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人与海(2)
男孩拿着沙丁鱼和两条用报纸包裹着的鱼饵回来了。于是他们脚踩着沙石,沿着一条小路走到小船边,把船稍稍一抬,就顺势推到了水里。
“祝你好运,老大爷。”
“祝你好运,”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结套到桨栓上,身子向前去推桨打水,就在昏暗中把船划出了港口。在别处的海滩上,也有其他的一些船只驶出海去,这时月亮已经下山了,老人虽然还看不见他们,却听得见船桨落下和划动的声音。
不时听见船只上有人在说话。但是除了船桨落起的声音,大多数船只都是静悄悄的。他们一出港口就分散开来,每个人都朝着自己希望捕到鱼的那片海域驶去。老人知道自己正在驶向远处,陆地的气息被抛在了身后,船驶进了黎明时分海洋上的清爽气息中。他划过海里的一片海域,看见从湾流的野草里发出的磷光,渔民把这片海域叫作“大井”,因为下面有一个七百英寻[11]的深坑,这是急流在撞击海底峭壁形成的漩涡,各种鱼类都聚集于此。这里密集着小虾、小鱼,在最深的洞里,常常有成群的乌贼鱼,一到夜晚,它们便浮近水面,成了过往大鱼的食物。
在黑暗中,老人能够感觉到,晨光即将来临。他一面摇着桨,一面听着飞鱼出水时发出的震响,以及绷紧的翅膀在飞入暗空时发出的嘶嘶声。他非常喜爱飞鱼,因为在海洋上,他的朋友主要是它们。他也为这些鸟儿们难过,特别是那些弱不禁风的黑色小海燕,它们总是在飞来飞去到处觅食,可几乎都一无所获。他想:鸟儿们的生活比我们的还艰辛,只有拦路抢食的恶鸟和身强力大的猛禽除外。大海如此残酷,为什么要把海燕这样的鸟儿造得这么纤弱呢?大海平常温和仁慈,十分美丽。可她有时变得异常凶猛,来势汹汹,使那些在海上飞翔的鸟儿一边点水觅食,一边细声惨叫,这种鸟儿生来就太娇弱,在海上完全无法生活下去。
他总是把海叫作“la mar[12]”,那是在西班牙语中人们对她的爱称。喜爱她的人有时候也说她的坏话,但是在他们的口中,海总是一位女性。有些年轻的渔民,用浮标做钓绳的浮子,用卖鲨鱼肝脏的钱买了小汽艇,他们却用阳性词儿“el mar”来称呼她。他们把海视为一个竞争对手,一个地方,甚至是一个敌人。但是老人始终把她当作一位女性,当作施宠,或者不施宠的一个女人,要是她做了鲁莽的或者顽皮的事,那是她不由自主地使性子。他想:月亮对她的影响[13],就如同影响一个女人的情绪一样。
他不慌不忙地划着,毫不费劲,因为他一直保持匀速前进,同时海面风平浪静,除了水流偶尔打起的旋儿以外。他让水流帮他做了三分之一的活儿,天渐渐亮了,他才发现,船已经驶到比预期更远的地方了。
他想:我在深水地带转悠了一个星期,可是一无所获。今天我可要到狐鲣和长鳍金枪鱼群的藏身地搜个遍,没准儿能逮着一条大鱼。
不等天色大亮,他就抛出了全部鱼饵,让船随着水流飘着。一个鱼饵沉到四十英寻的深处。第二个在七十五英寻的深处,第三个和第四个分别在蓝色海水中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深处。每个鱼饵都是头朝下倒挂着的沙丁鱼,钓钩牢牢扎在鱼肚子里,伸在外面的弯钩和钩尖都被新鲜的沙丁鱼遮盖住了。每条沙丁鱼都是穿过眼睛挂在钓钩上的,这样一来,鱼的身子在伸出的钢钩上串成了半个花环形状。钓钩上的任何一处都叫大鱼觉得美味可口。
孩子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或者叫作长鳍金枪鱼,它们正像坠子一样挂在两根沉得最深的两根钓绳上,在另外的两根上,他挂的是以前用过的一条蓝色大鲹鱼和一条黄色的小梭鱼;不过这两条鱼保存的还很好,而且还有新鲜的沙丁鱼给它们增添了香味儿,使它们更具吸引力。每根钓绳都像一支大铅笔那么粗,拴在一根绿色竿子上,只要大鱼朝鱼饵上一拉或者一碰,那根竿子就会浸在水里,而每根钓绳上有两个四十英寻长的卷儿,每盘又可以接上其他的备用的卷儿上,因此必要的时候,一条鱼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寻长的钓绳。
现在老人一边紧盯着斜在小船一边的三根钓竿,看有没有动静,一边慢慢地划着小船,使钓绳保持笔直,沉到适当的水深处。天已经大亮了,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
太阳从海里透出淡淡的光芒,老人看见别的船只低贴着海面,朝着岸边,在海流中四散开来。不一会儿,太阳越发明亮了,耀眼的光芒照射在水面上;随后上升得越来越高,如镜面平滑的水面把日光反射过来,让他觉得十分刺眼,只好避开直视,只管划船。他低头看向水里,注视着沉到水深处的钓绳。他把钓绳垂得比任何人的都直,因此在暗黑的海流的各个层面,都会有鱼饵恰好在预期的位置等待过往的游鱼。别的渔民总是让钓绳随波漂流,有时候钓绳在六十英寻处,他们却以为在一百英寻的深处呢。
