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时光剥蚀的情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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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苦难历程

——历史会沉淀出曲直是非,一定做一个好人。


“桦哥,这二十年,你为什么连一点点音信也不给我?”周愚从那定格中走出来,抬起那双空洞的眼睛问桦哥。

白桦终于把手从眼睛上放下来,他抬头看了周愚一眼,那泪眼包含太多艰辛困苦、太多感念等待、太多期望与绝望……

“为什么你……”不等周愚把这第二个为什么问完,白桦又用手势打断了她。白桦心里明白,也知道愚妹现在心里有许许多多委屈和为什么。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是不堪回首的啊。

于是,白桦带着男人的低沉语调,缓缓地开始对周愚诉说艰涩的二十年过往:

大卡车离开那个有着大黑门的小院后,妈妈和我在卡车上颠簸了一天半,下车时晕头转向不知道东西南北。在一个杂草丛生的荒凉小村庄、在南方深秋潮湿的阴冷中,开始了我和妈妈没有尽头的苦难生活。

那个地方,山上、田野里到处都是白灰色石头,故被称作白石湾。为了生存,我们辛勤劳作,和当地人一起开荒播种。可是饥饿阴冷仍然像双胞胎一样,不依不饶地缠绕着我们。

令我们最牵挂伤心的,还是爸爸的音信,我们没有爸爸的音信,好长时间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什么情况。我和妈妈都想念着爸爸,为爸爸的安全担惊受怕,妈妈是夜夜无眠。

半年后也就是第二年开春,有一个和我们一样遭遇的人来到这片土地。这位叔叔高高的个子,见人总是笑眯眯的,所以我就叫他笑叔叔,他经常逗闹着和我玩耍。

有一天,我和妈妈一起和笑叔叔聊天,无意中聊起父亲,当笑叔叔知道我爸爸是谁后,突然脸色一变,慌张地一句话不说,站立起来急匆匆地走开了。

我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眼睛也直瞪瞪地望着离开了的笑叔叔的背影。我急忙跟随过去,远远地呼叫着:“笑叔叔,您等等我。”可是他低着头,脚步非但不停止,反而更加快速起来。我仍然继续呼唤笑叔叔,继续快速奔跑起来,紧紧追赶。

突然,那个笑叔叔转过身来,他蹲下来,一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眼睛直瞪瞪地望着我,那对眼睛即伤心又有疼惜的感觉。他嘴巴张开又闭合起来,欲言又止,只是双手有力地摇晃着我的双肩。

我望着他的眼睛问道:“笑叔叔,您说,我爸爸,我爸爸他……”

笑叔叔不等我问完就不住地摇头,最后声音很低沉很坚定地对我说:“孩子,好好对待你妈妈。你记住了,我的孩子,你的爸爸是好人,你的爸爸是一个好人呐……”

说完,他站起来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就又回过头来对我说道:“孩子,记住,历史会沉淀出曲直是非,一定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好人。”

这次,他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开。

妈妈这时也赶过来,看见我泪流满面心里就明白了一切。她一把紧紧搂抱住我,好像怕我消失一样。我们一起呼天抢地地痛哭,对着天地哭诉,那是撕心裂肺绝望的哭声!

妈妈不甘心,她不相信这是事实,于是第三天,妈妈带我又去找那个笑叔叔。在妈妈万般恳求下,笑叔叔终于说出我爸爸的不幸遭遇,才让我们知道爸爸死亡的经过。

哎,那以后,妈妈像是变了一个人,她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有时候为了给我一点温柔,她偶然对我微微一笑,那笑,是皮笑肉不笑的笑,简直就像是哭的样子。不,比哭还要难看。

妈妈她开始隐姓埋名,不再和任何人往来,在生存的夹缝中,她现在心中只剩下一个信念:那就是为了保护我,盼望我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否则,也许,她早就会跟随我的爸爸而去。

