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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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论撒谎

说到记忆力,没有人比我更不合适参加议论了。因为我头脑中几乎不存在一丝一毫的记忆,也不认为世界上还有谁的记忆比我更糟。我其他方面的品质也低庸平凡。但是我相信我的记忆尤为怪异,实属罕见,值得一书让它扬名于天下。

记忆是必不可少的,柏拉图很有道理称它为有权有势的女神;我生来就有这个缺陷;此外,由于在我的家乡一个人不明事理,大家就说他没有记忆,当我埋怨说自己记忆不好时,还是遭到大家的责怪与怀疑,仿佛我在说自己是个傻瓜。他们看不出记忆与聪敏有什么区别。这更使我做人难上加难。

他们实在错怪我了。因为从经验来看事情恰恰相反,良好的记忆乐意与低能的判断为伍。他们还在下面这件事上错怪我,我这人最看重友谊,因此用这样的话来责怪我的毛病,这就是说我不讲交情了。因为我记忆不好而说成了热情不够,这就把一个天生的缺陷当做一个良心的缺陷了。他们说,他早把这件请托的事或承诺的事忘了。他从来不会想到朋友。他从来想不起帮我个忙去说什么,去做什么或者隐瞒什么的。确实我这人很容易忘事,但是对于朋友托我办的事,我不会忽略的。但愿大家容忍我的缺陷,不要认为这是狡猾,狡猾跟我的天性是相互抵触的。

我还是有所安慰。从这个缺陷我悟出个道理去改正很容易在我身上产生的更大缺陷:那就是“抱负”。对于不得不跟外界打交道的人,记忆差是一种不可容忍的缺点。自然界进化法则中也有许多例子说明,随着记忆力的衰退,身上其他的机能会得到加强;我若依靠记忆的好处,就会记住其他人的创造与意见,自己思想与判断力也会跟随别人的足迹而人云亦云,毫无活力,像大家一样,不思自身努力;我说话也更加少,因为记忆库比创意库明显丰富;如果记忆长期不衰退,我会喋喋不休说得朋友两耳欲聋,闲谈又可增强辞藻修饰的功能,说得更加慷慨激昂,精彩动人。

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曾在好朋友身边进行观察。他们的记忆好得可把事情完完整整说出来,从开天辟地开始,无关紧要的情境一个不漏,虽然故事不错,也可讲得精彩,要是故事不好,要怪的是他们记忆好,还是他们判断差。一旦人家开了口,那就很难叫他结束或中断讲话。最佳观察马力的办法,莫过于看它能不能漂亮地收住脚步。我还看见有的人说话很有分寸,他们就是愿意也不能够刹住话头。他们寻找机会要把话说完时,还是废话说个不停,拖拖沓沓像个体力不支要跌倒的人。尤其是老人更为可怕,往事的回忆抹不去,啰啰嗦嗦说了几遍又记不得,我就见过有的故事很有趣,在一位领主嘴里变得很讨厌,只因他身边的人被灌了不下一百遍。

第二个原因,像那位古人说的,也可以少记起受过的侮辱。不然我要像波斯国王大流士那样举行一种仪式,为了不忘记他被俘时受雅典人的侮辱,叫一名宫廷侍从每次在他上桌以后,到他的耳边唱上三遍:“陛下毋忘雅典人。”而今我故地重游,旧书重读,始终让我有一种新鲜感。

有人说谁觉得自己记忆不够好,那就不要去撒谎,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我知道语法学家对“说的不是真话”与“说谎”是有区别的;还说“说的不是真话”指说的是一件假事,但说的人把它当作了真事;而“说谎”这个词的定义在拉丁语(法语源自拉丁语)中,还含有“违背良心”的意思,因而只是指“说话违背自己所知之事的人”,我说的是这样的人。所以这里谈到的人是那些编造部分或全部故事的人;或者隐瞒和歪曲真相的人。当他们隐瞒和歪曲什么时,那就让他们把同样的事说上几遍,这样不露出马脚是很难的,因为事实先入为主留在了记忆里,通过意识与认知在脑海中留下印记;而假事在脑海中是留不住的。当你每次要重复一桩事时,当初得知的真情在脑海中不断地流过,很难不把那些伪造、虚假或硬凑的事逐渐冲刷掉。

至于彻头彻尾编造的故事,尤其因为不存在反证来揭穿事情的虚假,他们以为有恃无恐,不怕胡说八道。然而也因为如此,内容既空泛,又不着边际,若记忆不是很牢靠,太容易把它忘了。

