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受耻辱烈金钏自杀 呈大训贾宝玉挨打

袭人听了问：“什么东西？”宝玉说：“前天得的麒麟。”袭人说：“你天天带在身上，怎么问我？”宝玉就拍了一下手说：“一定是丢了，去哪里找呢！”就要去找。湘云见他着急，就将手一撒，说：“你瞧瞧，是不是这个？”宝玉一见那麒麟，十分高兴，笑说：“亏你捡着了，本来就是要送你的。”这时袭人倒了茶来，就对湘云说：“恭喜大姑娘了。”史湘云听了不由得羞红了脸。原来史湘云已经和卫若兰定了亲事。湘云把送给袭人的礼物拿出来，因时常在家做一些针线活，又和她说了一些针线上的事，以及黛玉剪穗suì子的事儿。

正说着，又有人来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去见见。”宝玉知道要去见贾雨村，很不高兴，因为不愿意同他说一些仕shì途经济的事，太俗气了。正抱怨呢，湘云就劝他说：“你也该改改这性儿了。就算不愿意考举人，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将来也能应酬世务。”宝玉大觉逆耳，说：“姑娘就别在我屋里坐了，以免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蒙羞。”袭人连忙劝解说：“云姑娘快别说了。上回宝姑娘劝他，他不顾面子，抬脚就走，宝姑娘的话还没说完呢，顿时满面通红。多亏她涵hán养高，日后还照常往来，这位却疏远人家了。要是换了林姑娘，不知道怎么闹呢。”宝玉道：“林姑娘说过这些混账话吗？否则，我早远着她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说：“喔，这原是混账话。”

不想黛玉在门外听到了，又喜又惊，又悲又叹。原来黛玉因为麒麟的缘故悄悄地过来，却听见宝玉称赞她，心想：“你果然是个知己。但你我既是知己，又为什么有金玉之论呢？况且我父母早逝，无人为我做主；近来又神思恍huǎng惚hū，病情加重。我虽是你的知己，却不能长久；你纵是我的知己，我却命薄bó!”想到这里，就流下泪来，不想进去相见，转身走了。宝玉出来，正看见黛玉在前面走着，似乎还在哭，就忙赶上来，笑说：“妹妹去哪里？怎么又哭了？”黛玉见是宝玉，勉强笑说：“我哪里哭了？”宝玉说：“这眼睛上还有泪珠儿呢。”说着就替她擦眼泪。黛玉忙后退几步，说：“干吗动手动脚的！”宝玉说：“看你流泪就顾不得死活了。”黛玉说：“你死了倒不值什么，留下什么金，什么麒麟，可怎么好啊？”宝玉一听就急说：“你又咒zhòu我呢？”黛玉被问，想起前天的事，就后悔了，忙说：“我说错了。看你急得满脸汗。”说着就替他擦汗。宝玉注视着她，好一会才说：“你放心。”黛玉听了，呆呆地想了半天，才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倒说个明白。”宝玉叹说：“你怎会不明白？难道我都用错心了？不懂你的心意了？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黛玉说：“我是真不明白要放什么心。”宝玉点头说：“好妹妹，你别哄我。你若真不明白，不但我白用心了，就连你待我的心意也辜gū负了。你因为不放心的缘故，才得了病。但凡宽慰wèi些，病情也不至于一天比一天严重。”黛玉听了这话，如遭雷击，竟比自己的肺腑之言还恳切，心中有万句言语，却说不出口。宝玉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哪一句说起，就呆呆地看着黛玉。

好一会儿，黛玉咳嗽一声，转身哭着走了。宝玉没拉住，就站在那里发呆。刚才宝玉出来得急，忘了带扇子，袭人正拿着扇子赶来，看到宝玉和黛玉说话，黛玉走了，宝玉还站在那里，就过来推宝玉。宝玉也不看是谁，拉着人就说：“我的心事，从来不敢说，今天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得了一身的病，不敢告诉人，只好藏着。只等你的病好了，我才会好。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说：“这是什么话？莫不是中邪了！”宝玉这才清醒过来，忙拿过扇子，匆忙走了。

