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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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令人神往

少年时代读司马迁的《史记》,多么神往于他“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我也真想去寻找大禹的足迹,好冲破几千载时间的阻隔,跟这个消弭了洪水灾祸的英雄,作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我还得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起在荆棘和榛莽中仰天长啸。后来读屈原的《涉江》和《哀郢》,我又向往着在滚滚流淌的长江两岸,在布满崇山峻岭的湘沅流域,去跟屈原一起痛哭流涕,吟唱出一支激越的悲歌。

幽深的峡谷,苍茫的戈壁,浩瀚的大海,都曾是我向往的地方。我多么想在那里仰望苍穹,沉思着自己民族的往昔与未来。童稚时的这些冥想,给我播下了喜爱旅游的种子。可是几十年来,人生的道路相当坎坷,日子过得艰苦和紧张,几乎很少有饱览名山大川的机缘。

近十多年间,我才得以在逐渐清明的氛围中,尝到了旅游的乐趣。无论是山水云霞,或者是城市的风景,都使我开阔了视野,领略了人生,净化了胸襟,升华了智慧。

有一回在新疆的大沙漠里跋涉,这黄澄澄和空荡荡的旷野,极目望去,无边无际,任你引吭高歌也不会有人来应和。瞧着这宁静的平畴,和被狂风刮起的一道道波纹,真像是凝住了的海浪。我喜爱眼前的这一片寂寞,因为它给自己留下了沉思的空间。从太古洪荒直至今天,不知道这儿留下了多少人的足迹,究竟出现过什么样的变迁。我多么盼望着这片大沙漠,能够立即飞旋和呼啸起来,就像是山崩地动,就像是天空也在翻腾。为什么大自然多少回的鬼斧神工,都不能让沙漠布满绿洲?恐怕得迸发出人们的力量,必须使人们的内心变得滋润和丰富起来,才会流出汩汩的水,灌溉这干涸的沙漠。

我也爱在青岛的海边散步。每当黎明时分,火红的太阳从汹涌的波涛中冉冉升起,我的心里也飘出了许多憧憬和愿望。我真想将满天的云霞和那奔腾流泻的海水,尽量多带一点儿回去。这无穷的人生,难道不应该也是如此的壮丽和恢宏?青岛真是个迷人的去处,站在山坡上看海,大海显得烟波微茫,神秘莫测,整天都看个不够。为什么水天相接的地方,竟是那样的静穆,那儿该也有浊浪排空吧?坐在礁石上看海,双手抚摸着溅起的浪花,全身承受着漂落的潮水,这辽阔无垠和启人沉思的大海,顿时变得像顽童似的有趣,不断地在跟我嬉戏和交谈,它潺潺细语着,告诉我是从哪儿来,见到了什么,还将流向何方。

青岛的大海固然使我陶醉,桂林的漓江也同样叫我迷恋,刚见到它绿得发亮的水流,刚见到它绕着拔地而起的山峦,就想倾心地去爱它。这一条碧色的细带,不能够只在青青的山峰底下流淌,它还得注进我的心里。让我的心也这样清澈和明亮,映照着天光,映照着山色,映照着头戴竹笠的行人。

还有一回我在旧金山踯躅,参观了许多名胜古迹。那闻名于世的金门大桥,从桥墩上挺起的钢架,都连接着用钢索弯成的弧线,而从那弧线上,又垂下了数不清的铁链,真像是摆着两排巨大的竖琴,在阵阵的海风中,弹奏着迷人的曲调,我曾久久地伫立在桥头,倾听这充满了现代节奏的乐声。还有那艺术博物馆里悬挂着的印象派油画,和蹲在大门外草坪上的青铜雕像——罗丹的“思想者”,至今还依旧闪现在我的眼前。不过最使我动心的,却是海滨附近的地震纪念塔。

那细长的塔身,从上到下都是圆滚滚的,直耸往天空里去,乍看起来似乎有点儿奇特,也许走遍了世界,都找不到这样怪异的塔吧?其实它一点儿也不奇怪,而是象征着水龙头的模样。原来在1906年的旧金山大地震中,不少英勇的消防队员,冲进了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断垣残壁,攀上了摇曳在半空里的梯子,扑入了正向地面倾塌的大厦,抢救着素不相识的妇女和孩子们。他们为了拯救别人的生命,自己被狂暴的火海吞没了,被破碎的楼房埋葬了。

在这悲壮的高塔底下,我观察着美国男女青年们神往的表情,觉得自己多少懂得了这个民族的力量,是来源于那种崇高的精神。多少年来,我们常常在批评着美国社会的道德堕落,每一个国家也许都有它自己的弊病吧,然而美国为什么依旧在欣欣向荣地向前迈步呢?这难道不值得我们认真地思索吗?

正因为在我撰写的字里行间,闪烁着对于美国前景的思考,所以有不少朋友读了我的散文集《访美归来》之后,竟跟我探讨起有关美国的种种问题来,虽然我从未深入地研究过美国。如果说我的旧金山之旅,多少有点儿哲人意味的话,那么我后来在日本东京漫游时,竟变得像一个欢欣的少年了。我实在惊讶于这个原来也是东方的文明古国,竟能如此迅捷地跨出现代生活的步伐。最使我想到少年时种种梦境的,是去畅游东京郊外的迪斯尼乐园。德国童话里灰姑娘居住的城堡,矗立于蓝天和白云底下,在它圆拱形巨门撑起的一座座双层方塔上,涂抹了多少奇妙和朦胧的光彩。在棕榈树丛中,米老鼠和唐老鸭穿梭而行,指点着人们去见识原始的森林、古代的海盗和西方文学故事中种种的幽灵。还有那妩媚娟秀的白雪公主,轻信而又憨厚的意大利木偶匹诺曹,也都催促我返回到童稚的回忆里去。

我已经在这世界上生活了五十多年,然而我游历过的地方和领略过的人生,毕竟是太少了。我深愿还像孩童那样热切地吸收人类的知识,我真想走遍中国和世界,继续去观看人们是怎样生活的,他们最渴望着的又是什么?我多么想走入大兴安岭的森林,我多么想攀上西双版纳的竹楼。也许我永远也去不成那些地方,而只能在自己的梦幻中漫游。记得自己刚读完茨威格《世间最美的坟墓》之后,竟隐隐约约地觉得,似乎已经步入那片荒芜的林间空地,在那个没有留下任何墓碑的土丘旁边,向托尔斯泰这位人类心灵的安慰者,默默地凭吊和致敬。

无论是游览过的风景,或者是从未有机缘亲炙过的名胜,都使我产生了无限的向往。只要还能够生存,我总盼着多去张望一眼这大千世界,我想从中发现以前没有领略过的许多堂奥。这世界多么令人神往,应该怎样去了解它、亲近它,和让它变得更美丽呢?

198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