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分手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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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夜

北海道虽没有梅雨季节,但六七月里也会有几天阴雨连绵的日子。札幌的人们称之为“虾夷梅雨”。

修平前往札幌参加学会的那天,天气和这“虾夷梅雨”很是相似,机场上空一直压着厚厚的云。

每次来到北海道,修平都会对这浩瀚的天空感叹不已。极目远眺,目光所及之处尽收于苍穹。

天空宽广自然就突出了云的压迫感。飞机场上空的虽是雨云,但似乎因为高空有风,风消云散,使得那远山尽头,厚厚云层的缝隙里泻下万丈金光。

虾夷梅雨似乎就到那天结束了。

修平来此的第二天,札幌就恢复了北海道典型的凉爽初夏天气,叶子来的那一天更是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修平当天就退掉了原来的旅馆,随后出席学会,下午的演讲只听了一半就搬进了中岛公园附近的旅馆。

原来的旅馆在札幌的中心地带,去学会的会场倒是很方便,不过周日晚上还会有不少会员继续住在那里。而且修平的部下染谷医生打算明天到积丹游览一番,所以也会在那儿多住一晚。

在那样的地方,是无法安心和叶子在一起的。

虽然新搬来的旅馆里也可能住着参加学会的医生们,不过修平对他们并不怎么熟悉。

下午三点,修平到旅馆登记入住后,在房间里稍稍休息了一会儿。

前些天一直住单人间,这次换成了双人间。窗边摆着一组简单的沙发和茶几。从窗子正面望去,可见新绿初上,群山延绵;俯视则见一方清池被翠柳环抱。池塘是公园的一部分,常能看到池上泛舟或者柳下信步的人们。

比起市中心,这里的旅馆更为安逸。

修平望了池塘好一会儿,然后低头看了看手表。

叶子的飞机三点钟到达,从飞机场到札幌市内需要一个小时,也就是说,叶子会在四点钟左右到达旅馆。

到旅馆之后,可以在服务台打电话上来,不过叶子一向喜欢制造惊喜,说不定会问了房间号码直接到房间来。

修平已经完全把学会的事抛在脑后了。

发表论文已经在上午顺利完成了,之后只需要尽情地享受与叶子的约会就好了。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叶子相携远游,之前倒是在大阪约会过一次,但那次叶子是为了参加亲戚的结婚典礼,不算是特意为了两人约会出来的。

但是今天,叶子千真万确是为了修平一个人,不远千里从东京飞过来的。

修平在感动的同时,也有着些许的不安。

“这次出来,叶子到底跟丈夫编了什么借口呢?”

即使没有孩子牵绊,也不能随随便便一声不吭地离开家吧?

也许他不应该深究此事,但是如果知道自己的妻子追随男人远游札幌,修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的。不光是修平,这普天下的男人都无法忍受吧。

难道叶子的丈夫还没有察觉?这次和在东京大阪这样的地方约会可不一样,她丈夫肯定会问问出行的原因、时间之类的问题,那时叶子是怎么回答的呢?这样想着,修平也渐渐不安了起来。

正如修平所料,叶子没有打电话,直接敲门进来了。

“你来了,真好!”

修平紧紧地抱住了满面春风扑入怀中的叶子。

虽然不过一个半小时的飞机,这北海道还是够远的。一想到叶子身为他人之妻却远道而来,修平就觉得应该极尽疼爱才好。

“累了吧?”

“有点,不过沿途的风景很不错哦!”

不知是不是为了此次旅行特意添置的新衣,叶子穿了一件白色西装,在领边配了一条水蓝色的纱巾。

“学会已经结束了吗?”

“今天下午结束的,大部分人都会乘傍晚的飞机回去。”

“可是还有人留下,不是吗?”

“这个不用你担心。可以的话,我们休息一会儿就出去吧。”

修平事先已经跟札幌的医生打听清楚也做好了安排:参观被称为东亚第一的大仓山滑雪跳台,从那里俯瞰夕阳中的札幌,然后到旅馆餐厅就餐。

叶子像是被跳台的宏大气势吓坏了,站在顶上时紧紧抓着修平不停喊怕,而看到夕阳西下的黄昏美景时又不住地大声赞叹。

这第一天的安排似乎很得叶子的心。

晚餐吃到一半,修平离开座位走到餐厅入口处的电话机旁。虽然已经跟妻子打过招呼说今天不回东京,不过还是联系一下比较好。家里倒不会有什么事,不过医院可能会打来紧急电话。若是跟叶子回房间之后再联系就不方便说话了,还是趁现在解决比较妥当。

修平插入电话卡拨通了电话,却迟迟没有人接,于是挂断了重打,这次很快就有了回应。

“喂喂……”

这是女儿的声音。

“是弘美吗,你怎么在家?”

