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爸爸的故事
——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心灵中感受到的痛苦往往是惨淡的。
后来学校领导安排周愚到南方海滨的一个城市出差，她知道那完全是为了照顾自己，让自己受伤的心得到疗慰。她去了，在火车上她一路迷惘惆怅，甚至后悔这次的外出。窗外美丽的景致更让她思念父亲，她想念着父亲，那是她自出生，又是爹又是娘的父亲啊。
她伤心地想着：分离十年，和爸爸再次安安稳稳幸福地相聚在一起，仅仅有两年，然而像梦一样，现在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幸冲得无影无踪。哦，爸爸，爸爸连一句话都没有给自己留下，这一切来得也太突然了吧。
在长笛呜鸣的火车声中，周愚面对车窗，却什么也听不见。她没有感觉到机动火车发出的有节奏的哐当声，像是在宁静的空间，而且好像完全属于自己的空旷空间。她痛定思痛，脑海里像放映电影一样回忆起亲爱父亲的一生：
爸爸是千百万劳动者中最普通的一位，尽管一辈子默默无闻，但永远勤勤恳恳，忠于自己的职责。人生本来就不是非要轰轰烈烈。
在母亲生我难产去世后，他生活中所有希望就都集聚在我身上。因为我一出生就失去母亲，可能爸爸怕女孩子弱小不好养，所以就给我取了一个男孩子的名字。我上小学一年级，有一天晚上我写家庭作业时问爸爸：我的名字为什么不是玉石的“玉”，而是笔画这么多的愚蠢的“愚”？爸爸笑了，抚摸着我的头说，你长大就知道了。
爸爸含辛茹苦拉扯着我，能看到小太阳安然无恙地长大成人，他还会有什么愿望理想呢？但就这小小心愿，要完成也是谈何容易。
周愚看着窗外田野一片葱绿，庄稼长得很是旺盛。扭头无意中看见对面卧铺上，面对面坐着一对双胞胎，还是龙凤胎，有五六岁吧。他们双手都抓满了吃的，吃得津津有味，贪婪地不住地往嘴巴里塞着。你看看，吃着还不安宁，两个人竟然斗殴起来。那个当哥哥的用手上的点心去打妹妹，妹妹哭着还手用水果打哥哥，一时间床铺和地板上撒的都是吃食，列车服务员走过来用笤帚把地上凌乱的吃食扫了去。两个孩子在妈妈的呵斥声下停止了战斗，抬头看到这边周愚在看着他们，于是两个孩子就对着这个阿姨笑笑。
周愚眉头微微一皱，面对他们的笑脸，却笑不起来，只好皮笑肉不笑地把嘴巴扯动了一下。
看着被糟蹋的粮食周愚心里不舒服，在心里对着那龙凤胎兄妹自问自答起来：父亲带着我度过了艰难的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你们知道什么是三年经济困难吗？那就是饿肚子！你们知道什么是饿肚子吗？那就是挖心刮肚的一种煎熬……那时候哪里有这么多的点心水果可以吃？能够得到一块馒头就高兴得不得了，特别是爸爸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来，多余给我的那一小块馒头，那我就像过节一样高兴。
周愚扭过脸去又对着窗外怀念起爸爸，她在心里和爸爸诉说起来：在那个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中，爸爸您为了能够让我吃饱，自己经常饥肠辘辘，长期的饥饿却让爸爸您患上了终身不愈的萎缩性胃炎和胃溃疡。哦，特别是后来发生的“大革命”，爸爸带着我步入那惊心动魄的“大革命”，谨小慎微地像小蚂蚁一样地保护着我，经常跟踪我，害怕我受到外面不经意的伤害……
记得有一次学校组织我们去另外一个中学校园看大字报，父亲您远远地跟随着我们的小队伍。我看见了，就多次回头示意让您回去，您却总是吓得低下头用手示意着让我不要看他。您是害怕被人看到惹是生非。到了那个学校，就有几个人拉出几位老师批斗，看着那些年龄不大的学生们无情无义地对老师们拳打脚踢，我已经是提心吊胆地缩紧着心。
忽然有一个牛高马大的男学生对着一个女老师的脸上吐了一口痰，女老师本能地用手背去擦拭，却被那个人高马大的男生用一根铁棍子猛击那只手，女老师当即惨叫了一声，只见老师的手和手腕的骨头断裂了，手垂下来就像木偶在晃荡。
看到那个像木偶一样的手在晃荡，当时惊吓得我出声哭了起来，我无意识地伸出两只手摇摆着，嘴里呼喊道：“不要，不要……”
突然，一个声音在说：“同情，我让你同情……”
这是那个人高马大的男生的声音。只见这个人高马大的男生面对着我边走边说，走到我跟前，他就顺手捡起一根木棍子朝我劈面打来。
我下意识地抬起双臂护住了头，这时不知哪里一阵风似的冲出来一个人挡住了我，啪的一下，那个人倒地了，满脸的血往下滴……
——那是我爸爸，我的爸爸啊……爸爸……
我不顾一切地哭喊起来，扑向爸爸身边，那木棍在我和爸爸身上轮番地抽打，在我几乎要晕过去时，我听到好遥远的地方，好像有隐隐的声音对我传过来：你哭，我心痛……
爸爸，我的好爸爸，为此，您被抽打得小腿骨折，休息了七天，为了你我的生存，您就靠着拐杖一拐一拐地上班去了。那天，看着您那一拐一拐的背影，我流下了心痛的泪水，我多么想代替您去上班啊。爸爸，我亲爱的爸爸！
