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月
转过热闹的街道,周围一下子安静了。黑暗中,一排路灯伫立于街头,只剩下一盏红绿灯,在寒冷的夜空中闪烁着红光。
速见修平向前探了探身,吩咐出租车司机在红绿灯处左转。
附近的世田谷是所谓的新兴住宅区,超市和公寓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兴建的,修平所在的公寓也是三年前才建好的。
住宅区有高度限制,所以这里的公寓只有三层,修平住在二楼。公寓占地面积很大,相应的价格也很高,但是因为清静,而且距地铁站只有七分钟的路程,修平当时毫不犹豫就买下了。
车子左转之后,左前方那一栋镶着白色瓷砖的公寓便出现在眼前。
“就停在那里。”
修平吩咐司机停车,付了钱之后走出车门,抬头仰望着夜空。
公寓对面的榉树上空,一轮明月已接近圆满。
刚才收音机上说,今年冬天最大的寒流将至,月亮也因此显得越发清冷。
修平缩着脖子,看着公寓的入口,叹了口气。
每次他和其他女人幽会完回到家,内疚感便会油然而生。
要以怎样的表情面对等在家里的妻子呢?
虽然只要按了门铃,妻子就会从里面为他开门,但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修平会自己拿钥匙开门。
以前他会说一句“我回来了”,现在则多是从妻子身边无言地擦身而过。
这种时候,因为家里只有修平和妻子两个人,所以颇有些尴尬。独生女弘美在湘南那所有名的女子高中寄宿,只有周末才会回家。如果孩子在的话,可以跟孩子说说话掩饰一下,但是如果只有夫妻两个人便无法逃避了。
为了掩饰内疚,他会尽快走到里屋换衣服,然后回到客厅读晚报,打开报纸遮住自己的脸之后,他多少有种获救的感觉。
也许妻子房子早已看穿了修平的这些古怪。
这样重复了几次之后,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固定模式。
不过房子到现在都没有直截了当地对他抱怨过。
虽然她有时会说上一句“不要太勉强自己的身体哦”或者“今天领带很鲜艳嘛”之类的话,但那绝不是在揶揄他的花心。
修平时常偷偷看着妻子的脸猜想:她究竟是察觉到了,还是完全不知道呢?
若是单看表面态度的话,完全没有已经察觉到什么的迹象。
若是已经察觉却装作若无其事的话,那她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也许房子本来就很宽容,所以即使她察觉了一点点,也从不干涉修平。自结婚至今,除了带孩子的那五年时间,她一直从事自由记者的工作,也许这也是她无法紧盯丈夫的缘故之一吧。
虽说不是刻意利用这个可乘之机,修平还是从一年前开始和冈部叶子交往了。叶子比房子小六岁,现在三十二了,结了婚却还没有孩子。
修平在麦町的共济医院做整形外科主任,是在两年前医院举办健康管理讲习会时认识叶子的。叶子在赤坂某个旅馆的健康中心工作,为了对会员进行健康管理和指导,出席了那次讲习会。
从那以后,修平就经常出现在健康中心,两个人日渐亲密,一年前发生了关系。
叶子的名片上印着“饮食协调师”的字样,而她也确实身材玲珑富有朝气。听说她的丈夫在石油公司工作,不过单从她的外表来看,说她是单身也不足为怪。
健康中心的会员是一流企业的社长或者董事,叶子工作起来很干练,为人处事也很精明。
今天与叶子见面,早在三天前就决定好了。
所以修平今早出门时提前跟妻子讲了一声,说今天会晚点回家。
那时房子正站在门口,问道:“那晚饭就不回来吃了吧?”