弘美住在湘南的高中宿舍,周末才会回家,周日晚上本应该返校的。

“明天校庆活动,不用上课。”

修平想起去年也有过这么一次。

“让妈妈来接电话吧。”

“妈妈出去了。”

“去哪儿了?”

“大阪……”

修平是周四下午从东京出发的,妻子却对她的大阪之行只字未提。

“什么时候去的?”

“今天早上。爸爸不知道吗?”

“这个……”

若是连妻子出去旅行都不知道,怕是连弘美都觉得可笑了,于是修平慌忙含糊带过。

“那她住在哪儿?”

“不知道啊。”

“她什么都没有说吗?”

“我又不是妈妈的跟班。”

不知是不是故意开玩笑,这孩子居然用这么不敬的口气说话。

“那就你一个人在家了?”

“朋友过来住,没关系的。”

“那你要好好看家啊。”

最后一句话倒是带出了些父亲的威严。等他挂断电话回到座位上时,叶子正吃着餐后甜点。

“怎么了?”

看着修平有些恍惚的神情,叶子担心地问道。

“没,没什么……”

修平慌忙喝了口红酒,吃了口牛排,心思却一下子回到了家里。

“是病人的事吗?”

叶子只当修平打电话是为了公事。

妻子出差去大阪到底所为何事?

修平从东京出发的时候,房子对于她的大阪之行只字未提。听弘美说是有急事,倒也可能是因为那时还没有出行的计划。

但是她是知道修平在札幌的旅馆。只要她想跟修平联系,出行之前都是办得到的,不应该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

难道她知道了自己跟叶子相会北海道的事,为了报复才跑到大阪去的?

可是这次旅行只有修平和叶子两个人知道,妻子不可能发觉。虽然说了学会之后多留一晚,但也跟她说明了那是为了跟札幌的老朋友见个面,她应该不会怀疑才对。

如此说来,该不会是被某个男人邀请出门的吧?

晚餐之后,修平和叶子一起去了地下酒吧,心情却始终无法平静。至今修平都没有认真想过妻子外遇的事,可能正是因为来到了遥远的北海道,就越发挂心起来。大约三十分钟之后,修平借着去厕所的机会又给东京的家里打了个电话。

这次铃音响了三次,还是弘美。

“爸爸,怎么了?”

一个小时之内打了两次电话,这似乎让弘美很惊讶。

“现在和朋友在一起吗?”

“是啊,有什么事吗?”

“刚刚你说妈妈去了大阪,是吧?”

“妈妈刚刚也打过电话来。”

这么重要的事这孩子怎么现在才说!修平急忙把听筒贴近耳边问道:

“那妈妈说了什么?”

“交代了明天早饭的事情,还问爸爸有没有打电话来。”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有啊。”

“然后呢?”

“问了旅馆的事情。”

之前居住的旅馆名早在离家之前就交代清楚了,而今天的旅馆还没有提过。

“我不知道嘛,就说了不知道。”

“然后呢?”

“只有这些了。”

真的只有这些吗?修平正在想着,弘美问道:

“还有事吗?”

“没什么了……”

“有什么要转达妈妈的吗?”

“你知道妈妈住在哪个旅馆吗?”

“妈妈什么也没说,不过明早可能会再打电话过来,到时候问问她吗?”

“还是不用了……”

挂断电话之后,修平不禁叹了口气。

还真是一对怪夫妻。丈夫和妻子都不知道彼此所在何处,却不约而同给家里的女儿打电话。明明很介意对方行踪,却都不愿出手调查。

“弘美也真是的……”

父母都不在家还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真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们都在想些什么。

想到这里,修平一下子站定了。

难不成弘美早就知道父母外遇的事了?就是因为知道了,才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吧。

弘美原本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以前在修平出差的时候,她总是会说“早点回来哦”,修平从出差地打电话回来的时候,她也总是很兴奋地问:“爸爸,你还好吗?”曾经那个极爱撒娇的女儿,现在却变得如此冷漠。

孩子总是很敏感的。弘美平时住校,只有周末才在家里,即便如此,她也从父母言行的细微之处察觉到了什么吧?