他想:我的钓绳要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只是我不再走运了而已。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今天就时来运转了呢。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当然能走运最好了,不过我宁愿做到分毫不差。那么运气来了,你也有所准备了。
又过了两个小时,太阳升得更高了,他再朝东方看时,已经不再感到刺眼了。这时只看见三条船,看上去很低矮,远在近岸的海面上。
他想:我这一辈子,初升的太阳都刺得我的眼睛生疼。不过我的眼睛还算好。傍晚直视太阳也不会觉得两眼发黑。太阳光在傍晚的时候更加强烈,可是早上的光却叫人痛苦。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军舰鸟,张着长长的黑色翅膀,在前方的空中盘旋。它侧着向后斜掠的翅膀猛地一落,然后又盘旋起来。
“它逮住什么东西了。”老人大声地说,“它不仅是找找罢了。”
他缓缓地划着,朝着这只黑鸟盘旋的地方划去。他不慌不忙,把他的钓绳保持上下笔直。不过他还是靠近了水流一点儿,这样他依然能动作准确无误,只不过他想利用一下那只黑鸟,动作比先前要稍稍快些。
黑鸟在空中飞得更高了,又盘旋起来,可是翅膀纹丝不动。随后它忽然俯冲下去,老人看见飞鱼从水里跃出,在海面拼命地逃奔。
“鲯鳅,”老人大声地喊出来,“大鲯鳅。”
他把桨放到船上,从船头取出一根细细的钓绳。钓绳上系着一段铁丝和一个中号钓钩,他把一条沙丁鱼挂在钓钩上。他把钓钩从船边放下去,把钓绳系在船尾的一个环状螺栓上。接着,他又在另一根钓绳上挂上了鱼饵,让它盘在船头的阴凉角落里。然后他又划起船来,注视着那只在水面飞旋着搜寻的长翅膀黑鸟。
他正望着的时候,那只黑鸟又突然侧着翅膀下沉,打算俯冲,然后猛地张开,徒劳无益地追逐飞鱼。老人看见,那些大鲯鳅在追逐逃脱的飞鱼的时候,海水被掀得微微鼓了起来。鲯鳅在飞掠的鱼下面破水而行,只等飞鱼筋疲力尽坠入大海,它们就会火速赶到。鲯鳅分布得很广,飞鱼毫无生机可言。那只鸟可没有成功的机会。飞鱼个头太大,它没法叼走,况且它们飞得又太快。
他看见飞鱼接二连三地从海里飞出来,望着黑鸟徒劳无益的行动。他想:这群鱼已经从我眼皮底下逃走了。它们跑得太快,游得太远了。不过,说不定我可以逮住一条离群掉队的,说不定我的大鱼就在它们周围呢。我的大鱼没准儿就在附近哪个地方。
陆地上空的云彩现在像山峦般高高耸立着,海岸只剩下一条长长的绿线,背后是些灰青色的小山。此时的水呈深蓝色,蓝得发紫。他低头朝下看去,只见暗流中的红色浮游生物星星点点,太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他盯着他的那几根钓绳,确保它们笔直地垂到水中。他很高兴看到这么多的浮游生物,因为这说明了此处有很多鱼。这时太阳升得更高了,它在水中变幻成的奇异光芒意味着将会有好天气,陆地上空的云彩形状也说明了这一点。可是现在,那只黑鸟无影无踪了。除了几团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和一个在船附近浮动的紫色僧帽水母以外,水面上什么都没有。那个僧帽水母先把身子歪到一边去,随后又恢复了原状。它像个气泡那样兴高采烈地漂浮着,后尾那条有毒的深紫色长触丝在水中拖了一码[14]长。
“Agua mala[15],”老人说,“你这婊子养的。”
他一面坐着轻轻地摇桨,一面低头朝水中望去,看见一些颜色跟拖着的触丝一样的小鱼,它们在触丝中间和漂浮的气囊所形成的阴影下穿梭游走。小鱼能抗毒,可人就不同了。要是老人捕鱼时,有些触丝缠住了钓绳,紫色的粘液附在上面,他的胳膊和手上就会出现红肿和伤痕,像碰了气根毒藤或者毒葛藤一样。只是僧帽水母的毒发作得更快,而且像鞭子抽打一般疼痛。
这种彩虹色的气泡很美丽。然而它们是海里最虚假的东西,老人最喜欢看大海龟去把它们吃掉。海龟看见它们后,先迎面向前,然后闭上眼睛,身子完全缩在龟甲里,再把它们连同触丝一并吃掉。老人喜欢观看海龟吃它们,他也喜欢在风暴过后,踩着它们在海滩上走,也喜欢听到自己长着老茧的硬脚掌把它们踩破时的爆裂声。
他喜欢绿龟和玳瑁,它们身形优美,动作敏捷,而且价值不菲。对于那些硕大笨重的红海龟,他抱着不怀恶意的轻蔑态度,它们的龟壳是黄色的,交配的方式很奇特,而且开心地闭着眼睛去吞食僧帽水母。
虽然乘船出海捕鱼多年,他并不觉得海龟有什么神秘之处。他对所有的海龟感到惋惜,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船身一般长、重达一吨的大梭龟。人们大多对海龟残酷无情,因为把一只海龟剖腹屠杀之后,它的心脏还要跳动好几个小时。然而老人想,我也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跟它们一样。为了增强体力,他吃白色的海龟蛋。他在五月份吃了整整一个月,这样到了九、十月就会身强力壮,能够去捕一条真正的大鱼。
每天他还喝一杯鲨鱼肝油,盛油的大圆桶放在一个小棚子里,很多渔民把渔具都存放在这里。那只桶就放在那儿,想喝的渔民都可以舀来喝。大多渔民都讨厌那个味儿。但是比起在那么早的时候起床,这种油还不至于那么叫人受不了,况且喝了还可以预防伤风感冒,对眼睛也有好处。