袭人心想：刚才那话定是因黛玉而起，将来他们若成事，自己的日子难免不好过，于是流下眼泪。正寻思该如何避bì祸，只见宝钗过来了，于是两人说起湘云在家里生活艰难的一些事。正说着就听见一个婆子匆匆走来说：“也不知为什么，金钏chuàn儿姑娘好好儿地投井死了！”宝钗于是急忙去了王夫人屋里。王夫人正独自流泪，见宝钗来了，就同她说起金钏儿的事：“前天她把我的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就把她撵niǎn回去了，等过两天，还让她来，谁知她气性这么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忙安慰王夫人，趁机帮王夫人安排将金钏儿厚葬zàng了。

宝玉见完贾雨村回来，听说金钏儿自尽，十分悲痛，被王夫人教训之后又碰到了贾政，贾政见他垂头丧气的，又教训了一顿。此时宝玉恨不得跟了金钏儿去。得了教训，也只是呆呆地站着。贾政见平时教训宝玉时，他能听进去，如今却这幅模样，不禁更加生气，正想问个明白，有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的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忙去了书房。

宝玉刚回房，就有人来传老爷要见他，忙又赶来。贾政一见就问：“该死的奴才！你不在家里读书，在外面做些无法无天的事，那琪官本是忠顺王爷跟前的人，是你能引逗的吗？”宝玉吓了一跳，忙回答：“实在不知谁是‘琪官’，又怎能说‘引逗’呢？”说着就哭了。旁边忠顺王府的长史官说：“这城里的人都知道，琪官近日与一位衔玉的公子交好，公子不必隐瞒，可是有证据的，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

宝玉见隐瞒不过，不如打发他去，免得说出别的事来。就说：“大人既知道他的底细，怎会不知他在东郊离城二十里的紫檀tán堡bǔ置了房舍、田地呢？”那长史官听了，笑说：“若他在那里便罢了，若不在，还要来请教。”说完告辞走了。

贾政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命宝玉不许离开，刚回来，就看见贾环乱跑，就喝问：“乱跑什么？”贾环就乘机边比划边说：“刚才看到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脑袋这么大，身子这么粗，实在可怕，才跑过来。”贾政还不知道金钏儿自尽的事，就命贾琏、赖大、来兴快来。贾环就上前拉住说：“父亲不用生气。这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都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就回头四顾。贾政知道他的意思，就命其他人后退。贾环就悄悄说：“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天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suì，打了一顿。那金钏儿就赌气投井死了。”

话还没说完，贾政就大喝：“快把宝玉抓来！拿大棍，拿绳来！把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到里头去，立刻打死！”

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凶多吉少，身边又没有传信的人，正急得跺脚，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进去了。贾政就命人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宝玉自知不能讨饶，只是呜呜地哭。贾政还嫌打得轻，就亲自打了十几下。宝玉渐渐气弱声嘶，哭不出来。众门客见状，都来劝解，贾政不听。众人知道他气急了，就派人送信给王夫人。王夫人听了来不及回贾母，就来到书房，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王夫人急得抱住板子，贾政说：“罢了，罢了！今天必定要气死我！”王夫人说：“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况且打死宝玉事小，惹得老太太不自在，岂不事大？”贾政冷笑说：“我养了这不肖的孽niè障，已经不孝；教训他一顿，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天勒死他，以绝后患！”说着就要动手。王夫人连忙抱住，嘴里喊着“你也勒死我算了”，就放声大哭起来，又想起早亡的贾珠，叫着贾珠的名字哭着说：“你若还在，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李纨听到说起贾珠，也哭了起来。贾政听了，也流下眼泪。

正哭着，忽听丫鬟huan来说：“老太太来了。”贾母进来就对贾政说：“你要再打他，先打死我。”贾政只得陪着小心，说：“大热的天，母亲怎么过来了，有话把儿子叫过去就行了。”贾母听了，厉声说：“我没养出个好儿子，你叫我和谁说去。”贾政一听这话，忙跪下含泪说：“母亲这话，做儿子的如何担当得起？”贾母一听，大声说：“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打宝玉，宝玉就禁得起么？”说着不觉地流下泪来。贾政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儿子就没有立足之地了。”贾母冷笑说：“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我们立刻就回老家去，你心里干净，就没人不许你打了。”说着就命人快打点行李。贾政直挺挺地跪着认罪。

宝玉这才被人抬出去，送到贾母屋里。贾政见贾母怒气未消，不敢走，也跟着过来了。看见宝玉果然是被打重了，也很后悔，看见贾母伤心，就过来劝，贾母说：“儿子不好，是要管的，但也不该打到这个分上。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还要看着他死不成。”贾政听了，赶忙退了出来。众人又忙着给宝玉请医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