“搞不懂啊……”

修平握着拳头敲了敲自己的头,回到座位之后,叶子连忙问道:

“医院的事没问题吧?”

“没事,不用担心。”

叶子始终认为修平是担心医院的事才去打电话的。

“今晚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吧!”

两人一起过夜的机会不可多得,如果为了妻子郁郁寡欢虚度春宵,那未免太不解风情了。

晚上回到房间的时候,窗下的公园已经隐于墨色之中了,而池边的草坪在路灯下却依然青翠可见。刚才俯瞰夜景的那个小山丘连同群山都已被暗夜吞没,只有那缆车灯光绵延至山顶,孤独地标榜着山的高远。

“这里真的是札幌吗?”叶子靠在窗前轻声问道。

“没错,真真切切的札幌。”

“这么说,不会有人追到这里来了吧?”

修平很能体会叶子的心情。的确,来到这里之后,仿佛抛开了东京的所有烦恼,这个世界仿佛只有他和叶子两个人。

“明天有什么安排?”

“先好好睡一觉,然后到北海道大学和植物园参观一下,回来顺路去支笏湖玩一趟,怎么样?”

“这样时间来得及吗?”

“只要明天回得了家就行吧。”

叶子点了点头,随后像又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说道:

“只住一晚实在意犹未尽呀。还能再住一晚吗?”

叶子忽然提出要多留一晚,这种大胆让修平很是惊讶。

“可是明天是周一,再说……”

“因为要工作所以没办法喽?”

修平点了点头,自然想到了叶子家里的事情。

作为一个妻子,她能够连续两个晚上不回家也毫不在乎吗?

修平很想问问叶子,如果真的问了,这难得的气氛也许就会被破坏。

为了摆脱这些胡思乱想,修平走到衣柜前,把外出服脱掉,换上了浴衣。

“你也来换衣服吧。”

“要睡了吗?”

“去洗澡啊。一起怎么样?”

“我过会儿再洗吧。”

如果是在情人旅馆,修平也许会硬拉她进去,但是在这样朴实安稳的旅馆里,那样就会显得有些轻浮。再说,今晚到明早可以一直在一起,也不必急于一时。

于是修平先去洗了澡。他清清爽爽地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到叶子正在打电话。为了不打扰她,修平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这时叶子说了句“就到这儿吧”立刻挂断了电话。修平心想,她是打给家里的吧。不过叶子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微笑着站起身来,走进了浴室。

修平这才拿起毛巾擦着淋湿的头发站到了窗边。对面群山的缆车只剩下山麓处依稀几点灯光,窗下的池塘边也早已不见人影。

修平喝了口桌上的凉茶,顺势仰面躺到了床上。

难得来北海道,却提不起一丁点的兴致。

修平只觉得心里满是烦躁。

并不是工作或人际关系上出了问题。他在学会上发表的论文,获得颇高的评价,在医院里的病人中也颇有人缘。五六月间,几乎各科患者都有减少,唯独修平的整形外科有增无减,从表面上来看,他算得上是一帆风顺。

尽管如此,修平还是觉得心里郁结着一股难以名状的烦闷之情,使得他甚至有种想要挥拳相向的冲动。

不可否认,这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妻子最近的所作所为。

修平总觉得妻子已经红杏出墙,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是这几个月来,这种疑虑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对修平来说,他并不想把自己现在的烦躁归结到妻子头上。否则,就意味着他承认了自己因为妻子有外遇而自乱阵脚的事实。妻子没有红杏出墙的理由,而且也不会有合适的男人,之所以如此轻视,说到底是修平不想看到因为妻子外遇而惊慌失措的自己。

修平一直在努力保持平静,如果现在乱了阵脚,那他只会成为众人的笑柄,他只是不想自己那么难堪罢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念头积压在心里,反而让他的焦虑与日倶增。

细想来,他和叶子之间的关系也许正是这种焦虑的发泄方式之一。

当然,修平和叶子的关系早在怀疑妻子外遇之前就开始了,正是修平自信妻子对自己忠贞不贰才接近叶子的。

也就是说,他是在十分笃定的情况下开始寻花问柳的,不过现在看起来,那份笃定已经靠不住了。

如果妻子真的对修平不忠,那么修平也没必要再为他和叶子的关系感到羞愧了。

在相信妻子忠贞不二时,修平每次和叶子在一起,心底都会有种负罪感,不过现在那种感觉似乎是多余的了。

也许这次带叶子来北海道就是因为这心底的烦躁吧。正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叶子穿着自己带来的白色内衣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黎明时分,修平起来上了一次厕所。