这时老人抬眼望去,看见那只黑鸟又在盘旋了。
“它找到鱼啦,”他大声说。这会儿既没有飞鱼冲出水面,也没有小鱼儿四处逃窜。然而,正当老人望着的时候,一条小金枪鱼越到空中,一翻身又头朝下掉进了水里。在阳光的照射下,这条金枪鱼闪着银白色的光,掉入水中后,其他的金枪鱼接二连三地跃出水面,到处乱蹦,搅得水花四溅,跳得远远地捕食小鱼。它们绕着小鱼转圈,驱赶着它们。
老人想:要是它们跑得不这么快的话,我就会逮住它们的。他看着这群金枪鱼把海水搅出泛白的水沫,看着黑鸟这时俯冲下来,钻到小鱼群里去,迫使惊恐的小鱼浮到水面上来。
“这只鸟帮了我大忙,”老人说。就在此时,船艄的那根细钓绳在他的脚下绷紧了,原来他在脚上绕了一圈。于是他把桨放下,抓紧钓绳,动手往回拉,感觉到金枪鱼挣扎拽得钓绳直抖。他越往回拉绳,钓绳就越抖得厉害,接着他看见水里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两侧,于是便把钓绳猛地一甩,把鱼从舷外扔进了船里。鱼躺在船艄的阳光里,身体结实,身形像颗子弹,瞪着两支发愣的大眼睛,灵活的尾巴快速地抖动着,噼噼啪啪地拼命地拍打着船板,渐渐耗尽了力气。老人出于好意,给了它当头一击,再踢了它一脚,但它的身在依然在船艄的阴暗处抖动。
“长鳍金枪鱼,”他大声说,“可以做很好的鱼饵呢。应该有十磅重。”
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了大声地自言自语。以前,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就唱唱歌,独自在渔船上或者在捉海龟的船上掌舵的时候也唱。大概是在那个孩子不跟他在一起,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时候,他才开始大声独自讲话的。不过他记不清了。他跟孩子一起捕鱼的时候,他们只在必要的时候才说话。他们都在晚上说话的,要不就是在碰到坏天气,暴风雨阻挠出海的时候。在海上,没有必要就不要说话,这被视为一种美德。老人也这么认为,因此他就遵循这种美德。可是现在没人会受到他的打搅,因此他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好多次了。
“要是有人听见我在自言自语,还以为我疯了呢。”他大声说道。“但是既然我没有疯,我就不管啦。有钱人在船上可以听听收音机,给他们广播棒球赛的消息呢。”
眼下可不是惦记棒球的时候,他想。现在只有一件事该惦记,那就是我天生该干的事。他想:这一群鱼附近说不定有一条大鱼呢。我逮住的不过是正在吃小鱼的金枪鱼群中一只落单的,但那些鱼游得又远又快。今天凡是露出海面,个个都游得飞快,直奔东北方向。每天这个时候都是这样的吗?要不然,这是某种我不懂的变天征兆?
现在他看不见那一道绿色的海岸了,只看见青色的山峦和仿佛覆盖着积雪的山峰,以及峰顶上的白云,看起来像高耸的雪山。大海十分深邃幽暗,阳光在水中幻成彩虹色的透明水柱。那星星点点的无数浮游生物,已经被高空的太阳照晒得无影无踪了;老人看见的,只是蓝色海水伸出幻成的五彩光柱,还有他那几根笔直垂入水中一英里深的钓绳。
渔民们把这一类的各种鱼都称作金枪鱼,只是在卖出它们,或者拿它们换鱼饵时,才叫它们各自专有的名字。这会儿,它们又沉到海里去了。现在太阳很晒,老人感到脖颈上被晒得火辣辣的,划船的时候汗珠一滴一滴地顺着脊背往下流。
他想:我大可以让船随波漂流,自个儿只管睡去,把钓绳在脚趾头上绕上一圈,有动静随时可把我弄醒。不过今天已经是第八十五天了,我得好好地捕一天鱼。
就在这时,他紧盯着钓绳,看见其中有一根伸在水面的绿色钓竿猛地往下一坠。
“好啊,”他说,“好啊,”说着把船桨取了下来,没有让船摇晃一下。他探身出去够着了钓绳,把它放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中间轻轻地握着。他感到钓绳拉得并不紧,感觉不到重量,就轻轻地握着钓绳。过了一会儿,钓绳又被扯动了一下。这回是试探性的一拉,拉得既不紧也不重,他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在一百英寻的深处,有一条大马林鱼,正在吃包裹钩尖和钩把的沙丁鱼,这个手工制作的钓钩就是从小金枪鱼的头部穿出来的。
老人熟练地轻轻握着钓绳,同时用左手把它从竿子上解下来。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让绳子在他的手指间划动,而不会感到丝毫的拉力。
他想: 游得这么远,又在这个月份,这准是一条大鱼。吃吧,鱼啊。吃吧,请吃吧。那些小鱼饵多么鲜嫩啊,可你偏要躲在六百英尺深处的地方,躲在黑漆漆的冰冷海水里。在黑暗里绕个弯儿,转回来把它们都吃掉吧。
他感觉到轻微的一拉,接着猛地一拉,这准是一条沙丁鱼的头不容易从吊钩上扯下来。后来便没有丝毫动静了。
“来吧,”老人大声说,“再来一次吧。你闻闻它们的味道。多么美味可口啊!趁着新鲜,赶快吃了它们吧,回头还有那条金枪鱼呢。又结实,又凉爽,又鲜美。别害臊,鱼啊。把它们都吃了吧。”