“和厂商一起吃饭,就不回来吃了。”
因为工作关系,修平需要往来的医疗器械公司和制药公司很多,这些在妻子面前都称作厂商。
若是妻子追问是哪里的厂商,修平也已经准备好了K制药公司的名字,但是房子从来没有追问过。
房子本就没有这般执拗。
“路上小心。”
从身后传来的妻子的声音与平时无异,不特别冷漠,也不特别温柔。
房子在神田的一家出版社担任女性杂志的编辑,平时十点过后才出门。因此,房子可以好好地准备早餐,送修平出门,除了那些清样校改的日子,晚上六七点钟就可以回家了。也因为自由记者的工作时间比较自由,所以虽然两人都有工作,却没有造成什么不便,修平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状态。
“那我走了。”
修平今早出门时,跟身后的妻子轻轻挥挥手。他平时会一声不吭地出门,今天会有这样的举动,也是因为晚上要和其他女人约会而心生内疚的缘故。
自从入了冬,医院里就忙碌起来。不用说内科,连修平所在的整形外科也多了很多因滑雪而手脚骨折,或者因风寒而腰腿疼痛复发的病人。
工作期间,修平根本无暇想起妻子和叶子,但是约定的六点钟一到,他就已经在皇宫附近那家饭店的大厅里了。
叶子是个很准时的女子,六点过五分的时候就出现了,一碰面就说:“今天最晚九点我必须回家。”
修平虽然听说过叶子的丈夫在石油公司工作,却没有再深入询问过其他情况。
叶子的家在中野,和修平家不是一个方向,平时约会,十一点钟回家就可以了。
“怎么,有要紧事吗?”
“这个……”
看到叶子有些吞吞吐吐,修平就没有再追问了。适可而止是各有家室的男女进行交往时应有的礼貌。
“要是到九点的话,八点半就必须出来了。”
依他们的惯例,碰面之后一起吃饭,然后一起去旅馆,但是如果只到九点就结束的话,就必须舍弃其中的一项了。
“肚子饿吗?”
“没关系的。”
叶子的回答已经表明她想要快点去旅馆了,于是他们径直前往涩谷那家以往经常光顾的旅馆。
原以为会因为时间紧张而匆忙,但也许是因为这样更刺激,叶子显示出前所未有的激情,就像是在用激情填补时间不足的缺憾。
身体的欲求满足了,食欲就被放在一边了。
走出旅馆和叶子分别以后,修平决定去吃饭。不管是中国料理还是寿司,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虽说一个人吃饭比较冷清,但是如果到了现在才回去让妻子准备晚餐的话,也太说不过去了。
修平在道玄坂附近的寿司店吃了寿司,然后拦了一辆出租车。
亲昵了叶子柔嫩的肌肤,肚子也填得饱饱的,修平很是满足。
临近家门,修平发觉今天回来得太早了。
每次和叶子约会,总是十一点过后才回家,更不用说和厂商应酬,吃完饭还要去喝酒,有时甚至过了十二点。和妻子说会晚点回来,也是要到那个时候才回来的意思。
然而一看表,才九点钟。
在这个时间回去,而且没有喝酒,妻子不但会吃惊,没准儿还能看出他在外面找了情人。
也想过索性去什么地方喝上一杯,但是一个人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天气又这么冷。
犹豫之际,出租车已到了家门口。
虽然刚过九点,公寓附近已是万籁俱寂,管理室的小窗也挂起了窗帘。修平斜看了一眼,开始苦想借口来掩饰自己的早归。
“厂商忽然有急事。”
这个理由乍听不错,但是请客的一方因为急事取消应酬,说起来多少有点不自然。
“同行的那个同事有急事。”
要是问起他的名字甚至相貌,可能就露出破绽了。
“明早新添了手术。”
这个理由应该是最万无一失的了。
想着想着就走到了二楼。是按门铃,还是自己开门?正在犹豫的空当,他发现晚报还插在信箱里。
“妻子忘记取了吧,真是够粗心的。”他一边想着,一边开了门。屋子里一片漆黑。
修平立刻打开灯环顾了一下: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窗帘也还是挂起来的。
“我居然比她还早啊。”
不必和妻子照面了,修平总算放下心来。就这样喝喝威士忌,看看电视,和叶子约会的事情就可以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修平进到里屋,脱掉西装,换上了睡衣。等他再回到沙发的时候,发现桌子上放着女儿弘美寄来的信。
信已经拆了封,他打开一看,是给妻子的生日卡片。
上面写着:“祝福妈妈永远健康,永远美丽。”旁边还写着:“这次,要带三十九根蜡烛回来。”
修平看了这个,才想起再过两天妻子就三十九岁了。
“再过一年,她也到不惑之年了。”
修平现在四十六岁,比妻子大七岁。他俩马上就都是四十开外的人了。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他一边喝酒一边想着,忽然觉得妻子有些可怜。
妻子一直在外面做事,可以说基本上没有谈过像样的恋爱。
勉强要算的话,也只是和修平订婚的那段日子,前后也不到一年的时间。
之后就生了孩子,在外工作。虽说是因为自己喜欢而工作的,但是马上就到四十岁了,年华老去,修平不禁觉得她很可怜。
修平之所以会这样想,也是因为今晚和叶子约会了。想到自己只顾玩乐,妻子却要工作到很晚,他就感到十分歉疚。
“她要是放纵一点就好了……”
他看着生日卡片这样轻声说道,但是房子不像是会玩乐的人。
房子身材细长高挑。以中年女子的标准来看,她身材标致,相貌也过得去。两个月前两人因事在外面见面的时候,她衣袂飘然的飒爽姿态,让他产生错觉,觉得她只有三十五岁。
说起房子的不足,不在她的外表,正在于她爽朗的性格。她聪明果断,工作出色,样样都强过男人,这多少让人觉得有些缺乏情趣。
不管怎么说,就是不怎么招男人喜欢的类型。
一面漫无边际地想着妻子的事情,一面喝着威士忌,不知不觉已过了十点钟。
“是在加班吗?”