回到床上时,他顺便朝窗子望了一眼,窗帘的边角隐隐透出了白光。

六月的札幌天亮得很早,以天色还未大亮的情况来看,现在大概还不到五点。

修平闭着眼睛,轻轻把背对自己的叶子的背部和腰部紧贴向自己,双手轻触着叶子柔软的胸部。

就这样感受着叶子的体温,修平又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的事了。修平感觉好像有人在远方喊他,等他醒过来时,才发现是电话铃在响。

修平缓缓地翻过身,看到窗帘的边角处透进了明亮的阳光,之后拿起了听筒。

“喂……”

谁这么早就打电话来啊,修平满是不快地“喂”了一声,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回应道:

“你醒了吗?”

这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修平正在纳闷,电话的另一头又问道:

“还在睡吗?”

听到这口齿清楚的声音,修平才发觉原来是房子!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没什么……”

现在到底几点了?修平欠起身想要看看床头柜上的时钟,就在这时,妻子说道:

“现在八点。”

修平一时间有种被人窥视的错觉,本能地一回头,只见叶子翻了个身,像是醒了。

“有点吃惊吧?”

与之相比,修平真正在意的是妻子的声音会不会被叶子听到。

“我问遍了札幌的旅馆才找到你。”

修平把听筒紧紧地靠在耳边,生怕电话里的声音泄露出来。

“你还好吧?”

“嗯……”

叶子就在身边,修平只能这样回答。

“你那边的天气怎么样?”

“很好啊。”

修平的话简短得连自己都觉得不自然。

“今天回来吗?”

“嗯……”

“几点到羽田机场?”

“还没决定……”

“现在说话不方便吗?”

“不是……”

修平连忙摇了摇头,试探着问道:

“你现在在哪儿?”

“你没问弘美吗?我因为有急事,来大阪了。”

既然在大阪,为什么不把旅馆名告诉弘美?既然是昨天出发的,不是也可以给我之前住的旅馆留个口信吗?修平一肚子的不满意,只是碍于身旁的叶子问不出口。

“如果你现在不方便,那我待会儿再打给你。”

妻子大概是从房间出来在旅馆大厅打的电话,但是修平却正和叶子一起共享清梦,这使修平很是被动。

“我想尽快把事情办好,乘下午的飞机回去。”

“……”

“如果你也方便的话,我们在羽田碰个头怎么样?”

“在羽田?”

“弘美不是一个人留在家里吗?她想让我们带她在羽田餐厅吃个晚饭,算作对她的犒劳。”

如果在羽田和妻子碰面,那他和叶子的事势必会穿帮。修平只好在一旁默不作声,这时妻子追问:

“不行吗?”

“不是……”

“那约几点合适呢?”

“你突然……”

修平话说到一半,见叶子坐起身来,于是斜看了她一眼,客气地继续说道:

“现在我还不知道能买到几点的飞机……”

“你还没有买票吗?”

“一会儿再去。”

“那我一会儿再打电话过来,到时请你确定好回来的飞机。”

“……”

“那我先挂电话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

电话随即就被挂断了。手里握着忙音的听筒,修平长叹了一口气。

看来妻子已经察觉到他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事实了。当然,刚才的对话不管是谁听了都会感到蹊跷:对妻子的喋喋不休,修平只用“嗯”或者“不是”几个字回答。现在在床上,又只能用这么几个简单的词敷衍了事,不被怀疑才怪。

可是房子为什么要这么早打电话来呢?

嘴上说是要犒劳弘美,其实只不过是想借这个名目探探修平的虚实吧?

平时总是一副淡泊明理的样子,其实心里也不可避免地深埋着女人的妒心吧。

早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看那细而有力的光线,便知外面的太阳已升得很高了。修平从床上爬起来,坐到窗边椅子上,点上了一支烟。

本以为时间尚早,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时钟,才知道已经八点半了。如果平时在家,修平这个时候早就起床了,可是妻子刚才却说了句“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这无疑是对他的讽刺。

不对,说到讽刺,应该说刚才电话里满是讽刺。她说那句“现在说话不方便吗?”的时候,一定是已经知道了他和叶子在一起的事情。

“这下完了……”烟雾缭绕中,修平轻声嘟囔道。

今天早上很明显是被偷袭的修平落了下风。房子的出其不意堪比当年的珍珠港突袭啊。

这个致命的偷袭使得修平如同方寸大乱的舰队溃不成军。看样子敌人不把修平击沉是不会罢休的,发动第二波的攻势是迟早的事了。

如果房子再打电话来,修平应该如何回答呢?

