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禅与艺术
(一)
在前面我们已经概要描述了禅的情况,接下来,就要进一步考察一下禅在日本文化的形成过程中所产生的具体作用。
禅之外的佛教其他各派对日本文化的影响,一般仅仅限于日本人的宗教生活方面,只有禅超越了这个范围,它深深地影响着日本文化生活的各个方面,这可以说是影响深远的事实。
在中国,情况或许略有不同。道教和禅的教义和践行,和儒家的道德虽广泛地联系在一起,但对其人民的思想文化生活的作用,却并不如日本那样大(日本人之所以热衷禅,并且使它渗透到自己思想文化生活的深处,也许应归因于民族文化性格)。
但是必须指出的是,在中国,禅对于宋代理学的产生和南宋某派绘画的发展,都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刺激。这些绘画在镰仓时代初期,被经常来往于中日两国之间的禅师们带到日本,并在东瀛国土上获得了热情的赞美。现在这些作品已变成日本的瑰宝,而在它的故乡中国,却已经非常少见了。
在进一步展开论述之前,我们需要对日本艺术的一些特征有些了解,因为它们和禅的世界观关系密切,可以说最初都是从禅中推导而来的。
关于日本人艺术才能的一个显著特征,我们可以以发源于南宋大画家马远的“一角”式样为例来加以说明。在心理上,这“一角”,就如同日本画家的“减笔体”,也就是在绢本和纸本上用少量线条和笔触描绘物象。
这两者都跟禅的精神一般无二。微微泛着涟漪的水面上,一叶渔舟独自漂荡,它完全可以唤起禅的“孤绝感”:像大海一样茫茫无际,同时,又像涓涓小溪一样怡然自得。[1]
从画面上看,那一叶渔舟正在那里形单影只地漂浮,它的构造极为原始,没有保持稳定的机械装置,没有破浪前行的强有力的船桨,也没有战胜一切恶劣天气的先进机械。
概而言之,它和现代化的万吨客轮对照鲜明。然而,正是这达到极点的茕茕孑立,才体现出一叶渔舟的美。以其为参照,我们感到有一种无限的“绝对之物”包围着小舟和所有的一切。
我们再来看这样一幅图:一只鸟在枯枝上孑然而立,画面极为简练,在这里,一条线、一抹影、一滴墨都恰到好处。它好像在向我们喟叹:天变得越来越短,自然界花团锦簇、枝叶飘拂的夏天即将过去,荒凉孤寂的秋日将再次来临。[2]
这画中的意境或许略带感伤,可它却可以让我们去审视自己的内心。在我们有能力观察到这一点的时候,内心世界所蕴藏的无尽的宝藏就会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
在这里,在这多样化的精神世界中,超越的孤绝是我们最为推崇的。在日本的文化用语辞典上,被称之为“闲寂”,其真正意义是“贫苦”,负面地说便是生在社会的潮流中而又“不随社会时尚”。因为它不执着于一切世俗的事物,比如财富、权力、名声,等等,所以称其为“贫苦”。
而且,这种“贫苦”人,能够感受到一种因超越时代、地位而具有最高价值的存在——这便是“闲寂”的根本构成。
用我们日常生活的图景来表示就是:一个人幽居在酷似梭罗式的木质小屋,只有两三个榻榻米的茅舍中,饿了就在屋后田里拔些蔬菜,闲时就去聆听春雨潇潇。这就是“闲寂”,对此以后还会进一步论述,而在此,我仅仅想提一下“闲寂”观是怎样嵌入进日本人文化生活中的。
因为实际上,对于“贫困”的信奉是极其适合日本这样资源匮乏的弹丸小国的。虽然近代欧洲的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大量涌入日本,但我们对闲寂之道的向往之情却绝对不会因此而断绝。在理智方面亦是如此,丰富的观念我们不追求,辉煌、庄严的思想条理或哲学理论我们也不想去建立。
在幽居中,安心地静静思索那神秘的“自然”,而且融入整个环境,并且求得最终的满足,对于我们或者至少是我们当中的一些人来说,是最赏心悦目的。
我认为:虽然我们现在生活在“文明化”的人工环境中,但在我们的心里,都对那原始而纯朴的、近乎自然的生活状态有一种向往之情,这似乎是我们的一种本性。
所以,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们在夏天去森林里露营,到沙漠去旅行,去开拓那人迹罕至的道路。即使时间有限,我们也依旧希望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去感受那大地的脉动。
