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三曹建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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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烈士壮心》

太阳西坠,血色黄昏预示着夜晚的降临。

暮色中一支部队集结完毕,校兵场上布满了黑压压的徒卒。曹操把他偏爱的一支部队——青州军中常作先锋的青龙兵团调集到这儿,给将士们布置了一项特殊任务:观赏冀州当地艺伎“相和歌”的演出。

校兵场位于邺城的西北方向,西临城墙,东、北、南三面都是街道房屋,地面平坦广阔,早在齐桓公时就在这儿辟地建场,成为兵马训练校点之地。袁绍自领冀州牧后,加强兵势,为校兵场扩大了面积,并以青砖铺地,四周各竖了一排十丈高的铁杆旗幡,靠城墙建了高出地面三尺的校阅台,校兵场的威风壮观凸显出来了。

曹军今夜的举动在校兵场破了规矩,刀枪剑戟人喊马嘶被金石丝竹声色歌舞取代了。万众瞩目的校阅台,俗名点将台的三尺高台,今夜成了演艺台。

当周围的铁杆上挂起的吊子灯点燃了油捻子,人们眼前亮起一片昏黄泛红的光芒时,台上突然响起了分外震耳的鼓声。一个精胳膊光上身下面穿着灰布裤挽起裤腿的汉子,双手抓着两根胳膊粗的短棍,朝鼓心狠狠一击,双槌齐下,一声震响,让人们惊愕之后,却半天不见第二声响动。他站在原地,双臂高高举起,一动不动,眼睛盯着鼓心,似在观察思索着什么,人们被吸引得大气不出一口。忽然间,单槌落下,双脚一跳,站在鼓的另一边,正面对着台下,鼓槌渐抡渐快,快到急处,已经看不见槌起槌落,却有一条长长的棍子隐隐直竖鼓面。

这叫“抡圆了”技法,鼓槌之间,扔不进一粒沙子。

一通打罢,鼓手的双槌停在鼓心,身子向后一仰,脸孔朝上,浑身纹丝不动。

片刻寂静,接着响起一片奇异的响彻云天的声音。士兵们没有鼓掌,却全都用手掌拍击膝盖,左掌左膝,右掌右膝,拍得狠劲,像一大群水鸟惊飞而起,一个个扇动翅膀,引得风生水起。

“单耳子!单耳子……”不少人狂喊乱叫,引起一阵哄笑吵嚷。

“他确实是单耳!”曹操向身边的荀彧介绍说:“此人性情倔强,喜欢拼命,在和当地一位土豪争辩是非时,被人家一刀劈下去,一只耳朵没了。在黄巾军中就是鼓手。往往打硬仗,拔城夺寨,都离不开他的催战鼓。”

荀彧及一批官员文士在曹操两侧、身后席地而坐,他们位于台下前方正中,台上人的眼神手指也能看得清楚。这个单耳人高瘦身材,苍白头发,四十多岁年纪,左耳被刀削去后脸皮上还留着一道长疤。

单耳人始终是冷脸冷色的表情。在青州军将士的一片呼叫声中,他又开始打二通鼓,已有四面铜锣相伴。五人组成东西南北中的格局,一鼓四锣,鼓在东方,锣在另外四方。场面看来并不协调,但大有寓意。华夏大地,古有九州,东方为木,木色为青,最东方的这个州便取名青州。军队号令,擂鼓出征,鸣金收兵,这也是有来历的。古代哲人认为一年四季的规律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生之木代表了生机勃发,以木制成的鼓敲起来就会振奋人心,木又是东方的标志,军队就是为了征战,青州军也就特别看重鼓了。“金”与“秋”在古人看来都是收敛的意思,铜锣一敲,金属发音,就该收兵回营了。军人以攻为勇,以退为耻,鸣金收兵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应该居于下位,也就将锣放在鼓的一侧了。

单耳人绕着鼓边飞步打圈鼓为第二通。第三通加了三十六个刁斗,即三十六人手执刁斗,以木棒狠敲,组成一鼓指挥、四十金响应的大型打击乐团。为何要出三十六个?曹操收编黄巾军以后,不但汲取了它且战且耕、屯田生产的经验,还尊重它作为思想支撑的太平道的教义。太平道的理想世界是无灾异、无病疫、无战争,君明臣贤,家富人足,各得其乐的太平世道。道徒们推崇仙人,认为天有三十六层,是神仙居住之地。因而黄巾军首领张角将数十万众徒分置为三十六方,即三十六个方面军。曹操虽然不怎么相信仙人之说,但非常理解他们的美好愿望。青州军组建不久,有一次战地休息,单耳人向曹操要求打一通家乡过年时的娱乐鼓,曹操欣然同意。单耳人抡圆了鼓槌,像豆子从筒子里倒出来一样飞溅鼓面,锣手们看得手痒,也围着他敲起铜锣,负责巡更的兵士也拿起刁斗在一旁纵情击打。咚咚、嘡嘡、叮叮,这些军中必用之器别有一种气势与苍凉。曹操当即心动,及时指点,把刁斗增加为三十六个,既代表了原黄巾军的建制,又与四面锣正好组成一个方阵,通通接受大鼓的指挥。曹操又请专职乐工在演奏曲谱方面改进,并亲自将这个曲目命名为《烈士壮心》。