其实,修平还是没有决定乘几点的飞机回家。学会昨天就结束了,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应该随时都有空位的。再加上叶子也并不着急回去,所以修平打算和叶子去支笏湖游玩之后,搭晚班飞机回家。

如果妻子女儿等在羽田机场,这些计划就都实现不了了。下午四点,最晚五点不搭上回程的飞机,就来不及和她们一起吃晚饭了。而且这样的话,也不方便和叶子搭同一班飞机,就算是一起回来,也不得不在出口处分别。

好不容易来一趟北海道,却在回程时各奔东西,这实在有些遗憾。何况,如果叶子知道家人来接机,一定会不高兴的。

“还是果断地拒绝吧。”

可是,一旦断然拒绝,妻子必定会更加怀疑。搞不好这回不再拐弯抹角地讽刺挖苦,而是直截了当劈头就问:“你是不是和其他女人在一起?”

用旅馆的电话商量这样的事情总觉得很麻烦,尤其是碍于叶子也在房间里,修平就更不方便说话了。

不管怎么说,妻子这一招先发制人,玩得相当漂亮!

其实修平原本占据着绝对的优势,昨晚他还打算回东京之后彻底地盘问盘问她。谁知,不过一夜的工夫便攻守易位,修平已经毫无招架之力了。

“要想扳回这一局,果断强硬一点才行啊!”

修平点点头给自己打气。这时叶子从浴室里走出来,已经穿好衣服,还化了淡妆。

“你怎么现在就换衣服了?”

“我看你好像很忙嘛。”

修平本来还想抚摸着叶子柔嫩的肌肤再睡一会儿的。

“今天几点回东京呀?”

“几点都没关系。”

“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吧?”

叶子似乎略微听到了刚才电话的内容,像是已经对那张床全无留恋,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帘,初夏的阳光一下子涌进了房间。

“喂,太亮了!”

“你也快起来换衣服吧!”

修平无可奈何地起身走进了浴室。

可能的话,修平想在浴室里接妻子的电话。这样不用担心被叶子听到,就可以无所顾忌地说话了。

然而事与愿违,洗漱的时候一个电话都没有,出了浴室,刚刚喝了一口叶子泡的茶,电话铃就响了。

“喂……”

想是算准了这边的动静,时机刚好。

“回来的时间,已经确定好了吗?”

“还没呢。”

修平感受到背后叶子的目光,毅然决然地说:

“今天可能会搞到很晚,所以不能一起吃饭了。”

“有事吗?”

“嗯……”

“弘美正盼着呢,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没办法。”

这样断然拒绝后,妻子什么话都没有说。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修平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刚要开口,妻子回了话。

“我知道了,那算了吧!”

“没关系吗?”

“这也没办法啊,你自己小心吧!”

电话随即被挂断,修平望了一眼手里的听筒才重新放了回去。

“是你太太的电话吗?”

修平一回头就听到叶子如此问道。他有些尴尬,把桌上的烟叼在嘴里。

“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就是无聊!”

修平抽了支烟,忽然对妻子的做法很是生气。自作主张地一早打来电话,这边说没工夫,她就立刻不高兴了。她自己擅自在外住宿的事一句没提,倒是一个劲儿责备他,再怎么不知羞耻也得有个限度吧!

“怎么回事?”

叶子直直地盯着修平,那盛满担心的眼神让修平想要一吐为快。

“她在外面有男人。”

“你说什么?”

“昨天晚上,她像是跟男人去了大阪。”

“不会吧……”

“不会错的!”

一旦说出口就不必感到羞愧了,修平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我亲眼见过那男人送她回家。”

“可能是误会吧?”

“不是误会,根本就是证据确凿!”

话题突然变得严肃,让叶子不知所措起来,她那半惊半疑的眼神让修平一下子感到了尴尬。

一个大男人在女人面前坦言自己妻子红杏出墙的事实,这无疑是宣告自己是戴了绿帽子的乌龟。

“真是够荒唐的……”

修平苦笑着揉熄了手里的烟。这时,叶子慢慢地点头说道:

“不过,你太太真是幸福呀……”

“什么意思?”