房子若是晚归,一定会提前打招呼。如果她说十点,就会十点钟到家;如果说十一点,就会十一点进门。这种太过准时的性格也让人觉得没什么意思。
就这样继续喝着酒,看着电视,时间已是十一点多了。
可能是因为在情事之后喝酒,酒劲儿很快就上来了。
刚回到家的时候,还因为妻子不在而安心,现在却生起气来。
“那我还是先睡吧。”
他一个人嘟囔着端起酒杯。这时,电话铃响了。
在冬天的夜晚,这铃声显得分外刺耳。修平摇晃着站起身拿起听筒,男人的声音冷不防地在耳边响起:
“已经到家了吗?”
“什么?”
修平下意识地反问,却只听到“啊”的一声,对方挂断了电话。
修平一时不明所以,仍侧着头,手里握着已被对方挂断了的电话。
刚才毫无疑问是男人的声音。
三十五岁,或者还要年轻一些。不知是不是因为晚上的缘故,声音含糊不清,显得偷偷摸摸的。
修平想到这里,又回味了一下刚刚挂断的电话。
“难不成刚才的电话是找妻子的?”
修平再次坐到沙发上,看了看餐具柜上的时钟,指针已指向十一点二十分。
他从已快见底的瓶子里又倒了一杯纯威士忌,一口气喝干。
一股热浪灼烧着喉咙,修平呛了一下。等他平息下来,坐在沙发上再次琢磨起刚刚的电话。
那确实是男人的声音。
他问了一声“是否已到家”就挂断了电话。
修平刚开始以为是打错的电话,若是如此,对方道一下歉就可以了。
但是打电话的人明显很狼狈,不自觉地“啊”了一声就挂断了。
这种惊慌的样子显得很不寻常。
如果不是打错了,或者不是我接的,那么就应该是打给妻子的。
“但是妻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电话?”
“已经到家了吗?”引申就是妻子和打电话的人刚见过面。见面分别之后,打来电话询问,没想到会是修平的声音,因此十分狼狈。想着做错了事,一时惊慌就挂断了电话。
修平拿起香烟,却把烟头塞进了嘴里,连忙调转过来,点上了火。
如果刚才的推测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妻子今天晚上是和其他男人约会去了。
到了十一点半还没有回家,就是这个缘故吗?
“该不会……”
修平嘀咕着,随即摇了摇头。
完全想象不出妻子和其他男人私会的样子。当然,曾经也有过因为工作关系与其他男人接触到深夜的情况,作为女编辑这也是无可厚非的。那都是工作上的事,和恋情无关。
以前,修平曾就这个事情询问过妻子:
“编辑工作常常要晚上加班,会不会因此而产生不太正常的男女关系?”
房子愣住了,随即大怒反驳:
“在你眼中,我就是这么不检点的女人吗!”
“不是说你,我是在问其他编辑……”
“别人的事情我不知道!”