他把钓绳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间,等待着,盯着那根钓绳的同时,也盯着其他的几根钓绳,因为鱼有可能一会儿游上来,一会儿沉下去。过了会儿,他又感到轻轻地一拉。
“它会咬饵的,”老人大声说,“上天保佑它咬饵吧。”
可它并没有咬,而是游走了。老人觉察不出一丝动静。
“它不可能游走的,”他说,“上天知道,它不可能游走的。它正在兜圈儿呢。说不定它以前上过钩,现在还没忘呢。”
不一会儿,他感觉到钓绳轻轻地动了一下,他高兴极了。
“刚才不过是在兜圈儿,”他说,“它会咬饵的。”
感觉到钓绳上的拉力,他很高兴,随后又感觉到有个什么坚实的东西,重得难以置信。这是这条鱼的分量,因此他就把钓绳往下放,放,放。钓绳从老人的手指间轻轻滑下去的时候,他依然感到下面沉甸甸的,尽管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压力小得几乎察觉不到。
“好大的鱼啊,”他说,“它把鱼饵横叼在嘴里,正在逃走呢。”
他想:它会转身把鱼饵吞下去的。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一桩好事要是说破了,恐怕就不会发生了。他知道这条鱼有多大,猜想它嘴里横叼着金枪鱼,正在暗黑的水中游走。这时他觉得它停住不动了,可还是那么重。接着越来越重了,他也就放长了钓绳。这时,他在大拇指和食指上使了劲儿,但是重量还在继续增加,一直往下坠着。
“它咬饵啦,”他说,“那我就让它好好地美餐一顿。”
他让钓绳从手指间往下滑去,同时伸出左手,抓起两个备用钓绳卷儿的一端,系在另一根钓绳的两个备用钓绳的活结上。现在他一切准备就绪。除了手头正在用着的那根钓绳卷儿之外,他还有三个四十英寻长的钓绳。
“再多吃点吧,”他说。“好好地吃吧。”
他想:把它吃了吧,让钓钩的尖儿扎进你的心脏,要了你的命吧。不慌不忙地游上来吧,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身体。没错,就是这样。你准备好了吗?你吃饱了吗?
“好!”他大叫一声,双手猛拉钓绳,收进了一码,接着再拉了又拉,使出全身力量,以身体的重量为支撑,挥动双臂,轮换地把钓绳往回拉。
一点儿效果都没有,鱼只顾慢慢游开,老人想把它往上提一英寸都做不到。他的钓绳很结实,是专门为钓大鱼而做的,他把它放在背上拉紧,紧得钓绳上的水珠飞迸四溅。随后钓绳开始在水里发出一阵嘶嘶声,但他依旧拽紧钓绳,身体压紧坐板往后仰,抵抗钓绳向下的拉力。小船慢悠悠地向西北方向飘去了。
大鱼不紧不慢地游着,连船带鱼都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漂流。别的鱼饵还在水里没有动静,用不着应付。
“要是孩子在就好了,”老人大声说,“我被一条鱼拉着跑,成了一根拖缆柱了。我倒可以把钓绳紧紧地系在船上,不过一会儿它就会把钓绳扯断的。我得拼命地牵住它,在必要的时候把钓绳放长些。谢天谢地,它还在往前游着,没有沉到海底去。”
要是它一门心思要下沉,我该怎么办呢。我真不知道。要是它沉入海底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我得想出点儿办法来。我还能做很多事情呢。
他拽紧了勒在背上的钓绳,紧盯着钓绳浸在水中的斜线,看着小船不停地向西北方向飘去。
老人想,它会累死的。它不能老这么拖着。可是过了四个钟头,那条鱼还是照样拖着这只小船,不慌不忙地朝远海游去,老人呢,依旧好不松弛地拽着背上的钓绳。
“我中午就把它钩住了,”他说,“可我一直还没有见过它呢。”
在钩住鱼之前,他把草帽拉下,紧紧地扣在脑门儿上,现在勒得脑门儿生疼。他还觉得口渴,因此他便跪下去,小心翼翼地以免扯动钓绳,爬到船头能够着的地方,伸出一只手取过水瓶,拧开盖子喝了一点儿,然后靠在船头歇了歇。他坐在取下来的桅杆和船帆上,尽可能不去想任何事情,一心熬下去。
等他再回头看时,陆地已经无影无踪了。这没关系,他想。凭着哈瓦那的灯光我总能划回去的。还有两个钟头太阳才下山,说不定在那之前它就浮上来了。要不然,它就会和月亮一起浮出来。再不然,它就会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才出来。我的手脚还没有抽筋,全身充满了劲儿。倒是它的嘴给钩住了。不过拉力这么大,这该是多大的一条鱼啊。它一定紧紧咬住了钢丝钓钩。要是我能看得见它就好了,哪怕一眼也好,让我知道钩住的鱼长什么样儿。
老人通过观察天上的星斗位置,判断出那条鱼整整一夜都没有改变它的路线和方向。太阳落下去后,天跟着转凉了。老人的背上、胳膊上和老腿上的汗一干,全都凉飕飕的。白天的时候,他曾把盖在鱼饵盒子的麻袋取下来,铺开晒干。等太阳落下后,他便把麻袋系在脖子上,好让它披挂在他的背上,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它从压在肩上的那根钓绳的下面拉过去。有麻袋垫着钓绳,他就可以弯腰倚在船头上,这样一来,他就差不多觉得舒服了。实际上这样只能算是勉强好受点儿,可在他看来,这简直算得上舒服了。
