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话说林黛玉正感慨万千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一掌，说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林黛玉被吓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黛玉说：“好你个傻丫头，吓我一大跳。你来做什么？”香菱笑说：“来找我们姑娘。紫鹃也在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来了茶叶。走吧，回家去坐着。”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果然凤姐送来两小瓶上等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说了一会话，又下一回棋，香菱才走了。
宝玉被袭人找回房，果然看见鸳鸯歪在炕上看袭人的针线活，见宝玉来了，便说道：“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给大老爷请安。”宝玉听了，换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
见过贾母，来到外面，马已经备好。宝玉刚要上马，看到贾琏请安回来，正下马，彼此说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说：“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容长脸，身材修长，十八九岁的样子，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哪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发什么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是了。”因问他母亲好，来做什么。贾芸指着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如今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可比你大四五岁呢。”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贾芸道：“十八岁。”这贾芸也非常伶俐，听宝玉这样说，就真要认作父子，贾琏听了，笑着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我现在没空，你明天到我书房来，我带你进园玩耍。”说着上马往贾赦这边来。
见了贾赦，不过有些感冒，先替贾母问了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然后命人带宝玉去见邢夫人。宝玉就往上房来。邢夫人见宝玉来了，先站起来，给贾母请过安，才让宝玉坐下喝茶。茶还没喝完，只见贾琮来问好。邢夫人道：“哪里来的猴儿！你那奶妈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哪里像念书的孩子！”正说着，贾环、贾兰叔侄也来了，请了安。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十分亲近，感到很不自在，就向贾兰使眼色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要走，就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再坐坐，我和你说会话。”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交待贾环、贾兰回去问好，就打发他们回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她们坐了一会儿，就不知去哪了。”宝玉道：“大娘刚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哪有什么话要说，不过是要宝玉同姐妹们吃了饭再回去。两人又说了会话，就该吃饭了。宝玉吃完饭，又去辞了贾赦，同姐妹们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歇。
且说贾芸见了贾琏，打听有什么事情可做。贾琏告诉他：“前天倒有一件事情，可惜你婶子求我，就给了贾芹。不过你别急，明天园里还有几个地方要栽花木，一定让你负责。”贾芸听了，半晌说道：“那我就等着吧。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天来打听的话。”贾琏道：“我哪有工夫说闲话儿。明天一大早就要去兴邑。你先等着，后天你来讨信儿。”说着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到一个主意，就径直来到舅舅卜世仁家。卜世仁刚从自家的香料铺回来，见贾芸来了，问他有什么事。贾芸就求舅舅赊四两冰片麝香，到八月还钱。卜世仁却说店里不论亲友概不赊欠，还数落贾芸不干正经事，赊了去只是胡闹，让他早点找个正经事干。贾芸笑道：“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还小，不懂事。多亏舅舅出主意，料理丧事。舅舅也知道，我家的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还在我手里，也没被我败掉。可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样呢？还亏是我呢，若是别个，三日两日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哪会不护着你呢！我天天和你舅母说，你但凡有点算计，去你们的大房里，就算见不着爷儿们，也应该屈身讨好那管事的人，弄个事情管管。前天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带着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贾芸听他说得很不堪，就起身告辞。卜世仁留他吃饭，谁知他老婆却说家里没粮了，夫妻两商量借钱买粮，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走得无影无踪了。
贾芸赌气离开舅舅家，一边想主意，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碰在一个醉汉身上。那醉汉张嘴就骂，还把贾芸一把抓住。贾芸这才看清醉汉正是邻居倪二。这倪二是个泼皮，以在赌场放高利贷为生，如今正从欠钱人家收了利钱，喝醉了回来，不想被贾芸撞上，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口音是熟人，睁开醉眼一看，见是贾芸，忙收回拳头，问贾芸往哪里去。贾芸就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就要借钱给贾芸，并且不要利钱。
贾芸心想：“倪二虽然是个泼皮无赖，却有些义侠之名。如今若不领他这情，惹恼了他，倒生出事来。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给他。”于是就接过银子，正要写文契，倪二拒绝了，只让他带个口信回家，就踉踉跄跄地走了。