妻子做事确实光明坦荡,甚至会让人觉得太过严肃死板。如果问她去哪里或者和什么人见面,她都回答得痛痛快快,不给人以怀疑的余地。
坦白说,修平当时也曾想过妻子如果稍稍放荡一下会是什么样子。
平时总是一本正经地出门,严格守时地回家,工作上也是一丝不苟。这些本没什么不好,只不过她本就不足的女人味也随之消失了。
“要是能跟合适的男人适度交往一下,倒也没什么关系……”
大概是因为自己最近做了亏心事,他居然会这样想。
也正因为如此,刚才还在想妻子可能在外水性杨花,现在却一下子没有了真实感,甚至觉得像是在看小说上的故事。
可是妻子还没有回家,一个陌生男人打来过电话,这些都是确凿的事实。那个男人说过的话,还有惊慌的样子,都是那么不同寻常。
“难道只有丈夫被蒙在鼓里……”
修平小声嘟囔着,脑子里浮现出了妻子的肌肤。
房子虽是快四十的人了,胸部和腰肢却依然丰盈柔软,年轻的时候要黑瘦一些,现在发了点福,皮肤也因此显得更加白皙了。
这样的肌肤正和其他陌生男人的身体交叠合欢,把她曾经奉献给自己的,也给了其他男人。
这样想着,修平一下子变得急躁起来。他又倒了一杯酒,灌进了喉咙。
不可思议的是,从怀疑妻子可能在偷情的那一刻起,修平居然怀念起妻子的肌肤来。那让他亲昵惯了的、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致的身体,竟然变得新鲜可人起来。
“真是神经……”
修平骂了自己一句,赶走了刚才无聊的妄想。他看了看表,快十二点十分了。
妻子晚归的话,会在出门前事先交代的,若是来不及回家,至少也会打个电话回来。可是到现在连个电话都没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修平一下子从妄想中清醒过来,担心起妻子的安危来。
是突然生病晕倒了,还是遇到了交通事故?
如果真是和刚才的男人见过面的话,那个男人应该是估算着妻子回来的时间打来电话的,也就是说妻子应该已经回来了。但是到现在都不见妻子的踪影,是不是和那个人分开之后又遇到了什么事?
这样想来,刚才那个男人的电话、妻子的红杏出墙,都变得不重要了。“不管怎么说,都希望她现在平安地回来啊!”
修平再一次看了看表,喝了杯酒。这时,门口传来了细微的声音。
他慌忙把酒杯放回桌子上,注意力都集中在门口——是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像是妻子终于回来了。修平刚要站起身,却想到门应该是没有锁的。
妻子也像是立刻就注意到了,很快就开门进来了。
修平继续背对着门口,抽着他的烟。
刚才还一直祈祷只要她平安回来就好,现在知道她回来了,却一下子生起气来。原本是想在她进门的时候就大发雷霆的,但是在这种时候,沉默似乎更能达到震慑的效果。
修平的烟吸到一半,忽然很想看看妻子会带着什么样的表情进屋。
他把刚刚一直背对着门的身子转了转,偷偷看了看门口。这时,妻子推开客厅的门走了进来。
“啊……”房子轻声叫了一声。
她身上穿着米色的外套,脖子上的围巾已经取下来了,手里拿着工作时用的肩挎黑色皮包。
“回来比我还早啊。”
“九点钟回来的。”
“今天不是说会晚回来的吗?”
房子把皮包放到电话桌上之后脱掉了外套,里面是墨绿色的套装,和平时没有两样。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也就是戴了一条稍显华丽的双层珍珠项链。
“不是和厂商一起吃饭吗?”
“原先是这么约好的,但是……”
修平后悔一开始就告诉妻子是九点回来的了。原本是想要强调自己等了好久,现在却为妻子反击提供了口实。
“对方忽然来了急事,所以就只吃了饭。”
“要是这样,就应该早点跟我讲嘛……”
“可是当时也不在公司啊。”
“所以就该在出门前打个电话来呀。”
“是人家情况有变,我又没有办法!”
如果是平时,像妻子晚回来这样的事修平是不会生气的。尤其是在和情人约会回来的时候,更是降低姿态,连让妻子伺候茶水这样的事都觉得不好意思。
但是今天不同,妻子回来得很晚,又加上接到那么奇怪的电话,修平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自己的不满。
房子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一声不吭地走到卧室去换衣服了。
现在客厅里只剩下修平一个人,他又想了想妻子刚才的神态。
坦白说,妻子的表情里没有一丝惊慌失措。
但是再仔细想想,妻子在开门的时候就应该注意到修平已经回来了。从一进门看到修平的鞋子知道他回来了,到她走进客厅,有好几分钟的时间让她平复心情,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丈夫。修平每次幽会回来也是这个样子。
但是不管怎么说,做了亏心事,总该有哪里显得不太自然。连出轨多次的修平都还是笨手笨脚的,不曾惯于玩乐的妻子就更不可能没有一丝破绽了。
倒是有一件事引起了修平的注意:妻子对于她自己迟归这件事,居然没有道歉。
如果是平时,她一定会坦率地说一声“对不起”,但是今天却显得若无其事。
也许她暗含的意思是:你自己说要晚回来,现在不打招呼就早回来了,又怎么能怪我呢?
