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阿瞒胆大”

洛阳，古老的都城，自周朝天子定鼎而名闻天下，汉光武帝在此定都后，随着国势中兴，街市日显繁华。东周时期的洛邑，“前朝后市，左右三廛，中为公宫”，即前面是三公六卿、宗庙、社稷，后面是商贸场所手工作坊，寓先义后利之意；“廛”即民房，两边的民房与前朝后市将王宫主公围在最核心的位置，表示天子取得居重驭轻之势。神武莫测的光武帝刘秀是一位驾驭朝纲的高手，他自然看中周都王宫的居中寓意，便借鉴周制，整体布局略作扩展，宫室阙庭，园林池沼，在中央森森大殿的辉映下，无不显露出雄霸的帝王之气。

古王城之侧有两条河流，除了东西横贯全城的洛河，还有北向而南的河，它们都以清流漾波为都城增添了秀色。在老子故居，即周守藏史老子当年任职的河旁边，一条大街侧出的小巷里，有一家多进房子的深宅大院，这就是太尉曹嵩的京城住宅。这所老宅是曹操的爷爷曹腾位居中常侍时购置的，其外观内置，与一般士绅人家无异。曹腾是老子“无为”“不争”处世思想的践行者，他在外戚与宦官的激烈斗争中不露声色地步步稳升，又与士大夫暗中建立牢固关系，极有远见地提携青年才俊，口碑很好。为曹嵩买的太尉之职，他去世后不到一年就被袭封的费亭侯代替。曹嵩空享侯爵，驻守京城，图谋有二：自己的敛财，儿子的前程。曹嵩看到儿子回到乡下老家行为放荡，有伤风化，便将他牢牢控制，不再放他回归故里。

老子故居西侧有一座周代泮宫，即那个久远年月的公卿子弟学堂，汉光武帝修葺沿用，成为设施优越的官僚子弟学校。家离这儿不远的曹操反而因学校的优越深感自卑。同师者大都出自名门望族，如同班的袁绍的门第就很显赫，父辈以上的四代人位居太尉、司空、司徒，人称“四世三公”。而且，这些长辈多为饱学之士，他们既像孔子那样迟早见到儿子都会叮嘱读诗识礼何等重要，又会像孟子的母亲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孩子选择读书环境。曹操的祖父是有名的宦官，有些孩子不但对他当面嘲笑，而且对此极有兴趣。既然爷爷没有那个玩意儿，阿瞒怎么来到世上？那个喜欢往脸上敷粉的白面郎袁绍，竟然带领一帮同学强拉硬拽脱了他的裤子，当众察验太监之孙是否发育健全。除了受辱，他又感到自己的长辈缺乏士大夫的学识，在家里缺乏那样的教育。他后来在一首诗中感叹道：“自惜身薄祜，夙贱罹孤苦。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其穷如抽裂，自以思所怙。”

暗暗憋气的曹阿瞒几年下来就在班里拔尖儿了。先生教授的《诗》《书》《易》《春秋》《论语》《孟子》《尚书》，他不仅领略要义，而且对于字词音义和各种典故相当谙熟。学业优异的他渐渐树立了威信，又因点子多喜助人善决断成为一帮头目。一天，他串通十多名同学将袁绍诱至河岸边，自己并不动手，一个眼色摆过去，小兄弟们就扑上去撂倒袁绍，拉拉拽拽地脱了他的裤子，曹操用树棍在湿土里挖了一条蚯蚓缠在他的玩意儿上面，惹得大家笑破肚子。

接替桓帝的灵帝像他的老子一样，完全丧失了先祖武帝那样总揽朝政的能力，巍峨帝宫不再显出雄踞中央的森然王气。曹操十四岁那年，即灵帝继位之初，外戚与宦官的斗争又加剧了。正月，窦太后临朝，任自己的父亲窦武为大将军，士大夫陈蕃也被重用。窦武虽是宦官首领，却同情党锢之祸中刚正不阿的士人，便与陈蕃同谋准备逮捕宦官曹节等人。曹节等闻讯后挟持灵帝，劫走太后，假颁诏令，逮捕窦、陈，以致二人惨死，他们的宗亲、宾客、姻属、门生、故吏全部受到株连。满朝官吏，人人自危，不但没有一个反抗者，就连忠言者也黯然绝迹了。

“读书何用？痛哉！哀哉！”曹操一向崇敬的宋先生，这位能将《论语》倒背如流的老学究，在讲堂上大动肝火，竟然将他平日用黑漆匣装存的竹简《论语》，哗啦一下推到地上，高棱长眉下的眼睛充满怒气。“孔夫子多么推崇君子之道呀！这区区二万余言，竟有一百多处‘君子’，二十多处‘小人’！可当今世道，君子落难，奸佞当道，连骨鲠之臣也变成无耻小人了！”

先生连声感慨，学生全都哑然了。

“我平素教你们做正人君子，可这正人君子敌不过奸邪小人哪！”先生平静下来，娓娓而谈，道出了切身由头。原来，他是太学之师，八年前窦武任洛邑城门校尉时，节衣缩食，廉洁奉公，将节省的俸禄和所得的赏赐，用来接济太学诸生，他当时也得到一件丝绵袍子。宋先生就因当众说了清议党人几句赞词，被人告密，宦官得势，大肆捕杀党人，连一些太学生也被下狱严讯。他因与窦太后有远亲之故，受到保护，也就贬到这所学校了。

