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邺城一日
一、议定方略
没有掩饰,自得的笑容一下子在他黧黑的脸庞刺啦开了。
“三十万!三十万哪!如此之多,出乎意料!”曹操看罢冀州户丁数计呈表,喜出望外,当着厅内所有谋士武将的面,显得非常开心。“相当于一个兖州再加半个豫州!想不到呀,竟然有这么多人丁!”
坐在左侧文士群中,平日总是笑眯眯的陈群说:“冀州在献帝初年共有人丁近五百万。饥饿死亡加战争杀戮,富庶而又人口稠密的地方遭殃最甚。这儿其实是重灾区。要不是百姓死亡流徙,人口之众就更可观了!”
“东都洛阳,西都长安,人口锐减也很严重!”陈群旁边的贾诩也有附和曹操的意思,但乍听起来却是在附和陈群,“先是董卓大肆烧杀掳掠,后是李催、郭汜作乱,中原、关中一带,黎民百姓其状之惨,明公在诗作《薤露行》《蒿里行》中已经详尽叙写过了。那里人口锐减的程度不逊于冀州呀!”
曹操故意沉下脸,目光牢牢锁住贾诩,生气地说:“还不是你心生一计,导致李、郭二鬼重返长安,掳天子、焚宫室,众多庶民才跟着遭殃吗?你们这些智士谋才真是能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呀!”
“呃……呃……”贾诩尴尬地低下头,又歉疚地叹了口气说:“不遇明主,谋臣也就浑浑噩噩,哪里会有昭昭之见?”
另一侧,曹洪、张辽等将领也替这位平日随和的谋士打圆场解围,哄笑声随即响起。“对呀,不遇明主,谋士也是肚子里的香油往粪堆上流,冒的尽是馊气!”此番感慨不知由谁发出,厅内哄笑的声浪又升高了。
座中最年轻的将领,平素腰侧总是佩着青钢宝剑的曹丕,坐在将领们的后边位置。他想把父亲的话题引回来,便说:“刚才父帅说的三十万人丁,证明冀州确实是个大州。不知父帅还要说什么?”
“添了这么多人丁,孤喜不自禁哪!”曹操仍然是一脸快慰之色,“攻城夺地,终究是为了壮大势力。人口这样扩充下去,往后……”
“明公不要这么得意!”
有人大唱反调,语言高畅,立即将厅内热烈喜悦的气氛冷却下去。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体貌俊朗的崔琰身上。此人是近日才从袁绍麾下归附过来的,首次在群僚中露脸,却敢于违逆曹操的兴致,让不少人为之惊愕,曹仁、许褚等将领气得脸色阴青。
崔琰抬头望着曹操,面色凛然地说:“如今天下大乱,袁氏兄弟互相残杀,当地百姓苦不堪言。明公占据这里后,不去了解民众疾苦,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倒先关心人口多少,为人多势众而沾沾自喜。这难道是冀州的父老乡亲所盼望的吗?”
曹操一愣,一窘,又一笑,终而俯仰身子开怀大笑:“极是极是!季珪此言甚好!”他从几案边快步走来,站在崔琰对面,眼对眼凝望着他,点点头又望着众人说,“看,这就是当年为袁绍出谋,犯颜直申而被投进大狱,但却不改初衷的崔琰公,一位难得的刚直之士!”
人们都以冷静的目光看着崔琰。有人窃窃私语,也有人啧啧赞叹。曹操仍然站在那儿,神色凝重地说:“我敬重的正是这样体恤下民的有识之士!诸位随孤南争北战,东征西讨,难道不是为了治国安民?而治国安民的关键,在于延揽人才,广纳贤士,把像季珪这样的卓越人士尽量招揽过来。何以如此?一方面,时至今日,群雄割据的形势依然严峻!南面刘表、刘备、孙权,西部关陇,西南益州,北部乌桓,都有待兵戈克定。另一方面,北方安定后,我们的营盘,就有八个州了,三分天下有其二。古人讲‘文治武功’,必当文武并用,而且,文教治化,关乎人心,当为立国兴邦之本。要恢复礼制,严明法令,改革风俗,安定秩序,恢复生产,这些都离不开文教治化。不知诸位是否同意我的看法?”