确实,在这一点上,修平是站不住脚的。不管怎么说,自己偷情是千真万确的,不可能因为自己早早回来了就可以发脾气逞威风。
修平一边想一边喝着酒,这时房子出来了。已经是十二点了,原以为她会换上睡衣,没想到却换上了一条青色的裙子和一件灰色的毛衣。
“我泡茶给你喝吧?”
房子朝修平看了一眼便去泡茶了。修平看着桌上的信对着妻子的背影说道:
“弘美来的……”
“这孩子真是的……”
妻子像是对弘美说的“带三十九支蜡烛回来”很不满意的样子。煤气静静燃着,水开了,发出吱吱的声音。等一切安静下来,修平问道:
“这么晚回来,是去了什么地方吗?”
“下班后去喝了几杯。”
房子依然背对着修平,在厨房前的饭桌上泡着茶。
“这么晚,我很担心你。”
“又不是小孩子,没关系的。”
房子把茶碗放到托盘上端了过来。
“是和大家一起喝酒的吗?”
“是啊,怎么了?”
房子打开电视,和修平一起坐在了沙发上。屏幕上,节目主持人正和以裸露出名的女演员说着话。房子并不怎么想要看电视的样子。修平看着她的侧脸说道:
“刚才有人打电话来。”
“是谁来的?”
“没有说名字,是一个男人,问了一句:‘已经到家了吗?'”
修平偷看了妻子一眼,房子只是直盯着电视。
“我一说话,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是打错电话了吧?”
“但是他很慌张地‘啊’了一声。”
“最近这种恶作剧电话似乎挺多的。”
“但是声音真的很惊慌。”
“都说了是打错的嘛,那个人肯定是个冒失鬼。”
房子微微笑着。单凭妻子这张笑脸,是怎么也怀疑不到她是从外面幽会回来的。
“我有些累了。”
“那我去铺被子吧。”
妻子的身影再度消失,走进卧室里去了。
修平始终都很讨厌睡床。还是在清爽的和式房间里铺上被褥,睡得才舒服。但是绝大多数像女儿弘美这样的年轻女孩,都是喜欢睡床的。
“现在还铺被子睡觉,太老土啦。”弘美这样取笑过。
但是在修平看来,床不仅占空间大,睡着也不舒服。
在工作中,修平接触的腰痛患者,大多是睡了弹性不好的劣质床。如果床的弹性不好,腰部就容易陷到里面,这会迫使背部在睡时也保持轻微的弯曲。这种姿势不仅加重了脊柱的负担,更有可能将腰痛转化为腰椎间盘突出。当然,如果买的是弹性优良、坚实可靠的床,就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如果长期使用,腰部仍会不可避免地形成一定的凹陷。
如果睡在铺在榻榻米上的被子里,就不必有这样的担心了。
毕竟和室里的被褥,含有日本人长期孕育出的生活智慧。
修平就是这样向患者说明的。鉴于此,在搬进现在居住的公寓时,修平没有买床。房子知道他的喜好,所以也不曾反对。
只是女儿弘美抗议说:“如果睡床,妈妈就可以轻松一些了……”
确实,如果买了床,就可以省掉早晚收拾的工夫了。早上收被子,晚上铺被子,这些都是妻子在做,所以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女儿的说法。
但是床是不透气的,像日本这样湿度高的地方,更容易滋生细菌。而且每天收铺被子不仅能保持清洁,还能用来划分日子。
“睡床的话,女人会变懒的。”
修平这样说了之后,年轻气盛的弘美立刻反驳说:
“算了,我一定要找一个喜欢睡床的人结婚!”
