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向南本性与异地文化
人们总是憧憬异国。对与自己现在居住的环境不相同的异地深怀好奇心,总想去瞧一瞧。有时候这种情怀高涨,甚至会乐而忘返,定居异国他乡。
住在北国的人们憧憬南国,总希望在南国住住试试的想法也是其中之一。
若在此把这种情怀命名为“向南本性”的话,那么同样道理,住在南国的人们对于北国的憧憬就可以称之为“向北本性”了。毋庸置疑,这两种情怀同样都是对身边所没有的异质自然的憧憬,是人们本能的欲望。
但是仔细想来,两者之间似乎又存在微妙的差异。
不用说,北方的人们对于温暖明亮的南方的憧憬更为强烈。
实际上,每年夏天一到,北欧的人们就为了追求阳光而从地中海沿岸南下西班牙,甚至到美国,在那里享受接近一个月,甚至两个月以上的假期,充分玩味明媚阳光。
这种度假既是为了健康,为了休息,同时也是对在漫长冬日里被关押在寒冷灰暗世界里的积愤的发泄。
另一方面,居住在炎热地带的人们会憧憬空气清凉澄净的北国。盛夏时节,去北欧和加拿大旅行的人们络绎不绝。
然而,事实上,我们很少听到南国的人们定期往北方移动。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也许是南方人们的经济状况问题,但是从根本上讲,似乎更应该归因于南方人对北方的憧憬不如北方人对南方的憧憬那样强烈的缘故。
抛却灼热的沙漠地带和酷暑的赤道周边不谈,就拿挪威和西班牙来比较。挪威人对南方的憧憬,远比西班牙人对北方的憧憬更为强烈。同样道理,西班牙人对地中海一带的向往,跟住在地中海沿岸的人们对瑞典的向往之情,是无法同日而语的。
很多人深信北欧三国到处是森林湖泊,是非常浪漫的国度。殊不知那只是在六七月份最美的季节里才能看到的景色。在奥斯陆(挪威首都),八月中旬前后就已经寒气逼人了,想到户外餐馆喝个咖啡都冻得待不住。
听到“白夜[8]”这个词语,南方人可能会心存幻想,但是有白夜也就意味着同样有黑暗漫长的冬天。隆冬之际,即使到了上午十点,天空也依然暗黑一片。直到正午前后,才短暂地明亮几个小时而已。之后的时间全是黑夜。上班族们不得不在黑暗中上班,又在黑暗中回家。
就像从地图上可以看到的那样,北欧三国的大部分地区处在北纬六十度以北,这个位置比桦太[9]还要往北,在鄂霍次克海更北面,相当于勘察加半岛北端。无论受到什么暖流的影响,气候有多么温暖,在这么北端的堪察加半岛地方,严冬漫长是情理当中的了。
即便不是在这么北端,就连伦敦和巴黎,也都位于北纬五十度前后,比札幌还要靠北,所以当然会是长期寒冷阴暗了。
这里的人们之所以要休一个长假南下,正是为了饱享阳光,同时,也是为了养精蓄锐,用以备足度过即将来临的漫长昏暗的寒冬之气力。换句话讲,在南方度假也是为了在北方生存下去而不可欠缺的能量源泉。
但是,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却没有这么强烈的北上情结。游山玩水地去观光一下倒还不错,每年定期去度假这样的迫切需求是完全没有的。实际上,南方人当中有很多人对寒冷的北国并没有兴趣。多数人只是想去北方一趟看看雪。可是一旦看到实情,便会被其严寒惊愕得立刻退缩了。
南方人并不像北方人憧憬南方那样纯粹强烈地憧憬着北方。
这也许是因为比起严寒,人们更喜欢温暖,比起黑暗,人们更热爱光明的缘故吧。
这个倾向不只是人类有,其他动植物也都是一样的。
草木都是向着太阳舒展枝干、繁茂茎叶、开花结果的。同样,人们也总想避开寒冷黑暗,前往温暖明亮的地方。
我向往京都的第一个原因一定是这个“向南本性”的缘故。
但是,比北海道光鲜明亮的地方并不是只有一个京都。九州和四国就不用说了,东京也远比北海道明亮温暖得多。事实上,京都比东京寒暑温差要大,关西地区算是相对有点儿难住的地方了。
可是,仅在那次修学旅行中去过一次本州的我,只知道京都和东京这两个出色的地方。而其中,在京都时,春光烂漫樱花盛开;在东京待那两天,却是细雨连绵。
短暂的旅行当中,唯有京都的春日之美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好想去京都居住。
年少的我,总有一种错觉,觉得住在京都的人都是被特别甄选出来的幸运之人,只有那些出生在有一定历史渊源的家庭中的人才能够住在这千年王城之地。
似乎一起去旅行的伙伴们都有这种感觉。
比如即便只是简单地买一件土特产,我们在东京和在京都的态度就有差异。
如果是在东京,我们就会随意问价:“大叔,这个怎么卖?”还会以买的多为由毫不介意地跟他们讲价:“好贵啊,再便宜点儿吧!”