“敢问夫子，如何铲除这些虎狼？”曹操第一个发问，他的黑豆眼眨了几下。

“猛虎虽恶，天下却有格虎英雄！”先生点点头，又皱起眉头，“鲜卑、乌桓、匈奴等外族趁机骚扰边郡，有的还侵入几百里内境，疯狂掳掠。国难当头哇，我的弟子们，与其和你们日日奢谈君子之风，不如给你们身上添些许豪勇之气。这年头，血腥气太重，没有非常之人非常之血性是平不了天下的。当年卫青霍去病塞外格虎，马革裹尸，何等爽气！我建议你们读读司马迁，看看那些大将那些游侠，或许将来有实际用场！”

曹操回到家里，很快从祖父的遗物中找到金丝穿钉的竹简《太史公书》，这是皇帝赏赐之物。读罢《李将军列传》《卫将军骠骑列传》《刺客列传》《游侠列传》，他只觉胸口灼烧，脚底发飘，耳边响起一片风声。

出门时，他的腰部已经挎上一把长剑了。

袁绍也不是个孬种！他不再脸孔敷粉，不再穿体面的羊裘豹饰宽袖旋腰锦袍，不再坐双马并轭的华美车子，而是像武士那样在头顶高绾发柱，身披甲胄，骑着骏马，手提大刀，一路吼叫而来。

学校门口，二人相遇。

相视一笑。袁绍跳下马，当即与曹操比武。刀来剑往，左砍右挡，曹操毕竟个儿矮，战了几合就拱手告输了。

“走，到我家训练，我家有格虎厅！”

袁绍翻身上马，曹操也跟了上去，在他身后就座。高头大马驮着他俩飞驰而去，二人从此辍学半年。

格虎厅即练武场。袁家有专职教头八名，刀枪剑戟，格斗骑射，人人各有专长，个个身怀绝技。袁府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一百多名男子，排定日程，都来这儿训练。

根据曹操的体型特点，教头让他先练双戟。这种武器，下面带柄，双面有刃，两手舞动，身子快速旋转，戟身犹如水车轮子一般兜成圆圈，密不透风，不要说刀剑，即使冷箭射来，也会挡在圈外。

袁绍喜欢长柄大刀，那丈余铁柄，钢刃刀头，举起来虽不轻巧，但因为它自身沉重，砍下去就更有力量。两军对阵，不要说用利刃去砍，用刀背抡过去对方也会毙命。

“我这大刀还可以马上杀敌！”袁绍在曹操面前颇感自豪，“你这双戟，地面可以，马上就难以展开！”

“当刺客怎么骑马？人家在厅堂，在卧室，你能策马而入？”

“这么说，你的双戟也怕难用。荆轲当年用的是匕首呀！”

“双戟用惯了，匕首就是小菜一碟！”

曹操苦苦练功，为的是尽快效力，刺杀奸贼，给天下人一个震动，给正直士人一个鼓舞。他选择的目标是宦官头子张让。

张让本来是个杂役太监，凭谄媚巴结当上灵帝亲近的中常侍。他怂恿昏君公开卖官敛财，又在王宫西苑设裸游馆，让皇帝肆意淫乐，自己趁机谋利。

曹操和袁绍趁着夜色到了张宅墙外，两人毕竟还是孩子，身手灵活利索，他们爬上一棵大树，竟能跳到墙头，恰好里边不远有一座矮房，二人跳到房顶，轻松落到地面。曹操心细，想到离开时必定仓皇急迫，从屋顶跃上墙头实属不易，便在附近找了两根木料，把墙头与屋顶连接起来。

二人贴着墙根，猫腰轻步，从月光下的树影穿过偌大的花园，来到一道横墙面前。这道高墙外贴雕花大砖，高约两丈，当中一座拱门，两名武士持戟把守，门口两面壁灯将他们的盔甲照得闪闪发亮。

袁绍叹了口气，他怯了。

“怕什么？”曹操悄声问，“里面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狗贼正好与女娥作乐，一个阉过的废人如何御女，有景可看！”

“那些兵卒是干什么的？”袁绍将匕首插进挎鞘，“我们有几条命？”

“一条命也要舍！”曹操快速背诵了太史公对游侠的赞语，“‘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不能舍己躯，怎能受人尊敬？”

“我们并没有承诺于人！一时冲动，不过来尝试一下，怎能冒险行事？”

“那你回吧，刺客原本就是一人！”

下来发生的事情，即曹操单身闯入张宅的轶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他身背双戟，夜半时分趁卫兵俯身打盹溜了进去，摸到深院中的张让门外，却被送夜宵的女娥发现，惊呼中来了一伙武士，他且战且退，扔出一戟击倒前面徒卒，吓得其他人不敢近身。袁绍并未回家，他一直蹲在矮房上等着，及时拉了他一把，二人爬上墙头，终于脱身。

“阿瞒胆大！”袁绍后来念及此事，常如此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