刚结婚的时候,修平也考虑过睡床。
虽说双人床比较浪漫,但是两个人会靠得太近,反而让人不能安心。有时候,只要一想到每天晚上都要和妻子肌肤相亲同枕而眠,他就会感到一丝厌烦。
实际上,修平的朋友当中就有结婚不到半年,就把双人床换成单人床的。
理由就是,即使是夫妻,也有偶尔吵架或者想一个人清静的时候。双人床会让彼此靠得太近,无法给人逃避的空间。
幸好,修平一开始就是铺被子睡觉的,所以从没有陷入过那样的窘境。
棉被的好处就是即使并排铺在一起,也是彼此独立的。感觉上比较接近单人床,但又不是完全隔离的。换言之,就是棉被恰如其分地兼具了双人床的亲近感和单人床的距离感。
棉被的这种优点,也正是日本暧昧文化的一种象征。
“已经铺好了。”
“嗯……”
妻子很快就把桌子上的茶碗端去洗了。
今天晚上,妻子看起来也很累的样子。
修平站起身走向卧室。
六个榻榻米大的和室里,东侧有窗,左侧靠墙排列着和式衣柜、欧式衣柜和梳妆台。平行于衣柜的是两床棉被,头朝向窗的方向。枕边的台灯亮着,整个房间显出温暖祥和的样子。
不注意看的话,卧室和平时没有两样。
但是修平钻到被子里时,却发现和妻子的被子之间有一条小小的缝隙。
去测量的话,大概有十厘米左右。修平把脚伸过去,立刻就触到了冰冷的榻榻米。
事实上,修平在这之前从没有注意过棉被之间的缝隙。偶尔分开或者偶尔重叠一部分,他都不会注意,也就那么钻进去睡了。
但是为什么偏偏今天在意了呢?
修平又探了探被子的边缘。
从上面看,被子彼此重合,所以他没有注意实际上从脚部开始的缝隙一直以同样的宽度延伸到枕边。
修平一下子把伸出去的脚缩了回来,盯着天花板思索了起来。
这个缝隙怎么也不像是偶然造成,倒像是妻子刻意拉开的。如果是出于偶然,被子会有弯曲或者重叠的部分,但是现在却是分开的,而且规规整整。
为什么偏偏今天分开了呢?
如果确实是妻子有意分开的,那么是在暗示今晚不希望他靠近吗?
刚才打电话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再次浮现在修平的脑海里。
妻子也许真的是和那个男人约会完回来的。铺被子时刻意制造出的缝隙,不正是她心里有鬼的表现吗?
想到这里,修平想起了和叶子说过的一些话。
“如果今天晚上回家以后,他向你求爱你怎么办?”情事缠绵之后,修平很露骨地问道。
“当然不可能接受了。”
“但是如果他强烈要求呢?”
“那就拒绝。”
“那样不会吵架吗?”
“可以说‘累了’‘身体不舒服呀’什么的,借口很多的。”
“那男人就这么算了?”
“强扭的瓜不甜嘛。”
修平没有进一步追问,也没有认同叶子的说法。
有些男人会强求不情愿的女人以获得快感。多数男人虽不至于那么强求,但是往往越是被拒绝,越是执意想要得到。至少,如果修平自己站在那样的立场是绝不会轻易放弃的。
“那一个晚上不是不能得到两个男人了……”
“快住嘴,居然说这样的话……”叶子颦眉骂道。
“房子绝不可能做出那种事的。”
修平这样安慰着自己,将台灯的亮度调小,闭上了眼睛。
想要睡觉的时候,却越发精神起来。
可能是因为和叶子幽会之后又喝了威士忌,平时倒头就睡的他,偏偏今晚毫无睡意。
无奈之际,修平朝着客厅和卧室之间的拉门喊道:
“喂……”
没有回音,修平又喊了一次。这时房子回了话:
“怎么了?”
“不是累了吗?早点来睡吧。”
“好。”很简短的回答。
房间里响起来回走动的声音,这时房子又说道:
“我洗了澡再睡。”
他年轻的时候还因为强拉妻子一起洗澡的事情吵过架,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当时的气力,就连和妻子亲热的次数也减少了很多。
一个月顶多两三次。
尤其是这一年来有了叶子这个情人,和房子一个月里至多亲热一次。
不知道房子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她从来没有直接抱怨过。
修平只当是妻子也很忙,所以没有特别的欲求。
但如果妻子是靠其他男人满足欲望的话,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怎么老是想这些无聊的事情……”
修平暗骂了自己一句,打个呵欠,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