他想:我拿它没有办法,它拿我也没有办法。只要一直这样下去,大家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有一回他站起来朝船外撒尿,然后抬头看看星星,确定船的航向。从他肩上一直到落入水中的钓绳像一道磷光。此时鱼和船的速度放慢了。哈瓦那的那片灯火也不如平时光亮,因此他明白了,海流一定正把他们带向东方。他想:要是看不见哈瓦那的灯火,那我们一定是到了更东的地方。因为如果鱼的路线没有改变的话,那片灯光我一定还能看见好几个钟头呢。不知道今天棒球大联赛的结果如何,他想。要是有个收音机听一听该多美妙啊。接着他又想,老是惦记着这玩意儿。想一想手头正在干的事情吧。千万别干蠢事啊。
然后他大声地说,“要是孩子在就好了。就可以给我搭把手,让他瞅瞅这样的光景。”
他想:上了年纪的人可不能孤零零的。可这又是避免不了的事儿。我得记住,趁那条金枪鱼还没坏的时候就把它吃掉,好保存体力。记住了,不管你想不想吃,必须得在明早把它吃掉。记住啊,他叮嘱自己。
夜里有两只海豚游到小船附近,他听见它们翻腾和喷水的声音。他能辨别出雄的喷水声很响,雌的喷水如叹气。
“它们真好,”他说,“它们嬉戏,打闹,相亲相爱。像飞鱼一样,它们都是我们的兄弟。”
随后他又可怜起被他钩住的大鱼来。他想:它真了不起,真奇特,谁知道它有多大年龄呢。我还从来没遇到过力气这么大的鱼,也没见过行动这么奇特的鱼。说不定它太机灵了,不愿意跳来跳去。要是它跳出水来,或者猛地一冲,就会把我搞垮。可是没准儿它以前上过钩好多次,知道怎么搏斗。可是它不知道它的对手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老人呢。不过这条鱼多么大啊,鱼肉要是好的话,在市场上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它咬起鱼饵来像一条雄鱼,拉起钓绳来也像一条雄鱼,搏斗起来也不惊慌。我想知道它是有什么打算呢,还是跟我一样毫无办法?
他想起从前有一回,他遇到了一对马林鱼。雄鱼总是让雌鱼先吃食,而那条被钩住的雌鱼呢,顿时惊慌失措,发狂似的拼命挣扎,不多久便筋疲力尽了。那条雄鱼自始至终都待在雌鱼旁边,在钓绳周围窜上蹿下,陪它一起在水面上打转儿。雄鱼离钓绳太近,老人生怕它的尾巴把钓绳割断,那条尾巴像大镰刀一般锋利,大小和形状也跟镰刀相似。老人用鱼钩把雌鱼拖上来,抓住它那像长剑似的嘴和砂纸般粗糙的边儿,用木棒猛击它的头部,直打得它身上的颜色变成镜子背面的颜色,然后和孩子一起把它抬上了船。这时候,那条雄鱼还一直待在船边。
在老人收拾钓绳、准备鱼叉的时候,雄鱼突然从船边跃上高空,看一看雌鱼在哪里,然后便朝下落入深水中,它那淡紫色的翅膀——它的胸鳍——完全张开,身上所有的淡紫色宽条纹都露出来了。老人心想,它真美。它一直待在那儿不走。
老人想:这是我见过最让人难过的情景了。孩子也和我一样难过,因此我们请求这条雌鱼原谅,马上动手宰了它。
“要是孩子在这儿就好了,”他又大声地说道,把身子紧靠在船头圆圆的厚木板上,通过勒在肩上的钓绳,感到这条大鱼真有劲,不慌不忙地朝着它打定主意要奔的目标游去。
老人想,由于我欺骗了它,它就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了。
它选择待在深水暗处,远远避开一切圈套、引诱和诡计。而我的选择呢,就是到那些没人去的地方,把它找出来。现在我们俩纠缠在一起了,从中午就这样了。而且我和它谁也没有帮手。
他想:也许当初我不该做个打鱼的。然而我生来就是干这一行的啊。我得牢牢记住,天亮后就把那条金枪鱼吃了。
天亮前不久,有什么东西咬掉了他身后的一个鱼饵。他听见钓竿折断的声音,钓绳从船边飞快地往外溜。他在黑暗中把刀子从刀鞘里抽了出来,然后一面朝后仰着身子,使劲扛住压在左肩上的左右重量,一面割断船舷上的一根钓绳。然后他又割断了离他最近的另一根钓绳,摸黑把两卷备用的钓绳系在一起。他用一只手熟练地打着结,一只脚踩住钓绳卷儿,把结儿拉紧。现在他有六卷备用的钓绳了。他刚才割断的那两根钓绳各有两卷,被大鱼钩住的那根上有两卷,它们都被接在一起了。
他想:等天亮了,我再来应付那条四十英寻深处的钓绳,把它也割断了,连接在那些备用的钓绳卷儿上。我要损失两百英寻加泰罗尼亚[16]的好绳,还有钓钩和引线。这些东西都可以再置。可万一我钓上了别的鱼,撞断了这条大鱼的钓绳,那我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大鱼呢?我不知道刚刚上钩的是什么鱼。可能是一条马林鱼,或是箭鱼,或是鲨鱼。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我把它丢掉得太快了。
他又大声喊道,“要是孩子在这儿就好了。”
可是孩子并不在这儿,他想。这儿只有你一个人,你最好还是去收拾最后那一根钓绳吧,别管天黑不黑,把它割断了,连结上那两卷备用钓绳。