“因为你这么爱她!”

“我才不爱她。就是因为不爱她,刚才才断然拒绝了。”

“可是你很生气呀。”

“当然会生气,他们做了这么过分的事,难道还要我一声不吭吗?!”

“生气就说明你还爱她。像我家那位,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啊?”

“难不成是因为太宽容吗?”

“爱你所以宽容你吧。”

“也可能是没什么血性吧。”

“这么说,没准你丈夫和我太太很般配呢。”

“宽容的丈夫和虚伪的太太?”

修平一下子想起了换妻的游戏。

“要是交换一下没准儿也不错呢。”

“那就这么办吧?”

“我们倒是没关系,不过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相处得好啊。”

“这么有新鲜感,不是刚刚好吗?”

修平忽然觉得很可笑。在早晨明亮的旅馆房间里,一个有夫之妇和一个有妇之夫居然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换偶的话题。

“总而言之,男人和女人如果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太久,一定会合不来的。”说着,修平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倒了两杯。

“在一起会让彼此原形毕露吧。”

“就变得不能像恋爱的时候那么美好了。”

“不过我和我家那位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对方。”

这么严肃的事情,叶子竟然说得这么轻松。

“如果不喜欢,那为什么结婚?”

“是啊,为什么呢……”

若追究起来,修平也并不是因为深爱房子才结婚的,如果叶子反问他同样的问题,估计他也说不清楚。

“我和他现在晚上都是分房睡的。”

“可是如果他跟你求欢怎么办?”

“放心吧,不会有那种事的。”

“万一呢?”

叶子的丈夫应该比修平小五六岁,这样正值壮年的男子面对叶子这样的妻子竟然会无动于衷,真是难以置信。

“我会用各种理由拒绝的。女人嘛,这样的谎话信手拈来。”

听叶子这么一说,修平忽然变得不安起来,该不会自己也被妻子欺骗过吧……

“那他就会同意?”

“就算他不同意,那种事情如果不是两厢情愿,不是很没意思嘛。”

叶子确实对丈夫了解得很透彻。修平一口气喝干啤酒,随后又倒了一杯。

“你太太没这样对付过你吧?”

“没有……”

“那你们还有救。”

感觉自己像是被叶子看轻了,修平拿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可是像你这样年轻又漂亮的女子,还是有很多的吧?”

“那倒也是。”

“你其实也还爱着你的丈夫。”

“是啊,冲他能给我自由这一点,是个不错的人呢,再加上我还是更喜欢工作。”

听起来也许有些避重就轻的意味,不过修平倒也不是不理解叶子的心情。

“就算有,也不会影响你们的关系吧?”

“能从心底里彼此相爱的夫妻,应该没有多少吧。”

叶子不过三十岁出头,对婚姻的理解却出人意料地透彻。

“我的朋友们也对婚姻有着各自不同的不满。”

“是不是太挑剔了?”

“也许吧……”

“嘴上虽然挂着牢骚,不是也没有分手吗?”

“是啊,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嘛……”

“要是找到合适的人,就会分手吗?”

“我想如果能找到的话,大家都会分手的。”

女人还真是出人意料地勇敢,到了紧要关头竟能轻松地抛下一切!至少叶子的心里就蕴藏着这样的力量。

“听说最近由女方提出的离婚渐渐多了起来。”

“女人都有洁癖,一旦讨厌一个人就没办法再忍受了。”

“男人也没办法忍受啊。”

“不过你不会离婚的。”

“为什么这么说……”

“你体贴,而且……”

叶子戏谑地盯着修平,继续说道:

“你很爱你太太呀。”

“喂,不要开玩笑好不好……”

“但是你不想离婚,不是吗?”

“你忽然这么问,我……”

“所以说嘛,你还是很爱她的。”

夫妻之间分不分手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如果别人问他为何不分手,修平也很难立刻作答。

“这么无聊的话题,我们还是就此打住吧。”

一大早就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让修平和叶子都感到了一丝疲惫。叶子声音明快地终止了对话,修平只是点点头,望向了窗外。

这个没有梅雨季节的北国,碧空万里晴朗无云,绿意盎然的青山仿佛近在眼前。

在视野开阔的十二楼日式餐厅吃过饭之后,修平和叶子先去了植物园,之后便去了北海道大学,漫步于绿坪美榆之间。

中午,他们在山脚下吃了一顿露天烧烤,随后便驱车前往支笏湖。

途中,在俯瞰湖面的观景台上,他们请司机拍了照片。隔着镜头被人审视的时候,修平忽然很想知道司机是怎么看待他们的。

两个人年龄相当,说是夫妇倒也并不奇怪,不过举止似乎太过亲昵,是把他们当成了恋爱多年才结婚的,还是早就看穿了他们的不伦关系?

