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话说宝玉正在发呆,不料黛玉将手帕甩来,扫在眼睛上,吓了一跳,问是谁。黛玉笑道:“不敢,是我失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她看,没想到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想要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
一时凤姐来了,说起初一去清虚观打醮,来邀请宝钗、宝玉、黛玉等去看戏。宝钗嫌热,不想去,凤姐说那里凉快,将道士都赶出去,挂起帘子,不放一个闲人进去,说得贾母也想去。凤姐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好了!只是我又要忙活了。”贾母道:“到时我在正面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不用你侍候,可好不好?”凤姐连忙称谢。贾母又对宝钗说:“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宝钗只得答应。
贾母又打发人去请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她们姐妹去。王夫人因为身体不好,也预备着元春派人来,早说明不去;听贾母这么说,就派人到园里告诉:“有要逛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那些天天不能出门槛的丫头们听了这话,都想去。就算她们的主子懒怠去,也百般撺掇,因此李宫裁等都说去。贾母更加高兴,早已派人去打扫安置,不必细说。
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人马簇簇。贾母坐八人大轿。李氏、凤姐、薛姨妈坐四人大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桔,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与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的丫头平儿、丰儿、红儿,并王夫人的丫头金钏、彩云也跟着凤姐,奶妈抱着大姐儿也坐了一辆车,再加上各房的老嬷嬷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占了一街的车。
贾母等人的轿子走远了,这门前的车还没有坐完。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街上人都站在两边。
到了观前,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贾母在门前停下,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
因鸳鸯等在后面,凤姐正要搀扶贾母下轿。可巧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事先没有出去,此时正要躲出去,不料一头撞在凤姐怀里。凤姐便一扬手将那小道士打倒在地,骂道:“野杂种,乱跑什么!”那小道士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丫鬟、媳妇子围得密不透风,忽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拿!打,打,打!”贾母听了忙问:“是怎么了?”贾珍忙出来问。凤姐上来说:“一个小道士,没躲出去,现在混钻呢。”贾母听说,忙命人将那小道士带走,不要吓着他,还赏了些钱。
贾珍站在台阶上,问:“管家在哪里?”林之孝立刻跑到贾珍跟前。贾珍吩咐他多派几个小厮在外面守着,侍候要东西传话,不让一个闲人进去。林之孝连忙答应着走了。贾珍又叫贾蓉,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出来。贾珍道:“你瞧瞧他,我还没敢说热,他倒乘凉去了!”喝命家人啐他。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的脾性,不敢违拗,其中一个就啐了贾蓉一口。贾珍又命小厮问他还热不。贾蓉垂着手,不敢出声。贾芸、贾萍、贾芹、贾璜、贾、贾琼等都慌了,从墙根下慢慢溜下来。贾珍又命贾蓉回家把尤氏接来伺候贾母。贾蓉听说,忙骑马去了。
贾珍正要进去,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论理我应该去里面伺候。只众位千金都在,不敢擅入,请爷示下。”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先皇曾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现掌管“道录司”,被皇上封为“终了真人”,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去荣、宁二府,夫人、小姐都是见过的。此刻听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人,怎么说起这话来。还不跟我进来。”张道士呵呵大笑,跟了贾珍进来。
贾珍来到贾母跟前,陪笑说:“这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搀他进来。”贾珍忙去搀了过来。那张道士先哈哈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安康?众位奶奶小姐纳福。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呀?”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的福,小道也还康健,只记挂着哥儿。我看见哥儿的这个身材样貌,言谈举动,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模子。”说着就流下泪来。贾母听了,也跟着流泪。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现在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说完就大笑一声,说:“前天在一户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我想哥儿也该说亲了,那位小姐的样貌、门户倒也配得过。不知老太太有什么想法,小道也不敢胡乱做媒。”贾母道:“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点儿再定吧。”张道士只好作罢,又说:“我有一些远来的道友和徒子徒孙们想见识见识哥儿的玉。”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张道士兢兢业业地捧了出去。
贾母与众人各处游玩了一会,刚上楼,就见张道士走到跟前笑说:“众人托福见了哥儿的玉。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作为敬贺的礼物。”只见盘内玉琢金镂的物件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也不容易,万万不能收下。”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拦。老太太若不留下,倒叫他们小瞧了我。”
贾母听如此说,才命人接了。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然这么说,又不能推辞,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散给穷人。”贾母笑道:“这倒是。”张道士又忙拦道:“哥儿既要做好事,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稀奇,却也是几件器皿。若施舍给乞丐,一来他们用不上,二来也糟蹋了这些东西。不如散些钱给他们。”宝玉听说,便命收下,张道士才退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准备看戏。贾珍上来回道:“神前拈了戏,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是汉高祖斩白蛇起义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笑道:“怎么这一出倒排在第二?罢了。神佛要这样。”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再说话。贾珍退了下来,到外边预备着申表、焚钱粮、开戏,不在话下。