他就这样做了。摸黑干活儿真麻烦,何况这次那条鱼掀起一阵大浪,把他冲得脸朝下跌倒在船上,眼睛下还划破一道口子。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没到下巴处就凝结了,变干了。于是他又回到船头,身体靠在木板上。他把麻袋放好,小心翼翼地把肩膀上的钓绳换一个地方,然后用肩膀把它扛住,小心地试探鱼的拉力,再把手伸进水里探一探小船航行的速度。
他想:不知道这条鱼刚才为什么左右摇晃了一下身子。钓绳一定划过了它那宽大的脊梁了。当然,它的脊背不会像我的肩膀这样疼痛。可不管它的劲儿有多大,它也总不能一直拖着这条小船跑吧。眼下碍事的东西都被丢掉了,我还有好多备用的钓绳;算是应有尽有了。
“鱼啊,”他温柔地大声说,“我要跟你奉陪到底。”
老人想,依我看,它也会奉陪到底的。于是他等待着天明。此时正是黎明破晓前,天很冷,他把身子紧贴着木板取暖。它能撑多久,我就能撑多久,他想。天色微亮时,钓绳向外伸着,一直伸到水里。小船一直不紧不慢地移动着,太阳一露头,阳光就照射在老人的右肩上。
“它朝北边游去啦,”老人说。海流会把我们远远地冲向东方,他想。但愿那条鱼会转向海流的方向。这样就说明它渐渐疲惫了。
等到太阳升得更高了,老人才发觉鱼并没有疲倦。只有一个好迹象;钓绳的斜度说明它已经在较浅的地方游动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要跃出水面来。
不过,它也可能会跃起来的。
“上天保佑,让它跳起来吧,”老人说,“我有足够的钓绳来对付它。”
他想:要是我再把钓绳稍稍绷紧点儿,也许能叫它跳起来。现在天已经大亮了,随它跳吧,那么它脊骨边上的那些液囊就会灌满空气,它也就不会沉到海底死去了。
他尽力把钓绳绷紧一些。但是自从大鱼上钩以后,绳子已经紧得快断掉了,当他把身子向后仰去拉钓绳的时候,就觉得硬邦邦的,动也不能动,他知道不能把钓绳再拉得更紧了。他想:千万不能往上猛地一拽。因为每拽一回,钓钩扎的伤口就会更大一些,那样的话,它跳起来就会把钓钩甩掉的。不管怎么样,太阳已经出来了,这回眼睛不用正对着它了。
钓绳上挂着黄色的海藻,老人知道,这给大鱼增添了负担,所以他很高兴。在黑夜里大放磷光的正是这种黄色的马尾藻。
“鱼啊,”他说,“我喜爱你,而且佩服你。可是不等今天天黑,我就要你的命啦。”
他想:但愿我能做到吧。
从北方朝着小船飞来一只小鸟儿。这是一只鸣禽,在水面飞得很低。老人看出它非常疲乏了。
小鸟儿落到船艄上,在那儿歇了一口气。然后它又飞起来,绕着老人的头转了圈儿,最后停在钓绳上,在那儿显得舒服些。
“你多大啦?”老人问小鸟儿。“这是你头一回飞这么远吗?”
他说话的时候,鸟儿望着他。它太疲倦了,连绳子稳不稳,它都没心思看一看,只是用两只细脚抓紧钓绳,身在却在上面晃来晃去。
“钓绳稳着呢,”老人对它说,“实在太稳了。昨晚没有刮风,按理说你也不应该那么疲惫的。真是奇怪,如今的鸟儿们怎么这么经不住累呢?”
他想:还有老鹰会飞到海面上来找它们的。但那是他没有对小鸟儿讲,反正小鸟儿听不懂他的话,而且过不过久它就会领教老鹰的厉害了。
“好好歇会儿吧,小鸟儿,”他说,“然后你再去碰碰运气,不管是人,是鸟,还是鱼,不都是这样的吗?”
他情不自禁话多了起来,因为他的背脊在夜里挺得僵直了,现在真疼得厉害。
“小鸟儿,要是你乐意,就请到我家里去做客吧,”他说,“这会儿刮起小风了,我很抱歉,不能挂起帆来送你上岸,可是我这儿还有一个朋友呢。”
正在此时,那条大鱼突然把小船拉得一晃,老人被拖拽着倒在船头,要不是他撑着放下一段钓绳,他肯定被掀到海里去了。
钓绳一抖动,鸟儿就飞走了,老人甚至都没有见着。他用右手轻轻地摸了下钓绳,才发现手正在流血。
“它肯定是被什么东西给弄伤了,”他大声说道,一边把钓绳往回拉,试试能不能把鱼拉得转。但是当拉得快断时,他就稳住不拉了,然后把身子向后仰,抵住钓绳上的坠力。
“鱼啊,你现在也觉得不好受了吧,”他说,“可我也是一样啊。”
现在他四处张望,寻找那只鸟儿,因为他很想留它做伴儿,可它偏偏飞走了。
老人想,你在这儿还没待多久呢。可是,除非你上了岸,你飞去的地方总有狂风巨浪。我怎么让那条大鱼猛地一拉,就把我的手给划破了呢?一定是我太蠢了。要不然,就是因为我那时只顾张望、心想着那只小鸟儿了。现在,我可要一门心思干我的活儿了,过会儿还得吃掉那条金枪鱼,以免丧失力气。
“要是孩子在这儿就好了,还希望有点儿盐。”他又大声说道。
他把钓绳的压力换到左肩上,小心翼翼地跪着,把右手伸进海水里去洗,浸泡了一分多钟,看见一缕血丝缓缓飘走,海水也随着小船的前进不断冲着他的右手。
“它游得慢多了,”他说。
老人很想让手在海水里多浸泡些时候,但他担心大鱼又猛地一拉,把船弄得晃荡起来,于是他站起身来,把手放到太阳下面晒干。这只不过是钓绳擦破的一个伤口而已,可是受伤的正是常用到的地方。他知道,只要这场搏斗没有结束,两只手都还需要,所以他不愿意,在还没真正开始的时候就把手割破了。
“好吧,”他把手已经晒干了,说,“我得吃金枪鱼了。我可以用拖钩把它钩过来,然后坐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吃。”
