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林黛玉戏谑史湘云 贾宝玉听曲悟禅机
来人正是宝钗,也来讽刺宝玉元宵之夜不知“绿蜡”之典,三人互相开着玩笑。宝玉正担心黛玉饭后贪眠,一时积食,或夜间睡不着,都不利于身体;幸而宝钗来了,大家谈笑,黛玉不想睡了,自己才放了心。忽然听到他房中吵嚷起来,宝玉就回去了。
原来是宝玉的奶娘李嬷mā嬷mā见袭人躺在床上,就骂她是狐狸精。最后还是凤姐路过这里,才拉着她走了。
第二天,袭人好了些,宝玉放了心,就去了薛姨妈那里闲逛guàng。宝玉正和宝钗说笑,就听见小丫鬟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忙和宝钗一起去了贾母那里。
只见史湘云正大声说笑,见他两个来,忙见礼问好。正好黛玉也在一旁,就问宝玉:“从哪里的?”宝玉便说:“宝姐姐家。”黛玉冷笑:“原来是在那里绊bàn住了,要不早就飞来了。”宝玉笑道:“只是偶尔去她那里,怎么就说这话。”黛玉道:“这话好没意思!你和谁玩关我什么事。你从此不理我才好呢!”说完,就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忙跟着,说:“怎么又生气了?就算我说错了,你好歹也还坐在那里,同别人说会话,好过自己发闷。”黛玉说:“你管我呢!”宝玉笑着说:“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不想你气坏了身子。”黛玉说:“我气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不相干!”宝玉说:“大正月里,说什么死了活了。”黛玉说:“偏说死!我此刻就死!你怕死,你去长命百岁!”
宝玉笑着说:“要只像这样闹,我还怕死?还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说:“正是,要像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说:“我说我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冤枉人。”
宝钗走过来打断他们说:“史大妹妹等你呢。”忙推着宝玉走了。黛玉更加生气,对窗流泪。不到一刻钟,宝玉又过来了。黛玉抽泣着哭个不停:“你还过来做什么?横竖今天有人陪你玩,比我会念、会作、会写、会说笑,还怕你生气,你还来做什么?”
宝玉听了,就悄悄地说:“你这么聪明,难道连亲疏shū先后也不懂?第一件,你是姑舅姐妹,她是两姨姐妹,论亲戚,你亲她疏。第二件,你先来,你我一桌吃饭,一床睡觉,从小一起长大,她是后来的,怎会为她疏远你呢?”黛玉说:“难道我让你疏远她?那我成什么人了?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说:“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只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吗?”黛玉听了,低头不说话,半天才说:“你只怨我怪你,你就不知道你自己让人难受。就说今天的天气,分明冷了些,你反把披风脱了。”宝玉说:“之前一直穿着,一看到你生气了,我一发躁zào就脱了。”黛玉说:“若伤了风,又该吵闹了。”
正说着,湘云来了,笑道:“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在一起,我多少天没来了,也不理我一下!”黛玉说:“偏是大舌头还爱说话,连‘二’哥哥也不会说,只说成‘爱’哥哥‘爱’哥哥的。回头下围棋,你又该说‘幺yāo爱三四五’了。”宝玉笑说:“你学惯了她,明儿连你也不会说了。”史湘云说:“她一点也不放过别人,专挑人缺点。你自己比别人好,也不能见一个打趣一个。我说出一个人来,你若敢挑她,我就服你。”黛玉问是谁。湘云说:“你敢挑宝姐姐的缺点吗?就算你是好的;我比不过你,她还比不过你?”黛玉冷笑说:“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她!我怎敢挑她啊!”宝玉忙说话打岔。湘云说:“这辈子我自然不及你。我只盼着以后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刻让你听那‘爱’‘厄è’去。阿弥陀佛,那可就笑死我了!”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湘云忙转身跑了。宝玉怕黛玉追着,忙说:“小心摔跤!哪里还追得上?”黛玉追到门前,宝玉一把把她拦在门框上,劝她:“饶她这一回吧。”黛玉掰bāi着他的手说:“我若饶过她,再不活了!”湘云见宝玉拦着黛玉,就停下脚说:“好姐姐,饶我这一回吧。”恰好宝钗来到湘云身后,也说:“我劝你们看在宝兄弟的面子上,就算了吧。”黛玉说:“我不依。你们是一伙的,都来戏弄我!”宝玉劝说:“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她,她哪敢说你。”四人正闹哄哄的,有人来请吃饭,才算了结。
湘云住了两天,打算回去,贾母却让她等宝钗过完生日再回去。
话说贾母自从见到宝钗,看她性格温和,做事稳重,十分喜爱她,就拿出来二十两银子,给宝钗摆酒唱戏过生日。
宝钗生日当天,席间喝酒猜谜,十分热闹。饭后听戏,贾母十分喜欢唱小旦的和唱小丑的,就叫人另外赏了钱,拿出糖果给她们吃。凤姐看了小旦一眼说:“这小旦长得真像一个人。”宝钗看出来了没有说,宝玉也点了点头,也没说。湘云却接着说:“倒像林姐姐。”宝玉忙给她使眼色,阻止她说话。湘云瞪dèng了他一眼,也不出声了。大家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说“果真相像”。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就让翠缕收拾包袱。翠缕说:“忙什么,过些天再走不迟。”湘云说:“我明天一早就走。留在这里看人家的脸色吗!”宝玉听了这话,忙上前拉着她说:“好妹妹,你误会我了。林妹妹多心。别人分明知道,都不说出来。偏偏你说了出来,她怎会不恼你。我担心你得罪她,才使眼色。换了别人,哪怕她得罪了人,与我有什么关系?”湘云摔手说:“你别说些花言巧语。我本比不上你林妹妹,别人可以打趣她,偏我不能。我原本就不配说她。她是小姐,我难道是丫鬟!”宝玉急着说:“我原本为你着想,现在却得了不是。我若有坏心,现在就化成灰,被人用脚踩!”湘云说:“大正月里,少胡说些没要紧的话,你说给那些爱使小性儿、爱恼的人,能辖xiá治你的人听去!别让我啐你。”说完,直接去了贾母那里。