此刻,单耳人打的是跳鼓,他精瘦的身子靠着双脚的弹跳忽地蹿高,在落地的一霎锣声骤起;精胳膊挥动的鼓槌敲出不同的音节,刁斗垫着鼓点间的空子。铜锣和刁斗在这些同样精胳膊赤上身的士兵手中有起有落,单耳人的双槌在头顶如双鹞盘旋时,他们的铜锣与刁斗就会在头顶敲响,单耳人俯身偏头压低鼓槌打起闷鼓时,他们都会弯下腰身放慢节奏敲出一片低沉之音。

昏黄的灯火照着台下一个个仰头挺脸的官员将士。人们全都屏住呼吸,被台上激越的姿影声音压抑了情绪。

忽然,单耳人双击鼓面后扔掉了鼓槌,一个猛子跳到鼓上。他面朝台下,双臂高举,与举起铜锣刁斗的伙伴们齐声高呼:“太平太平,天下大吉!曹公曹公,救世真人!”

台下的青州军立即回应,全体将士如台上演奏者一样,一齐振臂高呼:“太平太平,天下大吉!曹公曹公,救世真人!”

曹操没有料到场面如此火热,但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自三十八岁那年受任兖州牧,大破青州黄巾军,将这三十万丁壮收编为青州军,其余老弱妇幼以屯田之法妥善安置,让这伙边打仗边逃亡的可怜农人结束了颠沛流离的日子,青州军内部就有他乃上苍派往世间的救世真人的传言。官渡一战,以少胜多,战争神话引发了政治神话,冀州又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间,其锋不可当”的传说流行,应验了青州军中当年暗传的预言。攻占邺城之日,伍长单耳人率领八十名长矛手首先杀死卫兵冲进袁府,当他看见曹操骑着战马向袁府急奔而来时,命人迅速将两扇朱红大门敞开。曹操仗剑勒缰,高声赞许道:“你们此番功劳不小哇!”孰料单耳人这么应答:“全仗真人神威,锋不可当!”看来,“真人”的灵光已在青州军将士的心目中灼灼闪耀了。

台上台下前呼后应的一片声浪,把他的心之火一下子点燃了。他霍地站起身,双拳向上耸动了几下,转动身子朝周围望着放声呼喊:“誓同生死,夺取天下!”

他身边的文武官员也都受了鼓励,曹仁、曹洪、曹丕、于禁、乐进等近亲爱将,也像青州军将士一样起立高呼;陈群、程昱、钟繇、贾诩等那帮文臣倒显得有些节制,他们只是满脸喜气地拍着手掌;只有荀彧、崔琰等少数人,偏过脸孔,不愿朝台上注目。

曹操已经顾不得向两边注视了。他胸中烈焰腾腾,催生出一种宁愿自身不得好死也要当一个强梁者,以凶狠的力量扫除群凶荡平天下的愿望。他的高呼声一遍又一遍响起,嗓门都快要喊破了!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在东侧临街的阁楼上方,在淡淡的云团之间,悄悄升起来了,油灯围拢的广场,渐渐笼罩了一层柔白的明光。恰在这时,由当地艺伎演出的《相和歌》登场,第一个曲目正是这组表演唱中的《明月何皎皎》。

“相和歌”,是一种演唱者在丝竹管弦的伴奏下相和而歌的形式,要求歌者边唱边舞,手里拿着木梆之类的“节”按节奏敲打,唱的多是乐府搜集的民间歌谣。“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三名年轻妩媚的女子扮作新婚不久的少妇,夜晚独守闺房,隔窗望月,孤寂难忍,悄然出户,对着清冷的月光怅然起舞。当中那个妇人动了真情,偏瘦的脸孔尽显悲怆,腮肉抽搐,泪水长流,舞步与手臂也带几分凄凉。

在人们平心静气的观赏中,那个刘桢,坐在曹操后边偏侧的文士堆里,却像锥子扎了似的坐不住了,突然站直身子朝台上大喊一声:“——人——”台上那个动情艺人突然愣住了,舞步也乱了,面朝刘桢那儿看了一眼。在人们的一片嘘声中,刘桢坐下身子。

接下来的曲目,是《相和歌》曲调新配的《蒿里行》,一支悲凉的挽歌,歌词是曹操十三年前亲历关东义军征讨董卓失败后所作,是逼真的社会生活景象实录。卞氏这些天组织艺伎排练了这个曲目。十二名女艺人,包括刘桢认出的“人”,鱼贯而出后分成两排,一排歌唱,一排表演,轮流而又交叉。曹操的这首诗早就在官员文士平头百姓中广为传诵,因而当台上唱出“铠甲生虮虱,万姓已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时,台下有不少人跟声唱和。那位“人”在捶胸顿足中泪水长流,另外十一名也边歌边泣。曲未终了,青龙兵团的将士全部起立,一个个开口唱和,台上台下歌声相融,渐渐,哭声响成一片……

曹操仍然仰首观赏,但已泪水长流,并有搐动鼻孔的唏嘘之声。

荀彧、贾诩等上前劝慰说:“有这样威武的军队,激昂的士气,何愁敌虏不灭?万千生民也就会过上太平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