说到这里,只见白桦双手掩面,双肩激烈地耸动。在他眼前,如同看到爸爸当年的惨境。十几年埋藏在男子汉心灵深处的坚强堡垒终于被击垮。周愚站起来想走过去安慰桦哥,自己却把持不住哭得弯下了腰,最后倒是白桦站起来把周愚扶回椅子。

他给自己和周愚各倒了一杯水,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憋了一辈子的苦涩,不知如何去为父亲澄清这冤屈。”

过了许久,白桦又继续说起来:

这之后不久,在那一片荒凉贫瘠的土地上,突然发生了一场大瘟疫,几乎是人人难免。当我们知道的时候,我和妈妈都被传染上了。我和妈妈虚弱地躺在床上,本来就人口稀少的地方,现在更加没有人影。妈妈为了我,挣扎着烧水做饭。她把屋前自己种植的各种蔬菜剁碎了和小米一起熬成菜粥,每天像填鸭子似的喂我吃。也许感动了上帝,我们是极少数存活下来的人。是妈妈的虔诚、妈妈的菜粥救了我和她。

那个笑叔叔就是在那次瘟疫中被带走的,我的笑叔叔,您安息吧。

大自然的灾难没有夺取我们母子的生命,可是……

白桦突然又卡壳了。他痛苦地顿了顿头,随即又使劲摇头。他拿起杯子想喝一口水,却又轻轻放回桌上,然后继续对周愚低沉地讲起来:

我那时十六岁,好像发育不好,个头比较小,看起来像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妈妈靠她的吃苦耐劳,除了在地里干活,自己还养猪养鸡,给我积攒学费,在妈妈心里,儿子读书最最重要,尽管那时候是复课闹革命,并没有学习到太多知识,可妈妈一定让我去上学,她不想让我荒废学业。

那天早上,我和往日一样去小镇上学,妈妈用笼布包好了我午餐的饭团,还有一个煮鸡蛋。然后又交代我说:“吃的时候多喝点热水。”

——哦,有妈妈真好!我就这样想着走出家门。

这居然是我和妈妈最后一面。当我晚上放学回家,老远看见家门口怎么挤挤闹闹一大堆人。有人看见我回来,就大声朝那堆人大喊:回来了,回来了……

人们都往两旁退着给我让路,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心里好像有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直翻腾,我加快脚步往屋里冲去。屋子门口石凳上坐着邻居田叔叔和村子几个阿姨。

田叔叔一看见我就站起来拦住我说:“桦仔,你莫慌,你妈她……”

我看他吞吞吐吐就急着问:“我妈?我妈她咋啦?妈……”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拨开田叔叔胳膊,呼叫着“妈妈”就往里屋挤去。田叔叔和那些阿姨们都紧跟着我进屋。

我看见妈妈平平地躺在床边上,双眼紧闭,嘴巴微微张开,是那种不自然的痛苦表情。妈妈脖子上围着一条冬天的小围巾。

我愣住了,轻声对妈妈说:“妈,你……,你怎么啦……?大热天围着围巾,你冷吗?”

可是没有回音,我猛然感到一种不详和刺心的痛,我扑向妈妈使劲摇,可妈妈没有感觉,她像是累了,仍然平静地躺着睡觉。

我当时感受到一种类似死亡的气息,一种模糊的神秘的死亡气息。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过死亡,特别是面对自己亲爱的妈妈。我收回我刚刚想推醒妈妈的那双手,内心里竟然幼稚地想着妈妈会自己起来,她会坐起来拉住我的手……可是很久,妈妈没有动,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我脑子一片空白,感觉到真正死亡的恐怖。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知道了死亡真正的含义,我大声绝望地哭喊起来:“妈,妈,你别走……妈,你醒醒,你醒醒啊……妈……”

之后,我就不省人事,等到我醒来,妈妈已经被挪到屋子中央,我昏昏沉沉地满眼灰暗,心像被撕破了。

屋子中央没有棺木,没有寿衣,没有轰轰烈烈的孝子贤孙围绕着,只有软弱无能像一摊泥似的、一把拎不起来的我。

那时,我除了哭就是哭。看到妈妈入葬,看到第一锨土撒在卷着妈妈身体的席子上,那土,就犹如撒在我身上,撒在我心上。我扑上去凄惨地大呼一声:“妈妈……妈……”就又昏死过去。

