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汨罗江边
多少年前背诵屈原的辞赋时,我就淌着眼泪哀悼他满怀亡国之恸的焦灼与哀伤,似乎听到了他纵身跳向汨罗江的一声巨响,稚弱的心灵中冒出无穷的凄楚和悲怆,暗暗猜测着这江水是如何的宽阔无际,汹涌奔腾的滚滚波涛是如何在永恒地呜咽?汨罗江真像是一个神秘而又庞大的谜,始终在我的脑海里不住地喧嚣。我常常渴望着去那里跋涉,去那里凭吊埋葬着屈原的滔滔洪水。
当我终于站立在狭窄的汨罗江边,异常惊讶地瞧见了这条浑浊的河道时,真疑惑着如此惊心动魄和壮怀激烈的死亡,为什么要发生在这个平淡得近乎粗糙的场合,懊丧地感到自己猜测了半生的谜语,竟会获得如此令人失望的诠释。我从脚旁的青草丛中,拾起一块细小的碎石,使劲地往对岸掷去,悄悄掉在河滩上的那一棵老榆树底下。幽暗的河水依旧在默默地流淌,映照着从一团团云雾中间挣扎出来的太阳光,淡淡地反射出丝丝缕缕的波纹。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有着洁癖的天才诗人屈原,为什么要选择这昏沉的河流,当成自己葬身的坟墓?总是京城郢都被秦国攻陷的不幸消息,使他感到彻底地绝望了,不愿再昼夜彷徨地噬啮自己悲痛的心弦,于是就决绝地自沉于这低浅的河水里面。
昨日此时我曾乘坐一艘雪白的汽艇,在洞庭湖里乘风破浪地飞驰,张望着几乎要连缀到天空里去的阵阵碧波,悠扬地拍击那一朵朵光亮的云彩,不禁想起至今还升华着整个民族崇高节操的屈原。他在《哀郢》里曾叙述自己“上洞庭而下江”的游历,那时候瞧见过的白云与碧水,跟我在两千多年之后看到的这壮丽风光,也许不会有什么迥然的差异。像我这样平庸地打发着日子的人,心里都激荡起飞溅的浪花,想在这波涛中泅泳,想在这天空里翱翔,那么这位在早年因被放逐而撰写《离骚》时,萌生了赴水自沉此种悲剧情怀的天才诗人,为何不纵身跳向浩瀚的水波?
屈原的心里确实也迸涌着浩瀚的痛楚,他以自己料理国事的智慧与才能,本来是完全可以替生于斯和长于斯的楚国建立出色的功勋,却受尽佞臣和群小的嫉妒,在楚怀王跟前编造出多少阴险和奸诈的谗言,诬陷地诋毁君王的庸碌无能,谄媚地挑拨着原先对他的信任。这些嫉妒者恶毒的诡计,燃起了深藏在楚怀王心间的嫉妒之火。他原来就隐隐地忧虑着屈原杰出的才华,会不会威胁自己装扮出的尊严,因此被狡黠地提醒和告诫之后,嫉妒心真像火山似的爆发出来,立即排斥和疏远了屈原。嫉妒心是人性中一种充满了邪恶和蛊惑的卑劣情结,为了无休无止地膨胀自己想在一切方面都高踞于别人头顶的贪欲,就不惜搅乱和破坏人世间道德的规范,不惜将别人丢弃于十分凄惨的境地。无权无势者的嫉妒心,对别人的杀伤力肯定会小一点儿,还同时也坑害和斫丧着自己;而掌握了生杀予夺此种绝对权力的君王,一旦萌生出嫉妒心来,就可能将所有的人们都置于恐怖的死地。屈原的被贬抑或放逐,真可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昏庸的楚怀王客死秦国之后,继位的顷襄王照样是不辨忠奸,听不得丝毫的逆耳之言,屈原竟又被放逐了,在汨罗江边留下他摇摇晃晃的身影,露出了多么消瘦和枯槁的面庞,多么憔悴和伤心的神色。当我也在这儿轻轻踯躅时,似乎在朦胧的幻想中跟他邂逅,影影绰绰地瞅见他,正于微风的呼啸声里愤懑地悲鸣:“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在那种滥施权力的君王统治时代,一心一意忠于自己主上的屈原,只能于都城失陷的绝望中哀怨地自尽。
我心情沉重地瞧着对岸碧绿的稻田,径直地往远方绵延开去。在许久的寂静中,突然有只水鸟掠过树梢,像箭簇似的射向湿漉漉的河边,饮了口水,又啁啾着飞走了。我神往地盯住它扬起的翅膀,执拗地思忖着如果屈原也依旧在这块深受蹂躏的土地上疾行,掩涕叹惜着国破家亡和流离颠沛的民众,跟他们一起去面对灾难,却不再选择自沉水底的夙愿,那就定会留下更多深沉、厚重和感情激越的诗篇。为什么不在苦难中生存和吟咏下去呢?我满腔悲愤地仰望着蔚蓝的天空,真想迈过两千多年的漫长岁月,向屈原提出这重如千钧般压住心头的询问。
199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