他跪下去,用拖钩在船艄下面钩住了金枪鱼,拖到身边,不让它碰到钓绳。他仍旧用左肩去扛住钓绳,左手和左胳膊都使了劲儿,然后把金枪鱼从钩尖儿上取下来,并把拖钩放回原处。他用一只膝盖压住鱼,把它从头到尾剖开,把深红色的鱼肉切成楔形的长条。他先贴着鱼椎骨下刀,依次向外,一直切到鱼肚子的边沿。他切完六条,便把它们摊在船头的木板上,在裤子上擦了擦刀,然后拎起鱼尾巴,把骨架扔进了水里。
“看样子,我一条鱼也吃不完。”说着他用刀把其中一条鱼肉切成了两段。他感觉到钓绳上那沉甸甸的、顽强的拉力,左手又抽起筋来。那只手紧紧地拽着粗绳,他厌恶地瞅了瞅它。
“这算是什么手啊,”他说,“想抽筋你就抽筋,变成一只鸟爪子得了。可这对你又没什么好处。”
快吃吧,他心想,同时望了望暗黑的水里斜着的钓绳。马上把它吃掉,给手上加把劲儿。也怪不得这只手,你跟大鱼已经纠缠了好些钟头了。你还会跟它一起耗下去。马上把金枪鱼吃了吧。
他拿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味道也不算太难吃。
他想:好好地嚼吧,把肉汁也咽下去。要是能来点儿酸橙、柠檬什么的,或者和盐一起吃,那倒不错。
“手啊,你觉得怎么样呢?”他问那只抽搐得硬邦邦的手。“我要为你多吃点儿。”
他把切成两段的剩下的鱼肉也吃了下去。他细细地嚼着,然后把皮吐了出来。
“手啊,现在好点儿了吗?是不是现在太早,还不知道呢?”
他又拿起一整块儿鱼肉嚼起来。
“这条鱼真壮实,血气真旺盛,”他想,“还好我昨天捉到的是它,不是鲯鳅。鲯鳅肉太甜了,这条鱼没什么甜味儿,但是营养都还留着。”
他想:现在是该干实事的时候了,别的事情都别管。要是有点儿盐就好了。不知道太阳会不会把剩下的鱼肉给晒干变臭,所以最好把它们都吃了,尽管我并不饿。那条鱼这会儿挺从容,挺安稳的。我得把剩下的鱼全部吃掉,然后就有力气对付它了。
“忍耐一点吧,手,”他说,“我吃这些是为了你好。”
他想:真希望有什么东西能喂一喂那条大鱼。它可是我的兄弟啊。可是我不得不把它弄死,而且我得有力气去弄死它。他认真地、慢条斯理地把那些楔形的鱼肉条全部吃了下去。
他直起腰来,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好了,”他说,“手,你可以放开钓绳不管了,你抽筋的时候,我得单用右边胳膊去对付它,等你不再折腾了再说。”他用左脚踩住刚才用左手拽着的沉甸甸的钓绳,身子后仰,撑住脊背上的压力。
“上天帮帮我吧,让手别抽筋了吧,”他说,“因为我还不知道这条大鱼会怎么闹腾呢。”
他想:可它似乎沉着冷静,按照它的原计划进行着。他想:它有什么计划呢。我又有什么计划呢?它的个头这么大,我必须随机应变,临时想办法来对付它。只要它跳出水面,我就可以弄死它。可它总是待在水下不起来。那我也只好这样跟它奉陪到底。
他把那只抽筋的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想让手指活动活动。但是手张不开。也许太阳出来晒一晒它就张开了吧,他想。或许要等金枪鱼在我肚子里消化了以后,它才会张开吧。如果非要用这只手不可,那我就一定不顾一切把它掰开。但是我不想马上就硬掰开它。让它自行张开,主动恢复过来吧。毕竟在夜里要把那些钓绳割断,再连结在一起,我把它使用过度了。
他眺望海面,才知道自己现在多么孤单。但是他可以看见昏暗的深水里亮着一道道灿烂的光柱,看见船边那根一直向前伸的钓绳,还有微微波动的平静海面。云彩正在慢慢地积聚起来,预示着贸易风[17]的到来,他朝前方望去,看见一群野鸭飞过水面,在天空的映衬下,身影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分明。于是他发现,一个人在海上永远不会孤单的。
他想到有些人乘着小船出海,一到望不见陆地的地方就会感到害怕,他明白,在天气骤变的那些月份里,是有理由害怕的。可是此刻正值刮飓风的月份,只要飓风没来,这些月份却是一年中天气最佳的时候。
要是飓风来了,而你又在海上的话,你总能在几天前,就从天上看到种种迹象。他想:那些在岸上的人可看不到,因为它们不知道该看什么。在陆地上也能从云彩的样子看出异常。好在现在不会有飓风刮来了。
他望一望天空,看见一团团雪白的积云,像是堆在一起的赏心悦目的冰激凌,而再往上,羽毛般薄薄的卷云铺在九月的高空。
“轻风,”他说。“鱼啊,这天气对我更加有利。”
他的左手依然在抽搐,但他正在慢慢地把它张开。
他想:我讨厌抽筋。这是对自己身体的背叛行为。要是由于食物中毒而上吐下泻,那是在别人面前丢脸。可是抽筋呢——他想到的是Calambre[18]这个词——是丢自己的脸,特别是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
要是那个孩子在这儿,他会帮我揉一揉,从小胳膊一直往下揉,他想。不过,早晚这手会张开的。
随后,他用右手一摸钓绳,才发觉钓绳上的力度不同了,转眼看见钓绳在水里的斜度也有所改变。接着,在他附身拽住钓绳,把左手放在大腿上不停地拍打的时候,他看见倾斜的钓绳慢慢地向上升起。
“它上来啦,”他说。“手啊,快点吧。请快点吧。”