白桦声音越来越小,他擤了擤鼻涕,停顿一下又说起来:

妈妈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就那样静悄悄无声无息地走了,没有和我说上一句话。

妈妈入葬后我就高烧四十度,一个人躺在零乱的床上。昏迷中,我好像见到妈妈,我好高兴,我就傻傻地对妈妈笑着,激动地想着,又和妈妈在一起了。然而梦醒,眼前一片空白和凄凉。

我没有被高烧四十度烧死,邻居田叔叔救回了我,他给我不停地灌水喝,拔了一些地里长的什么药草熬水喂我喝。我又有知觉了,又感到痛苦了。

我恨田叔叔把我从昏迷中叫醒,让我不能够和妈妈在一起。等待我更加清醒,能够自己端起田叔叔给我送来的饭吃起来,我就开始慢慢起床下地。我总不能够让田叔叔没完没了地帮助我,我得站起来,我得自己给自己做饭、洗衣服、挑水。我就开始了我一个人孤独荒凉的日子。

有一天我去挑水,摇摇晃晃担着一挑水,不小心被路上碎石绊了一下,就停下来歇息,刚好停放在村边一户人家门口。

这户人家是一个老单身,姓鲁,名字叫鲁蒙,孤独一人。听说有一个女儿,经常和她姑姑在一起住。

以前就听村人传说他作风不好,好像老婆是被他气死的。所以自从和妈妈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偏远地方,我们总是谨小慎微地远离这样的人。

歇了一会,我刚想再挑起担子,听见里面有一个妇人的声音,好淫荡的声音,嘻嘻哈哈地说道:“你这个老棺木,你个老不正经的东西,你想尝鲜,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人家城里人……”

单身汉回答的声音说:“城里人怎么啦……”

那个妇人就说:“人家城里人,哪是我们这样不干不净,嗯?你,你伤天害理,现在剩下个十几岁娃娃,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怎么个活法哦……”

听到这里,我好像感悟到什么,只觉得脑袋轰的一下,血冲到头上满脸通红。

我虽然年龄小,但是在学校还是能够听到一些男欢女爱的野史,对这些词语很敏感。那不干不净,还有尝鲜……不就是说的男欢女爱?那十几岁娃娃……不就是指我吗?我慌慌张张挑起水担,左摆右晃飞也似的往田叔叔家跑,晃得桶里水溅了一路,只剩下小半桶在晃荡。

在田叔叔家门口我把挑担一扔冲进去大呼:“田叔叔,你说,你说我妈是怎么死的?”

随即控制不住自己就大哭起来。当时我还不能够深层次地明白那尝鲜是什么意思,只是脑袋里感觉有一种耻辱和痛恨,潜意识里感觉妈妈的死和那个单身汉有关。

田叔叔从里屋出来,看见我这样就赶快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怎么啦?这是怎么啦?莫哭,莫哭……”

我哪里听他的,仍然哭喊着说:“我妈妈她到底是怎么啦?啊?妈,妈,你是怎么啦?……”

田叔叔把我连推带拉地拥进门,我像疯了一样反而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地说:“别拉我,你别拉我,你今天给我说清楚。我,我要给我妈报仇。你也是个大坏蛋。你,你隐瞒我,我现在去杀了他……”说着,我侧身冲进田叔叔家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就往外跑。

田叔叔一下子愣住了,赶紧地追赶过来,从后背一把抱住我,一只手强硬地夺去我手中菜刀。我一下子绝望地瘫软在地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跪着把自己的头使劲往地上磕,我觉得我浑身的血在往外流,像大火在燃烧着我,我呼喊着:“妈,妈妈,儿子,儿子对不住你,对不住,儿子没有保护好你,妈,你冤啊……”