而如果是在京都,即便是买个东西,我们也会十分客气。
“您好,请问这个多少钱?”交易用敬语,并且人家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老老实实地如数掏钱。接到对方递过来的零钱时,也会点头致谢。毕恭毕敬的态度正是一种“谢谢您让我买下这么好的东西”的感觉。而且,这期间还会为对方的京都话倾倒,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被对方笑话自己乡巴佬。
曾经的丹波人或飞騨人[10]自不必说,就连从江户上京来的人们一进京都也都会心下紧张,底气不足。其历史遗留似乎依然残存在家住北海道的这些高中生们身上。
我向往京都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对京都独有的自信、傲气和支撑其如此傲气的厚重的传统文化深感兴趣。
如果将关东视为东方的边缘,那么北海道就是北方之端了。
如果关东人是“东夷”,那么北海道人也许就该称为“蛮族”了。
居住在偏远边缘地带的人们向往花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虽说道理如此,当时的我却并不认为北海道是蛮夷之地,自己是蛮族子弟。而且,我还一直深信北海道才是日本前景最广阔的土地,而札幌市则是东京以北首屈一指的现代化都市。
札幌市城市规模宏大,道路宽广,街道井然有序,市中心高楼林立,狸小路和薄野热闹得让人有种到了东京繁华街的错觉。再加上树木众多,北海道大学有“榆树学园”之称,同时又被称为“森林之都”“诗歌之都”。
住在这方土地上的人们也像北海道的大地一样开阔大气。虽然也有少许的粗糙鲁莽之处,但都是根性善良开朗之人。男人们继承了札幌农业学校的传统精神,开朗开放,富于进取。
然而在这次的修学旅行中,出现了一个小插曲。有个伙伴居然对京都旅馆的女服务员开玩笑说:“家里喂养的那头大熊,不知道现在在干吗……”这句话把那个服务员吓了一大跳。听到这事儿时,我甚觉不快。男生当然是开玩笑这么说的,可是女服务员好像一瞬间信以为真了。听说她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惊讶眼神抬头看着那个男生问道:“原来你是从深山老林里来的啊……”
“那个家伙真能说傻话啊!”
我绝不允许自己的故乡因为这样的事情被误会成草木深深的农村。
可能的话,真想再会一下那个女服务员,告诉她“札幌是一座大城市,高楼林立,人群熙攘,连路上跑的电车都比京都的要新。”
要说这很无聊也确实是有点儿无聊,可是这又事关一个在北海道长大的17岁少年的自尊心。
这且不说,京都居然有人相信“家里养着一头熊”这样的鬼话!虽然只是她一时的反应,也着实深深打击了我。
原来京都人对于北海道如此知之甚少啊。
女服务员的无知让我大感惊讶,我一面对故乡的不为人知深感气愤,一面又对受到不公正的轻视的故乡十分怀念。
想来这种感情也许不只是我有,住在农村的人大概都有同样的心情。
以前,我曾经对一个来自钏路的人说:“你们那里面向大海,是不是走在街上都能闻到鱼腥味啊?”
谁知那个男人立即反驳我说:“没有的事儿!钏路既有商店,又有很新的旅馆!”
那一刻,我说能闻到鱼腥味其实并不是对其表示轻蔑,反而是想表达一种很亲切的感情,可是他好像并没有往那方面理解。虽然有商店和旅馆也并不代表就除掉了鱼腥味,但是我非常能够理解他那种不得不辩驳一下的心情。
在京都受过伤害的我,那一次却伤害了一个来自钏路的男人。
然而,即便是居住在京都或是东京的人们,他们在去国外的时候,也会同样地受伤归来。
“外国人以为日本至今还处于一个武士和艺伎的时代,日本人至今还穿着和服去上班呢。”
记得我们去修学旅行时,有个从欧洲回来的人曾经如此感叹过。类似这种误解直到今天也依然存在。
不可思议的是,每当经历到这样的事情,都会激起旅行者们的故土情结,使他们变成一个个爱国者。
“我们日本现在可是一个工业国家,能够制造汽车和各种电器。总有一天,要让那些家伙大为惊叹!”
归国的人们的这种想法,正是当年我这个17岁少年的想法。
总希望自己的故乡、自己的祖国能够得到恰当的评价,这也正是自己自身存在的一个证明。
可惜这样的解释就像刚才所讲的来自钏路的男人一样,往往会趋于没完没了的复杂化。
比如说,这之后札幌得以快速发展,被称为“小东京”。
与此同名的街道在洛杉矶也有,不过札幌这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意味着其繁荣程度与东京类似。换言之,这个名字是在炫耀札幌的现代化程度不亚于东京。
然而这个说法虽然在日本其他的地方城市也能讲得通,在京都却是讲不通的。
自旧时居住在京都的人们听了,只会深为惊讶:“这个人,在说什么呢?”
札幌人只是单纯地喜欢“高”“大”“新”这样的词语,认为这就是气派、标准、伟大的象征。
而京都人伟大的标准却是“矮”“小”“旧”。
价值观在根本之处迥然相异。
如果京都也像东京那样高楼倍增,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变成一个繁华的近代化都市,京都人大概不会以此为荣,夸耀自己为“小东京”什么的吧?
所谓“小东京”,正是东京之二,嘈杂喧嚣之城的意思。
如此一来,京都人一定都会皱眉叹息。
“真愁人啊!最近京都怎么越来越像东京啦!”
像东京,对于京都人而言意味着堕落、丧失个性,还意味着被世俗淹没。
更不用说,那些以“像东京”而语气自满之人了,那正是“东夷”“蛮族”的表现。
然而,正是因为价值观差异如此之大,在东夷人的眼里,京都才越发显得饶有趣味、魅力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