宝玉没趣,又来寻黛玉。刚一进门,就被黛玉推了出去,门也关上了。宝玉想不明白,就在窗外小声喊“好妹妹、好妹妹”,黛玉却不理他。宝玉闷闷地低头不语。黛玉以为他回去了,就把门打开,看见宝玉还站在那里,宝玉趁机跟进来说:“凡事都有缘由,说出来,人也不委屈。怎么好好地就恼了呢?”黛玉冷笑说:“问我?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我原是让你们取笑的,拿个戏子比我。”宝玉道:“我没拿她比你,也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别人比了笑了还厉害呢!”宝玉听了,却不能辩解什么。黛玉又说:“这就算了。你为什么给云儿使眼色?难道她同我玩,就自轻自贱了?她是公侯小姐,我是平民丫头,她同我玩,我若高兴了,就让她自甘轻贱了。你是这样想的吗?你虽然好心,只是她偏不领你的情,一样也生气了。你又拿我作人情,说我小性儿,爱生气,又怕她得罪了我。我同她生气,与你有什么关系?她得罪了我,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宝玉细想自己本是为了她们,却得了两处的不是。如今不过两个人,都不能得周全,将来还能如何?想到这里,就心灰意冷,转身回房去了。黛玉见他赌气离开,更加生气了:“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回房后呆呆地躺在床上。袭人看到他这样,就说:“今天看了戏,以后几天也有戏看了。宝姑娘一定会还席的。”宝玉冷笑说:“她还不还,与我什么关系。”袭人说:“大正月里,大家都喜喜欢欢的,你这是怎么了?”宝玉冷笑说:“她们欢喜不欢喜,与我无关。”袭人说:“大家随和,你也随和点,彼此随和不好吗?”宝玉说:“什么是‘大家彼此’?她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说到这句,细想其中意味,不禁泪流满面,翻身起来提笔写下一偈jì: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又担心别人看不明白,又填了一支《寄生草》曲子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认为没有不妥,十分自得,就上床睡了。
没想到黛玉见宝玉这次果断离去,就以寻袭人为由,来察看动静。袭人笑回:“已经睡了。”见黛玉要走,又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递给黛玉。黛玉看了,知道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觉得可笑可叹,就对袭人说:“写着玩的,没什么要紧的。”说完,就拿去给湘云、宝钗看。看那曲子写的是: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yī。肆sì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lù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又看那偈语。宝钗笑说:“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昨天一支曲子惹出来的。明天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心中若是这么想的,我就是罪魁kuí祸首了。”说着,把纸撕了个粉碎,让丫头们去烧了。黛玉说:“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定叫他断绝这个念头。”
三人一起往宝玉屋里来。一进屋,黛玉就说:“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你贵在哪里?坚在哪里?”宝玉竟然不能回答。三人拍着手说:“如此钝dùn愚yú,还参禅chán呢。”黛玉又说:“你说‘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很好,只是依我看,还可以更好。我再续两句在后,‘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怎么样?”宝钗说:“这才叫悟彻。当日南宗五祖想要求法嗣sì,命令徒弟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六祖惠能当时在那里做火头僧,在厨房碓duì米,听了之后就说:‘美则美矣,了liǎo则未了liǎo。’于是也念了一偈:‘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听了,就将衣钵bō传给他。今天这偈语,也和此相同。刚才这句,还没有完全了结,这就丢开手不成?”黛玉说:“当时不能答,就算输了,此时答上了也不值得奇怪。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所知道的,你都不知道呢,还去参禅呢!”宝玉自认为悟了,却不想被黛玉一问,宝钗一比,而这些本不是她们平时所能的。自己想了一想说:“原来她们比我先知觉,尚且没有解悟,我何需自寻烦恼?”就笑道:“谁参禅了?不过一时玩笑。”说着,四人和好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