尚书令荀彧向来以深谋远虑深得曹操倚重。曹操将目光首先对准了他。
荀彧微微点头说:“明公曾以能明古学被朝廷召为议郎,儒理经学的根基自然是深固的,以往就有‘教化武功并时而用’的想法,如今将招揽人才,文治武功的方略提出,非常适时。卑职要补充几点:冀州百姓多年遭受袁氏欺压,下民贫弱,还要代豪强缴纳租赋;那些豪门大户拥有强盛甲兵,目无法纪,肆意杀戮百姓,藏匿罪人,对抗朝廷,必须给予严惩。另外,可在魏郡、巨鹿、阳平、顿丘、阳平等地屯田,还可利用西门豹所修的漳水渠堰的基础再次兴修,绵延发展,扩展水利,让这富庶之地真正富庶起来。”曹操连连点头,高声称许。
和崔琰一样,也是从袁营刚刚归附过来的文士陈琳,朝曹操眨巴了几下眼睛,嘴唇动了一下。曹操当即指着他说:“孔璋莫非又要放箭?你的箭最厉害哟!”
厅内又响起一片笑声,不过,这笑声包含了些许揶揄。这个陈琳,已经连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典故,一起有趣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四年前,官渡之战告捷,陈琳被俘,被他那篇代袁绍起草的檄文激恼的曹操,一见他就怒火中烧,质问他为何要恶毒攻击他并丑化辱骂他的先祖,他却从容推托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惹得曹操反而乐了,爱其才而不咎,任命他为司空军师祭酒,与阮同管记室。
“我的‘箭’总是离不开文,但这回不是关于檄文,而是关于诗文。”陈琳拧头环顾了一下周围,望着几个文友说,“公干(刘桢)、伟长(徐干)、元瑜(阮)、德琏(应)、德祖(杨修)、季重(吴质)、正礼(丁仪)、敬礼(丁)、文蔚(路粹)等诸君,以及贵公子子桓都在这里,还有另一位贵公子,天才少年子建,他们都是诗文妙手。明公也幸好雅好诗章,深谙他们的品性,如果能从时间、精力方面给予关照,能让他们经常雅集,彼此切磋,既以诗文自娱,也会为教化之风增添一些气息!”
“这一‘箭’同样可治我的头痛病!”曹操又翻出老账,当年他读罢那篇檄文,气愤过度,沁出一头冷汗,不料难忍的头痛病居然好转。陈琳的建议挑起了他的兴头,“自董卓作乱,天下分崩离析,各路豪杰忙于战争,经书文章还有谁管?一代经学大师、文学才人伯喈(蔡邕)先生惨死在王允刀下,他的女儿,颇有文才的文姬(蔡琰)被匈奴劫走,至今下落不明;多少文士四海浪迹,无以为家,哪有心思哼哼唧唧吟诗弄文?如今有了安定的邺城,就要给各位文士提供方便。”曹丕忍不住激动地插话:“开创一代风气的文学新局面即将来临!诸位饶有兴趣,就让文思信马由缰,纵意驰骋!我若有闲暇,也会来凑一份热闹!”
“明公不但高举征讨群凶的义旗,也高擎文学繁荣兴盛的大旗!”笑眯眯的陈群当即附和,“《薤露行》《蒿里行》以情感真挚、描摹细致而脍炙人口。谁不称赞这是真正的诗史?”
不喜欢人前讲话却以书法见长的钟繇忍不住说:“岂止吟诗作赋,即使挥动毫颖,笔走龙蛇,也是满纸淋漓,那是难得的草书呀!”
那班武将也得意地嚷嚷起来。在官渡之战被冷箭伤了左目的独眼将军夏侯惇挥动拳头说:“大将军武艺过人,格虎双戟、大刀、短矛,拿在手上也只有四两重,指头粗的毛笔岂在话下?”曹仁说:“没有真功夫能打下江山?哪有蒸好的馒头叫你顺手来抓?”“大将军把头颅提在手上,拼死拼活,浴血奋战,怎么打不出天下?”“打江山,坐江山,非大将军不可!”
荀彧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他仍然一脸肃然,不紧不慢地说:“明公多年以来手不舍书,白天讲武策,夜晚思经传,文韬武略,无人匹敌,可谓命世之才,即上天造就的扶助汉室的特殊人才。令人敬佩哪!”
曹操急忙摆手:“过誉也就谀了,不必再讲。尽快起草文令,免除冀州百姓一年租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