宝玉将自己的玉戴上,然后从盘子里一件一件地拿给贾母看。贾母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说:“我好像看见有人也戴着一个这样的麒麟。”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一些。”宝玉说:“我怎么没见过?”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她都记得。”黛玉冷笑道:“她在别的方面还有限,只有在这些人戴的东西上格外留心。”宝钗回头装作没听见。
宝玉就将那麒麟收起来,又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才留这件,因此手里拿着,却拿眼睛瞟人。只有黛玉瞅着他点头,好像有赞叹之意。宝玉就觉得不好意思了,又拿出来,向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倒好玩,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去你戴。”黛玉将头一扭,说:“我不稀罕。”宝玉笑道:“你要真不稀罕,我就拿着了。”说着又收了起来。
刚要说话,只见贾珍、贾蓉的妻子与尤氏来了,彼此见过,贾母说:“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报:“冯将军家有人来了。”原来,冯紫英家听说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准备了猪羊香烛茶银的东西送礼。接着是赵侍郎家也来送礼。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虽看了一天戏,到下午就回来了,次日也懒怠去。凤姐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不在话下。
第二天,宝玉因为张道士给他提亲,心里不自在,说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黛玉昨日回来又中了暑,宝玉不放心,连饭也不吃了,过来探问。黛玉怕他有个好歹,说:“你只管去看戏,留在家里做什么?”宝玉因为提亲的事,正不好受,心想:别人不知道就算了,连她也奚落我。”别人奚落他,万万不会生气,只是黛玉说了这话就不同了,于是沉下脸来:“我白认得你了!”黛玉听说,冷笑道:“我也知道你白认得我了,不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呢。”宝玉冲着黛玉的脸问:“你这么说,是一心咒我天诛地灭?”黛玉还没明白过来,宝玉又说:“昨天还为这个发了誓,今天你就来说我。我天诛地灭了,你又有什么好?”黛玉这才想起昨天的话来,既着急,又羞愧,哭着说:“我如果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这样呢!我知道,昨天张道士说亲,你怕我阻碍你的好姻缘,心里生气,拿我来出气。”
原来宝玉与黛玉一起长大,早有了一段心事,不好意思说出来,却想方设法暗中试探。黛玉偏偏也喜欢用假情试探。这样就难免有争吵,此时宝玉想的是:“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情有可原,你难道不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而奚落我,可见你心里没我。”黛玉却心想:“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的说法,你难道会看重邪说而不看重我吗?我经常提起‘金玉’的事,你如果若无其事,就证明你看重我。为什么我一提,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刻有‘金玉’,见我一提,怕我多心,故意着急,用来哄我。”
原本两个人是一个心的,但都假装试探,反弄成两个心了。宝玉又想:“只要你愿意,我立刻为你去死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才和我近,不和我远。”黛玉心里又想道:“你只管你,你好我才好,你何必为我去死,你死了我也会死。可见是你不叫我靠近你,有意叫我远离你了。”两人本来都有亲近之心,反弄得疏远了。他二人心里是怎么想的,难以描述清楚。如今宝玉又听见她说“好姻缘”三个字,更加怄气,嘴里却说不出话来,就赌气把通灵宝玉扯下来,往地下一摔,说:“什么鬼东西,我砸了你完事!”偏那玉十分坚硬,竟然连一点裂缝都没有,宝玉就去找东西来砸。黛玉早就哭起来,说:“何必呢,你砸它,不如来砸我。”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见宝玉使劲砸玉,又忙去夺玉,又夺不下来,只好去叫袭人。袭人来了才把玉夺了下来。宝玉说:“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袭人见他气黄了脸,就拉着他的手说:“你同妹妹吵架,犯不着砸它;如果砸坏了,不是叫她脸上、心里都过不去吗?”黛玉听这话说到了心坎上,可见宝玉连袭人还不如,就伤心地大哭起来,结果刚吃的解暑汤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收拾,说:“虽然生气,也应该保重些。刚吃了药,又吐出来。若犯了病,让宝二爷心里怎么过得去?”宝玉一听,只觉得黛玉还不如紫鹃明白他的心,又见黛玉脸红头涨,虚汗连连,泪流不住,后悔刚才不该同她较真,此时她这样,自己又替不了她,也流下泪来。
袭人见两人都哭,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想要劝宝玉不哭,又担心宝玉有什么委屈闷在心里,又不好说黛玉,索性跟着哭起来。紫鹃给黛玉轻轻地扇风,见三人各人哭各人的,也伤心起来,拿手帕擦眼泪。不一会儿,袭人勉强笑着对宝玉说:“你不看别的,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应该同林姑娘吵架。”黛玉听了,赶忙夺过去,抓起剪刀要剪。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成几段了。黛玉哭道:“我也是白费力气。人家不稀罕,自有别人替他打穗子。”袭人忙接了玉说:“怪我多嘴了。”宝玉对黛玉说:“你只管剪,反正我不再戴它,也没什么。”
这里正闹着,外面的婆子们却一齐去了贾母、王夫人那里告知。贾母、王夫人见她们郑重其事,不知有了什么大祸,都进园来了,只见宝玉和黛玉都不说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就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不小心服侍?一点事都不管了!”把她们教训了一顿之后带宝玉出去了。
过了一天,到了初三,是薛蟠的生日,家里摆了酒,来请宝玉等人。宝玉得罪了黛玉,总见不着她的面,心中后悔,没心思去看戏,就托病不去。黛玉听说他不去,心想:“他是喜欢喝酒看戏的,今天反而不去,肯定是因为昨天生气了。或许是因为我不去,他也没心思去。昨天万万不该剪了那穗子。”
贾母见二人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天那边看戏,两人见了面就好了,不想又都不去,急得抱怨说:“我怎么偏偏遇见了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哪天我断了气,他们只管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这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说着也哭了。他二人竟然从没听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眼下忽然听说这句话,好像参禅一般,都低头细想,不觉流泪。袭人就劝宝玉去给黛玉道歉。宝玉听见了不知依与不依。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