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准备答复潘池的一切问题和提示,假装他是他的最亲密的朋友,对他寄以无限制的信任,知道他日日夜夜在那座庙宇[5]里过着愉快而光荣的生活,并且不论什么时候和在任何情形之下,他都是像观众当时所看到的那种又聪明又快活的一个人。柯德林先生说话时的神情,正如一个人下定决心面临最坏的场合,一切听天由命;一面巧妙地对答问题,他的眼睛慢慢察看对于听众所发生的效果,特别注意店主夫妇有什么印象,因为印象好了,对晚餐是会起些重要作用的。
不过他没有理由为这件事着急的,因为全部表演博得了如雷的掌声,自动的捐输像豪雨一般大量地掷入,尤足证明已经受到普遍的欢迎。在笑声中没有一个能比老人的声音更响更频的了。耐儿的笑声倒听不到,因为她,可怜的孩子,早把头垂在他的肩上睡着了,而且睡得是那么酣,他竟不能把她唤醒,使她也和他一同高兴一番。
晚餐的确很好,但是她太疲倦了,什么都吃不下,不过她不肯离开老人,非要等到把他送到床上吻过他才算数。而他呢,早把每一种的忧虑和烦恼丢到脑后,一直坐在那里,带着茫然的笑容和赞美的神情,倾听着他那些新朋友的谈话;因此直到他们打着呵欠回到他们的房间,他才随着女孩子上楼去了。
他们所要休息的地方不过是一隔两间的顶楼,但是他们十分满意,绝没想到会有这样好的一个住处。老人躺下之后很不安定,请求耐儿也和从前许多晚上一样坐在他的床边。她赶快走了过去,坐在那里直等到他睡熟了才离开。
她的房间里有一个小窗户,简直就像是墙上开了个小洞,在她离开了他以后,她就把它打开了,奇怪为什么这样沉寂。月光下面的教堂和坟墓,飒飒低语的幽林,比先前更动她的愁思。她又把窗子关好,坐在床上,想着他们面临着的生活。
她有一点钱,但是很少,那点钱用光了,他们就得开始乞讨了。其中有一块金币,万一遇到急需,它的价值会增加一百倍的。最好的办法是把这个钱藏起,除非到了山穷水尽的绝路,她绝不会把它拿出来的。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她便把这块金币缝在衣服里面,带着一种比较轻松的心情上了床,酣然入梦。
[1] 潘池(Punch),傀儡戏中的滑稽丑角,驼背钩鼻,怪模怪样,他的太太是裘第(Judy),在演戏时两人常以滑稽口吻斗嘴。
[2] 沙拉巴拉(Shallabalah),傀儡戏中外国绅士的口头禅,没有什么含义。
[3] “铜只”(larden),系“铜子”(Farthing)的讹音。
[4] 牧羊神(Pan),传说中他常常遨游山林,引导女神跳舞。他爱好音乐,创造了一种神笛。
[5] 庙宇(temple),指傀儡戏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