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论西塞罗
对上述两对人的比较[12]还可再提一笔。从西塞罗与小普林尼(以我看他的性情与他的舅父和养父大普林尼很少有相似之处)的著作中,可以找出无数极端虚荣的证据。其中有一条,就是他们堂而皇之地要求当时的历史学家在史册中不要忘了他们。命运似乎有意刁难,史册已经消失很久,却把这些不光彩的轶事流传至今。
但是这些高官显爵的品位低下还不止此,他们会在家长里短的闲谈中,甚至还利用寄给朋友的私信去沽名钓誉。这些私信有的错过了时机没有寄走,也竟拿来发表,还冠冕堂皇说什么不让自己的成就与辛劳湮没无闻。罗马帝国的两位执政官,主管世界事务的两名不可一世的官员,利用休闲时间,客客气气编写一封美丽的信札,让人赞扬他们善于掌握他们奶妈的语言,这岂不是妙事一桩么?以此为生的普通小学教师也不会做得更差劲吧?
如果色诺芬和恺撒的雄才远远及不上他们的辩才,我不相信他们会把它写下来的。他们寻求传之后世的不是他们的言辞,而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如果完美的语言表达可以给一位大人物带来适当的名声,那么西庇阿和列里乌斯不会容忍一名非洲奴隶分享他们运用拉丁语言得心应手的喜剧带来的光荣,因为这部作品出自他们两人之手,写得精美绝伦足以证明这点,连署名作者泰伦提乌斯自己也承认的[13]。要我不相信这件事,那会跟我闹得不欢而散的。
要赞扬一个人,却提出不合他身份的一些优点(虽然值得一提),和一些非主要的优点,这总有点像是嘲弄和侮辱。就像赞扬一位国王,说他是好画家、好建筑师、好火枪手或好夺标骑手。这些赞词只有与其他合适的赞词一起或随后提出,如称颂国王雄才大略,武功文治,否则就不会让他引以为荣。这样说了后再说居鲁士精通农业,查理大帝有口才和文才,才使他们觉得脸上有光。
我见到在我这个时代这种风气很盛行,那些以写作成名和作为天职的大人物,都否认自己刻苦学习,装得文理不通,有意不懂这种下等人才需要具备的本领,我们老百姓也认为俊彦人物要表现出其他更为卓绝的品质。
在晋谒腓力二世的使团中,有德摩斯梯尼的同伴赞扬这位国王长得美,能言善辩,好酒量;德摩斯梯尼说这些赞词适用于一个女子、一个律师和一块海绵,而不适用于一位国王。
让他面对反抗的敌人所向披靡,
当对方匍匐在地时宽大仁慈。
——贺拉斯
善不善于狩猎与跳舞,都不是国王的职责所在,
让别人学会打官司,用仪器测量
天体运动,命名金光闪闪的星星,
他的韬略是治国安邦平天下。
——维吉尔
普鲁塔克还进一步说,在这些非主要方面表现那么杰出,这无异是显出没有把余暇与学问放在正途上,原本应该用在更为实际有用的地方。因此马其顿国王腓力听到他的儿子亚历山大大帝在宴会上唱歌,跟最好的音乐家一较长短,对他说:“你唱得那么好,不觉得丢脸吗?”也是这一位腓力,跟一位音乐家讨论他的艺术时,音乐家这样对他说:“陛下,愿上帝保佑,对这样的事懂得比我还多,那是不幸之至。”
一位国王应该能够像伊菲克拉特那样回答。一位演说家骂骂咧咧这样追问他:“你是什么,装得那么神气活现?你是军人吗?你是弓箭手吗?你是长矛兵吗?”“这些我都不是,但是我知道怎样指挥这些人。”
伊斯麦尼亚被人夸为杰出的吹笛手,安提西尼斯认为这并不说明伊斯麦尼亚的价值。
当我听到有人要对《随笔集》的语言说些什么,我有自知之明,宁可他保持沉默。要损害词义的时候决不去追求辞藻华丽,尤其平铺直叙要胜过转弯抹角。我可能是错了,如果其他作家在这方面比我掌握更多的材料;如果有作家不论好与差,能够在纸上撒播下更充实,至少更具体的种子。为了收入更多的文章,我只放上了各篇的开头部分。我若再加以发挥,就会把这部书的篇幅增加好几倍。
此外我还列入了多少全凭体会的故事,谁愿意巧妙整理,不愁写不出无数的随笔。无论是这些故事,还是我的引证,都不是仅仅作为范例、权威或花絮使用的。我对它们的看法并不仅限于对我有用这点来说的。它们往往要超越我的议论,包含着更丰富更大胆的思想种子,还发出更悦耳的弦外之音,对我这个不愿借题发挥的人如此,对其他听懂我的曲调的人也是如此。再回头来论说话的道德,我不觉得尽说坏话与尽说好话之间有什么选择余地。“说话四平八稳不是男子汉作风。”(塞涅卡)