那以后不久，我就离开爸爸，去到那西部荒凉的大草原，留下爸爸您一个人和病魔斗争着。
我放牧着成群的牛羊，我在奔驰马背上吆喝着牛羊，与它们为伴，我甚至感到一种轻松和自由。
我不知道和我相依为命的爸爸您是如何承受对我的牵挂，那牵肠挂肚的牵挂和思念是如何折磨着您。直到十年后我又回到这小城，看到父亲您布满皱纹的脸和秃顶弓背的身形，内心里才体会到生活给予您的伤害和烙印。
周愚的眉头紧锁起来。
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心灵中感受到的痛苦往往是惨淡的。他们对生活本来就只有那么小小的一点希望，而这希望的焰火又往往被生活的风儿吹熄，他们就在黑暗中安分守己。他们守候着，守候着自己的信仰、自己的品质，还有自己的亲人。
——人生的伟大，可能就是在这守候中体现的吧。
周愚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她双眼默默无声地流淌出思念父亲的酸涩泪水，泪水顺着脸颊滚下来，又滴在东窗玻璃上一行行滑落下来。
到了南方那海边的小城，周愚除了办理学校交给她的出差事务，一丝游玩的情趣都没有，闲暇时总是把自己锁在旅社的房间里。可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清晨，同舍白老师还是把她强拉上了一条游船。
浩瀚的大海，在阳光下，像一面折光的镜子，一闪一闪地变幻着奇异的银光。可当时她觉得大海就像她悲凉的心情一样，一片空白、一片灰暗，朦朦胧胧。
她看着那游船尽力加速朝前航行，一程又一程，但永远也看不到尽头，水天一片，那种博大不由得令她心头慢慢产生一种敬慕感。
可突然一阵骤风，大海一下子变了脸面。一排排波浪汹涌而来，像许多不可名状的怪兽，疯狂地玩弄着游船，推挤得船儿忽高忽低地漂荡。她一下子从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被眼前这雄伟壮阔的浪涛震惊，心里突然想起高尔基的《海燕》，嘴里就呼出：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让暴风雨把我一起带走吧！
因为她在草原上待过，所以在草原上，不管是狂风暴雨、风雪弥漫，她都能骑着马儿像雄鹰一样驾驭自己的命运。然而这海，让她束手无策，她只能够随着船儿在浪涛中上下颠簸。
不知过了多久，风儿小了，浪平静些了，她们的游船靠近了一个浅水湾，船儿就停泊在浅水湾。在浅水湾她们被送上沙滩，只见哗哗的海舌舔舐着细腻的沙滩，一浪推一浪，溅湿了站立在沙滩旁游客的鞋子和裤子，游客们被突然涌来的浪涛逼着后退，随即一阵阵尖叫声响起，大家欢闹在浪花中。
海潮退下去了，显露出沙滩。这是个多么美丽的沙滩，到处是五彩缤纷的贝壳，瑰丽多彩。周愚眼睛一亮，一下子飞跑起来，扑倒在沙滩上，双臂拥抱着那形状各异，像梦一般美丽的贝壳。看着这些闪烁晶亮的贝壳，周愚似乎感觉，好像每个贝壳都在争先恐后地告诉她一个美丽生动的故事，她陶醉在那梦幻的翅膀下。
她站立起来，这一刻她幸福地笑了。她又弯腰捡拾起那最美最靓丽的贝壳放入怀中，直到撑破了衣袋。呼啦一声，贝壳即刻全部倾倒在沙滩上，撞击地发出一阵瓦砾声。
不知怎么，那瓦砾声让她感到一阵失望，像自己现在的生活一样令她失望。面对这瓦砾声中的贝壳，她一下子想起汪栋明，这个在她生命中处处造成她灾难的人，就像这一堆绚丽贝壳中发出的瓦砾声。她失神地对那堆五彩缤纷的贝壳望了一眼，随后转身，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天，还是那么一片净蓝，身后海水也还是那么一片苍茫汹涌。除了一双机械走路的脚，她身上所有细胞好像都停止了生命。低着头，她双眼迷茫地望着脚尖，一步一步朝前挪动。
忽然，一个绿色的东西从她眼下晃过，止步回头，看到一棵小小的被海水冲击过的小草。它歪斜地、颤抖地在微风中摇曳，然而却是碧绿的，绿得爽目，绿得有生气，一线生机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她蹲下来扶正小草，用沙泥使它更牢固地站立起来。她心里对自己说：你看这小草根部有几根根须被海水冲洗得发白，裸露在沙泥外面，可是靠了在沙泥中的根须，它还是在蓬勃成长，拼命扩展着自己的生命，展示着生命的苍翠绿色。
一滴泪水滚落在那小小叶片上，又从叶片滚落在沙地上，她一阵感动，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说道：“——哦，微小柔弱的，然而踏踏实实根植在这沙泥地上的小小生命哇，却是如此的坚毅！”
她似乎看到父亲的影子，父亲的含辛茹苦，父亲的坚忍不拔。她感到一股泉水汩汩不息地从这颗小草的根须流入她的心中，又甘又甜，在她心中回荡出一曲生命的歌儿。
——她好像听到爸爸的声音，他在鼓励她，在保护着她。他在歌唱美丽生命的真谛，告诉她坚强地站立起来，像这棵小草一样坚强地走向生活，绽放出生命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