贾芸手中有了银子，十分高兴，想着等那件事得逞后加倍还钱。回家后，先到隔壁捎了信，又同他母亲说了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事，然后吃饭、睡觉，一宿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先到大香铺里买了冰麝，就往荣国府来，见到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恭恭敬敬地请了安。凤姐也不正眼看他，一边走，一边问他母亲好。贾芸就说朋友送给他一些冰片、麝香，若要转卖，不但卖不出原价来，况且谁会花银子买这个！即便有人买，也不过花几分几钱罢了；若说送人，也没人配使这个，倒被人贱卖了。因往年见凤姐买这些东西，就来尽尽孝心，才不算糟蹋这东西。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正要采买香料，听了贾芸的话，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欢喜，就命丰儿收下，还夸贾芸有见识，贾琏还曾提起过。贾芸听这话入了港，就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过我？”凤姐见问，正想告诉他让他管事的话，却忙又止住，心想：“若我此刻告诉他那话，倒让他觉得我是为了得到这点香，才答应让他管事。”想完，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一字不提，随意说了几句，就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只得回来。
因昨天见了宝玉，让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完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书房里来，见焙茗锄药在下象棋，宝玉不在。茗烟就出去找宝玉了。
贾芸看了一会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宝玉来，别的小厮都玩去了，正等得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地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看时，见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清秀丫头。那丫头见了贾芸，转身走了。正好茗烟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找不到一个带信的。”贾芸见了茗烟，也走出来，问怎么样。茗烟道：“等了这半天，也没个人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就说廊下的二爷来了。”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就不再像先前那等回避，仔细看了下贾芸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廊上廊下的，你就说是芸儿。”那丫头却让贾芸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天再来。因为宝玉今天没睡午觉，晚饭吃得早。他晚上也不来书房。就算有人带信，也不管用。他不过口里应着，或许早忘了这事。贾芸正想问这丫头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明天再来。茗烟留他喝茶。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道谢，口里说话，眼睛却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第二天，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便看见贾芸来了，隔着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敢在我跟前弄鬼。怪不得送我东西，原来是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说：“我正后悔呢，应该先求婶子。”凤姐就把园里种花种树的事派给贾芸，并让他午后来领银子，说完就走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到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去北静王府了。贾芸便呆呆地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来到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连对牌一并交给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非常高兴，转身走到银库，交给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贾芸先找了倪二，将银子按数还给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就按数收回。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过让他进来说话的事，如今却被他忘在脑后了。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院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秋纹等人去打水了，袭人去了薛宝钗那里。宝玉想要吃茶，一连喊了两三声，却不见丫鬟来，只得自己倒茶。忽听背后有人说：“二爷小心烫了手，让我来倒。”说着接过茶碗。宝玉却吓了一跳，只见是个不认识的丫鬟，就问：“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说：“是的。”宝玉问：“那我怎么不认得你？”那丫头冷笑一声说：“我从来不端茶递水，眼见的事一点儿不做，二爷哪里认得呢。”宝玉问：“你为什么不做那眼见的事？”那丫头道：“这话就不好回答了。正好有一句话回二爷，之前有个叫芸儿的来找二爷。焙茗让他明天早起再来。”刚说到这里，秋纹、碧痕共提着一桶水进来了。那丫头便忙迎去接。秋纹、碧痕忽见屋里走出一个人来接水，却是小红，都感到诧异，将水放下。忙进屋察看，发现只有宝玉在，心中大不自在。等宝玉洗澡时，就去找小红，问她去屋里干什么。小红道：“我哪里到屋里？我的手帕丟了，正在后头找呢。不想二爷要茶吃，姐妹们都不在，我就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
秋纹听了，开始骂小红，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匠来种树，你们别混跑。衣服裙子别混晒。”秋纹便问：“明儿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小红听见了，知是先前外书房所见那人。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是荣国府中世代旧仆，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就改名“小红”。红玉今年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她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宝玉住进怡红院，红玉自持有三分容貌，就有些痴心妄想，总想到宝玉面前卖弄。只是宝玉身边的一干人，伶牙俐爪，哪里插得进去！不想今天才有些机会，又遭秋纹等一顿恶骂，心内早灰了一半。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闷闷地回到房中。忽听窗外有人小声说：“红玉，我捡到你的手帕了。”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不觉粉面含羞，问：“你在哪里捡到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就告诉你。”一面说，一面拉她。小红急回身跑了，却被门槛绊倒。不知后面又发生了什么，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