钓绳不紧不慢地不断上升着,接着小船前面的海面上鼓出了一块,鱼露出来了。它不停地往上冒,水从它身体两侧泻下。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头部和背部呈现出深紫色,身体两侧的条纹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很宽阔,带着淡紫色。它的嘴有打棒球用的木棒那么长,尖得像一把细长的剑,它把身体从头到尾整个儿都露出水面,然后又像潜水鸟那样顺顺溜溜地钻进水里。老人看见它那镰刀似的大尾巴没入水中,钓绳便开始飞快地往外滑去。
“它比这小船还要长两英尺哩,”老人说。钓绳快速而又稳当地滑入水中,那条鱼并没有受惊。老人设法用双手拽住钓绳,用的劲儿恰到好处,不让钓绳被鱼扯断。他明白,要是他不能用一定的劲儿使鱼慢下来,它就会把钓绳统统拖走,并扯断。
他想:这是一条大鱼,我一定要让它服服帖帖的。我绝不能让它知道,它自己的力气有多大,也不能让它知道,如果逃跑的话会有什么方法。我要是它,我会马上使出全身的劲儿飞奔,直到把钓绳扯断为止。不过谢天谢地,它们可没有我们这些要杀害它们的人这么聪明,尽管它们比我们更加高尚,更有能耐。
老人见过许多大鱼。他见过许多一千多磅重的,曾经也逮到过两条这么大的,不过从未独自一个人逮住过。现在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又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却跟他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那么大的一条鱼紧拴在一起。而他的左手依然像鹰爪一样蜷缩在一起。
他想:手会张开的。它肯定会松开了,来给右手帮忙的。有三件东西是亲兄弟:这条鱼和我的两只手。它一定会张开的。它真不应该抽筋。鱼游得慢了,正在用平常的速度往前游着。
真不明白为什它要跳出水来,老人想。简直像是为了让我看看它的块头有多大。反正现在我是知道了,他想。但愿我也能让他瞧瞧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那样的话,它就会看到这只抽筋的手了。让它把我想成比现在更有魄力的人吧,事实上我真要显露威风的。他想:要是我是这条鱼就好了,它就会使出浑身解数来对抗我仅有的意志和智慧。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板上,忍着浑身的疼痛。那条鱼不慌不忙地向前游去,小船在暗黑的海水中缓缓前行。从东方刮来的一阵风激起了小浪。到中午时分,老人那抽筋的左手好了。
“鱼啊,对你来说,这可是个坏消息啊,”他说,把肩膀上麻袋上的钓绳挪了挪。
他虽说舒服,但也很难受,只不过他不承认罢了。
“我并不信教,”他说,“但是只要我能逮住这条鱼,我愿意念十遍《天主经》和十遍《圣母经》。我许愿,要是逮住了,我一定去朝拜科布雷地方的圣母。这是我许的愿。”
他开始呆板地祷告起来。有些时候,他疲惫得记不起祷告词了,于是他就飞快地念,以便能顺口说出来。《圣母经》比《天主经》更容易些,他想。
“万福圣母玛丽亚,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是有福的,你怀胎的耶稣也是有福的。圣洁的圣母玛丽亚,现在、以及在我们将死的时候,请替我们有罪的人祈祷吧。阿门。”然后他又加上了一句,“万福的童贞圣母,请祈祷这条鱼死去吧,尽管它很了不起。”
做完了祷告,他觉得畅快多了,可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疼痛难受,也许还要痛得厉害一点儿,于是他便靠着船头的木板,开始机械地活动起左手的手指。
虽然微风轻轻地吹着,现在太阳已经很热了。
“我最好在从船尾伸出去的钓绳上安上鱼饵,”他说,“要是大鱼打算在熬一夜,我还得再吃一点东西,可是现在瓶子里的水已经不多了。我看在这儿也只能钓到鲯鳅。如果趁着新鲜吃了它,味道一定也不错。我希望今晚有一条飞鱼跳到船上来。可是我没有灯光来引诱它。飞鱼生吃味道最鲜美,而且不用切成小块儿。现在我保存体力了。天啊,我真没想到这条鱼有这么大呢。”
“不过话说回来,我一定要把它宰了,”他说,“不管它多么了不起,多么神气。”
他想:虽然这么做很不厚道。不过,我要让它看看,一个人能有多大能耐,能吃多大的苦。
“我跟那孩子说过,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他说,“现在到了证实这句话的时候了。”
他过去证实过上千回了,现在都不算数。眼下他正要再证实一回。每一回都是重新开始,他从不去想过去的成就。
他想:但愿它能睡去,这样我也可以睡去,梦见那些狮子。为什么如今主要出现在梦中的只是狮子?别想了,老头子,他自言自语道。靠在木板上休息会儿吧,什么都不要想了。它正在卖力干活呢。你越少费劲儿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