我经常见到这样的事,有意思的是吃亏的总是那些以花言巧语为常事的人,他们说话随机应变,时而要做成在谈判的生意,时而要取悦在说话的大人物。他们让自己的信仰与良心服务于千变万化的情境,语言也时时不同;同一件东西,他们可以一会儿说黑,一会儿又说白;人前人后两面三刀;把这些人相互矛盾的说法加以比较,这类招又会怎样呢?且不说他们经常陷入混乱;他们自己在同一件事上编造了那么多不同的情节,要有怎么样的记忆才能把它们记住?我看到现时有许多人羡慕这种小心谨慎的声誉,他们不会认为是徒有虚名。

说谎确是一个令人痛恨的恶习。我们只是有了语言才成了人,相互维系不散。如果对说谎的可恶可怕有所认识,就要对它比对其他罪行更加猛烈谴责。我觉得我们平时对小孩无所谓的错误随意给予很不适当的惩罚,对他们并不造成后果的一时鲁莽横加折磨。说谎本身,稍轻一些的还有顽固,我觉得这些事都必须随时防止其产生与发展。这些缺点会跟着他们成长。一旦说话不诚实,革除这个习惯就会难得出奇。因此我们看到一些正直人也会积习难返。我的一名青年裁缝,人还不错,就是我从没听见他说过一句真话,即使对他有好处的真话也不说。

假若谎言跟真理一样,只有一张面孔,我们的关系就会好处理多了。因为我们就可把与谎言相对立的话看成是正面的。但是真理的反面有千万张面孔和无限的范围。

毕达哥拉斯派说善是确定的和有限的,而恶是不确定的和无限的。走到目标的道路只有一条,走不到目标的道路有千条。但是依靠厚颜无耻和信誓旦旦的谎言,即使会躲过一场明显的大灾难,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会说得出来。

从前一位神父说,跟一条熟悉的狗也比跟一个语言不通的人在一起好。“陌生人不被别人当作人。”(普林尼)假话远比沉默更难与人交往。

弗朗索瓦一世夸口说自己用戳穿的方法把弗朗西斯克·塔韦纳弄得走投无路。塔韦纳是米兰公爵弗朗塞斯可·斯福扎的大使,能言善辩,他受主子的派遣,就是为一件后果严重的过失来向国王赔礼道歉的。事情经过如下。

弗朗索瓦一世不久前被逐出意大利,但是为了从意大利,甚至从米兰公国获取秘密情报,建议在公爵身边安置一名贵人,其实是大使,但是表面上保持私人身份,装得留下来办理个人事务;此外,米兰公爵有许多事依赖查理五世皇帝,尤其因为他正欲与皇帝的侄女、丹麦王的女儿洛林公爵女继承人订立婚约;因此被人发现跟我们还有勾结来往,就要遭受极大的利益损害。有一名米兰贵族最适宜完成这项任务,那就是国王的御厩总管梅维伊。此人带着大使的秘密国书、指示、其他给公爵的推荐信,以便掩护和伪装他的特殊使命。但是他在公爵身边日子太久,引起了皇帝不满;接着发生的事我们认为一定与此有关。

公爵制造暗杀的假象,派人深夜去砍了他的头颅,案件只两天就予以了结。因为弗朗索瓦国王已向全体基督教国家的亲王和公爵本人发函询问缘由,弗朗西斯克·塔韦纳早已准备了一篇捏造事实、强词夺理的长报告。

他在一天早晨参加觐见;说明他对事件看法的根据,为此目的举出许多表面上合情合理的事实,说他的主子向来把这位贵族看做是以私人身份到米兰,像其他臣民来办自己的私事的,他在生活中也从未用过其他身份。甚至否认以前知道他为法国王室服务,国王也认识他,更不用说把他当大使了。国王说话时,提出各种不同的异议和要求,设下圈套,最终逼着他说出那天夜里是偷着干那件事的。那个可怜人这下子难住了,只得如实回答说公爵出于对国王的敬意,不敢贸然在光天化日下把他处决。我们大家可以想象,在弗朗索瓦一世这么精明的人面前,他说话矛盾百出,如何感到无地自容了。

朱利乌斯二世教皇,给英格兰国王派了一名大使,鼓动他反对路易十二[1]。大使把他的使命陈述完毕,英格兰国王在答辞中强调,要对付这么强大的一个国王,做好必要的备战工作是有困难的,他还列举了几条理由,大使却不适当地回答说他也曾想到这些问题,并对教皇陈述过。

大使原来的建议是策动英格兰国王立即投入战争,而今这话又离此相去甚远;英格兰国王从事后的发现去对照这套论点,不由怀疑这位大使私心倾向法国。教皇得到密告后,大使的财产全部充公,还险些丧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