先哲说,说到学问就是指哲学,说到行为就是指道德,一般来说这对所有门第和等级都是适用的。
这在另外两位哲学家[14]身上也有相似之处。他们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也作出要流芳百世的许诺,但是方式不同,抱着良好的目的去迎合其他人的虚荣心。因为他们对朋友写道,如果只想流芳百世决定继续掌管国家大事,害怕别人劝其准备接受退隐和退休,那么大家倒不用为此担心了;尤其他们对于后世已有足够的威望,完全可以回答说,单凭他们的书信,已可像他们为国效力一样使自己名扬天下。
除了这点不同以外,这也不是一些意义空洞、内容贫乏的书信,里面字句经过仔细选择,精心排列,抑扬顿挫恰到好处,充满隽智,读了不但变得更有口才,还更加聪明,不但教会我们说得好,还做得好。让我们自鸣得意而于事无补的伶牙俐齿见鬼去吧。除非像人们说的,西塞罗的辩才登峰造极,演说通篇有血有肉。
我还要说一则关于他这方面的故事,以便让我们接触到他的本相。他要在大庭广众演说,但是时间太紧迫来不及充分准备。他的一名奴隶埃罗斯走来告诉他演讲会延至第二天再开。他听了高兴之至,为了这条好消息给奴隶恢复了自由。
至于书信,我要说的是我的朋友坚持认为我在这方面可以有所作为。如果我有谈话的对象,也很乐意用这种形式来发表豪情壮志。我必须有我以前有过的那一种交往,它吸引我,支持我,振奋我。因为像有些人那样对着风讨论,我也只会陷入空想。我是弄虚作假的死敌,不会捏造出几个假名来进行严肃的讨论。面对一位友好的强手,我也会更加专心自信,要胜过瞧着一群人的不同面孔。我若不取得更好的成就是会失望的。
我写文章完全随自己个性,天生诙谐含蓄,与人议论则很拙劣,不管怎样我的语言就是太急促,凌乱,断断续续,与众不同;我不擅长写礼节性书信,除了一连串说得好听的客气话以外毫无实质性内容。我没有天赋,也不想写热情洋溢、殷勤周到的长信。我并不相信这一套,也不喜欢说过头的话。这与现行的做法相去甚远。因为从前不是这样俗不可耐地滥用这些字眼:什么人生、心灵、虔诚、崇拜、农奴、奴隶,这些词俯拾即是,以致当他们再要让人感觉一种更为强烈、更为尊敬的意愿时,就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表达了。
我痛恨被人看来像个阿谀者;这使我很自然地说话语气干巴巴的,直率生硬,在不认识我的人看来还有点儿轻侮。我对我最敬重的人最不讲礼节,心里轻松也就走得快,这样步子就忘了矜持;对我向往的人自豪地奉献绵薄之力;对我可与之推心置腹的人也最少自我说明。我觉得他们见了我的诚心就会知道这点,语言的表达反会歪曲我的用意。
欢迎光临、告辞、感谢、致意、愿意效劳,这些我们待人接客中的礼仪客套,我不知道还有谁比我更加笨口拙舌,找不到话说。
我也曾写过一些求情信和推荐信,收信人无不觉得写得枯燥无味,毫不生动。
意大利人是尺牍的大出版家,我相信我已搜集了一百来种,觉得阿尼巴尔·卡洛的书信集最佳。从前我在真正热情冲动下,也曾提笔给几位女士涂写过一些书信,若还存在世上的话,可能还可找出几页值得百无聊赖、神魂颠倒的青年一读。
我的书信总是即写即发,那么匆忙仓促,虽然书法潦草得叫人难以忍受,还是喜欢自己写而不劳他人代书。我找不到人能够追随我的思路,也不誊写一遍。我已让认识我的大人物,容忍我的涂涂改改、不折叠、不留边白的信纸。我最费心写的信写得最糟糕;我若写得拖泥带水,这说明我心不在焉。
我愿意不打腹稿就起笔,第一句完了接上第二句。今日的书信里花絮与前言多于实质内容。由于我喜欢同时写两封信,而不是写完一封封好再写一封;总是让这个任务交给另一个人去做。因而,当信的内容写好后,乐意让另一个人去添上这些冗长致词、建议、请求,写在信的结尾部位。并希望有什么新的做法让我们免去这些啰嗦话。还有一连串的身份头衔。好几次为了不出差错,干脆空着不写,尤其是给司法与财政部门的官员。
职务的变动那么频繁,不少荣誉职称孰大孰小叫人实在难以确定和排列,得来也都不容易,出错与遗漏都是一种冒犯。我还认为在我们印刷的书名页和扉页添上这些头衔,也是庸俗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