修平刚刚意识到自己的脸色不太自然,司机就恰巧按下了快门。

“我们走吧。”

从观景台下来之后,开上那条以半圆状环绕着支笏湖的收费公路,不久便到了湖畔。

两个人在那儿又拍了一些照片,在湖边餐厅稍事休息之后,便前往机场准备出发了。

“要是时间再充裕一点,就可以看到夕阳西下的景色了。”司机这样说道。

可是再不抓紧时间,就赶不上飞机了。

修平原本就很担心,如果继续和叶子欣赏夕阳沉湖的话,叶子肯定会要求再多住一晚,那就回不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和叶子继续旅行,修平感到了一丝恐惧。两个人旅行当然很开心,可是修平觉得自己无法抗拒叶子的吸引力,正一点点陷入无底的深渊。

车子穿过白桦林,在落日余晖下的草原上驰骋,到达千岁时,已经是六点四十分了。

办完登机手续,来到二楼的候机大厅,修平总算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回家了。

“一天的时间真的很不过瘾呀。”

透过玻璃窗,看着那晚霞渲染的天空,叶子轻声说道。

“如果现在再回到支笏湖,那儿的景色一定很棒吧。”

修平点点头,叼起一支烟。就这样默默地望着夜幕降临的机场,不久,广播里传来了东京方向旅客登机的提醒。

“我们走吧。”

修平说这话的同时,脑子里浮现出妻子的脸庞。

还是应该见个面比较好吧?不过现在想这些已经无济于事了。

飞机起飞已经是七点多钟了。两个人位子连在一起,叶子坐在窗边,修平和她并排坐在过道一侧。

“累了吗?”

“我还好啦。”

叶子昨天来今天走,可能正是因为来去匆忙才没有时间理会倦意。然而修平已经离家五天了,这期间他又是找旅馆又是准备学会,再加上带叶子在北海道游玩,多少还是感到累了。

若是在平时,他真想回家之后好好地休息一番。可是这次,想必等在家里的妻子一定不会有好脸色。

“你一会儿直接回家吗?”飞机水平飞行时,修平这样问道。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

叶子是来跟自己旅行的,却要回到其他男人的家里,修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这么问可能比较冒昧,不过你回去之后,丈夫应该在家里吧?”

“今天周一,会回来比较晚吧。”

“再怎么晚也要见面吧?”

“差不多吧。”

“到时候你怎么解释来札幌的事?”

叶子忽然咯咯地笑出了声。

“你还在介意你太太的事情呀。”

修平一下被击中了要害,慌忙摇了摇头。

“这种时候一般会说是和朋友一起的。”

“和朋友一起……”

“嗯,事先想好朋友的名字,到时就说是她邀请去的,不就放心了?”

“可是给你那个朋友打个电话不就露馅儿了?”

“不会的。男人嘛,不会给自己太太的朋友打电话的,就算有个万一,那边也会帮忙圆谎的,不用担心。”

“真有这么好的朋友吗?”

“这是互帮互助嘛。”

“什么意思?”

“她跟情人约会的时候也会拜托我的。”

“原来如此……”

原本以为只有男人们在为寻花问柳绞尽脑汁,没想到妻子们也为此颇费心机呀。

“你也要小心一点哦,你太太一旦说出了某个亲密朋友的名字,就表示有蹊跷哦。”

“不过,我家那位都是因公事出差的……”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呢。有工作的人花心才方便呢。”

修平之前就有过这样的猜想,现在被人这么明白地指出来,他就越发放不下心来。

“不过,你还是挺费心思的。”

“那当然,不然被赶出来不就无家可归了?你又不会收留我。比起无家可归,还是有个家比较方便嘛。”

修平苦笑着,拿起毛巾擦了擦手。

这世上的夫妻有很多种。有不少的夫妻看似恩爱,背地里却彼此欺骗彼此憎恨,其中不乏那些宁愿继续着貌合神离地生活也不肯离婚的人们。

“不可思议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修平含糊地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