我当时感觉,简直比我自己死掉了都要难受,我的胸腔像要爆裂,我一骨碌爬起来又往外冲去,在门口抓起那个挑水担子就往村边跑去。这时周围邻家都闻风跑来,有拦住我的,有抱住我的,我像是一头猎豹……

然而,我终究又被大家拦截,我瘫倒在地,四周响起一片窸窸窣窣妇女的哭泣声。

我满脑子是妈妈被那个野兽奸污的影子,满脑子妈妈悬梁自尽的景象。那个围巾,那个夏日里围着的围巾,掩盖着滔天罪恶。

——我苦命的妈妈竟然是死于非命。

——死在荒芜、死在野蛮、死在无知无识的禽兽手中。

当时,那个单身汉跑了,逃跑了。没有多少时日,那个单身汉还是被抓住,这个恶棍牵扯其他一些刑事案,受到法律的严厉惩罚,最终被枪决。

从此以后,我脑袋一片空白,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思想,没有了亲情,没有了情感,没有了目标。

——我没有了生存趣味。

我不吃饭不洗脸不洗衣服……我整天披头散发,像个混混似的。别人给吃的我不要,我就抢,抢别人的衣服、抢别人正在吃的饭菜,甚至抢小孩子手中的馒头或者烧饼,看到他们哭,我会哈哈哈地笑。

我不偷,就是抢。抢、抢、抢……抢,才能够满足我当时内心的仇恨,其他兴趣都没有了。

到了冬天,我穿着几件单衣,不知道冷似的,那时真不知道冷,总是感觉内心有一团火,一团不知名的火,呼呼地往外燃烧。我仍然穿巷过街地疯抢。

那年腊月二十三祭灶日傍晚,我一人徘徊游荡在村外田野,到了河边,我坐在一棵树下。那时我的心情反而很平静,手里拿着下午从一个小女孩手中抢到的一包饼干。对着河水,看见有一条小鱼在水中穿梭,我觉得鱼儿也很孤独,于是把手中饼干捏碎了往河里撒去。

我觉得累了困了,于是靠在树干上闭住眼睛。一闭眼睛,突然就看见妈妈,看见妈妈在说我:“怎么这么脏?怎么这么黑?怎么这么瘦?……”

我一睁开眼睛,妈妈不见了。于是我又闭上眼睛,妈妈又回来了,妈妈对着我笑笑,招一招手,慢慢地退隐下去。

我急得睁开眼睛大呼:“妈妈,妈妈,别走……别走哇……”可是哪里有妈妈的影子?旷野及小河仍然那么安静,和我刚刚坐下来时一模一样地荒凉。只有那小鱼儿游来游去,仍然在用嘴巴取食饼干沫。

四周静悄悄,我抽泣着,听见自己单调的一声高一声低的抽泣声,这时,我才感觉我是多么孤单和孤独,一切是那么索然无味,我像一粒被宇宙遗弃的尘埃。

当时我心中唯一有的是妈妈,而妈妈呢?妈妈啊……

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为什么不随着妈妈去呢?和妈妈在一起多么好,刚刚妈妈来看我,她也想我呀。

我也想妈妈,是呀,我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随妈妈去呢?

这么想着,我就趴在河边,河水里映出的我,正如妈妈说的又脏又乱,我想妈妈一定不喜欢我现在脏乱的样子,妈妈喜欢看见干干净净的我。

于是,我掬起一捧河水扑到脸上,好舒服,我不停地洗,直到洗得干干净净。这样干干净净妈妈才会喜欢我,我心里默默地想着,对着河水笑起来。

我觉得我被融化在温柔的水中,心也像流水坦坦荡荡,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我仰头朝天呼道:“妈,妈妈,我来了……”于是我就扑向河去。

这时,白桦低下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像终于把最痛苦的东西倒了出来,他头也不抬地又说起来:

等到我醒来,就在一个庙宇里面,但是我失忆了。我的师父是德高望重的出家人,尽管我已经失忆,他还是收养了我。师父不但救了我的命,还把我当至亲一样地关照教育。他给予我作为一个人的道德品质和素养,还有一颗感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