破除所有人工形式,真正把握住隐藏于形式之后的精髓,这就是禅的心性。这一心性,使日本人牢记大地,推动着他们频繁地去亲近自然,去体味那没有任何矫饰的浑朴。
对于在生活表面存在的各种繁杂,禅并不感兴趣。生命本身是极其纯净的,然而如果用理智去观察,那么,在剖析的目光里,它将会变得无比的错综复杂。
现在,即使使用了控制科学的一切手段,我们也仍然无法了悟生命的奥秘。但是,一旦我们将自身寄托在生命的波涛之中,就能透过种种错综复杂的表象而理解生命的内涵。
这是东方人的禀性——从内部,而不是从外部去掌控生命——禅的作用,就在于它将这种禀性发掘了出来。
对精神的重要性过分注意或者强调,一定会导致对形式的漠视。“一角”式也好,“减笔体”也罢,都是从平常的法则中产生出来的“孤绝”效果。
在你平常希望有一条线、一个色块或平衡翼的地方,你失去了它,然而,在我们心中,这一事实却唤起一种突如其来的快感。尽管这明明是一种缺陷和不足,但却不会让人察觉。实际上,这种不完美本身就变成了一种美的形式。
自然,美不一定是指形式上的完美。在这不完美,甚至可以说是丑的形式中寻求美的表现,恰恰是日本艺术家最擅长的技法之一。
如果在这不完美中伴随着古雅和原始的粗犷,就会出现日本鉴赏家所赞美的“闲寂”。古雅和原始或许不是一种现实,但如果一件艺术品在它的表面存在着某一时代的历史感,那么“闲寂”就在其中。
“闲寂”存在于纯朴的自然与古朴的不完美之中,存在于丰富的历史想象(虽然它可能并不总是现存的)之中。总之,闲寂包含着各种难以说明的要素,它们让看上去平凡的东西变成杰出的艺术品。
一般来说,这些要素是来源于对禅的鉴赏。在茶室里使用的工具,许多都具有这样的特性。
从字面上来看,构成“闲寂”的艺术要素意味着“孤绝”或是“寂寥”。对此,茶道大师们用下面一首诗来做譬喻:
极目远眺处,
花落叶已无,
海滨小茅屋,
笼罩在秋暮。
——藤原定家[3]
将真正的“孤绝”诉诸于实际上的思索,而并非让自己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冷眼一看,觉得它特别凄楚、无意义又让人怜悯,尤其是它同西方现代化的设施相对抗时,此感觉十分强烈。
它既没有风幡的飘动,也没有焰火的飞升,只有一个孤寂的事物,凝望着眼前五彩缤纷、变化无穷的大千世界。在这形单影只中你会感到无言的寂寞。
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把寒山、拾得等人的水墨肖像画放在欧美的各大美术馆里,那将会在观众的心里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呢?
“孤绝”的观念是属于东方的,也只有把它放在孕育出它的环境之中,才能使人体会到,它对于我们来说是多么熟悉和亲切。
生发“孤绝”的地方不只局限在秋日傍晚的渔村,也存在于早春的那一抹嫩绿之中。或许,早春的嫩绿能更好地表现“空寂”和“闲寂”的观念,正像以下这首诗所表现的那样,这嫩绿在荒凉的冬日中显示了最强烈的生命冲动。
村头雪将融,
春草悄然生。
山中待花人,
盼此最动情。
——藤原家隆[4]
过去,茶道师用这首诗来指导茶道的实践,认为其是空寂观念的最佳表现。这里,事实上是借柔嫩的小草的形状,表现暂时还有些柔弱的生命力的萌芽。眼光敏锐的人,很容易就能在这荒凉的积雪下面看到春之萌动。打动他内心的并不仅仅是微弱的象征,那或许是一种暗示,但同时它更是生命本身。
就艺术家而言,在田野铺满绿色,开遍鲜花时,充满活力的生命也就存在于其中了。也许这就是艺术家的神秘感吧?
不对称性,是日本艺术的另一个明显的特征。这种观念显然来源于马远的“一角”式。佛教寺院的建筑设计,就是这种不对称性的典型代表。虽然法堂、山门、佛殿等主要的建筑物建造时一般都按直线,但大多数次要的,有时甚至是某些主要的建筑物却排列在主线两侧,呈现出不对称性。
这种不规则分布,有些自然是为了适应地势起伏,但它主要还是基于不对称性的理念。如果有机会可以去拜访一下山里的寺庙,例如日光寺,就会非常容易地理解这个道理。不对称性可以说是此类日本建筑的特色。
观察一下茶室的构造,也是这样的。看一看那多样(至少由三种样式构成)的天井吧!瞅一瞅茶具的用法和院子里踏石的铺法、拖鞋板的放法,等等。总而言之,我们能看到许多不对称性的、不完美的和“一角”式的例子。
日本的一些伦理学者,对日本的艺术家们如此地喜好不对称性,而排斥常规(确切地说是几何学)式的艺术法则做了如下的解释:日本人是不爱出风头的,常常习惯于一种谦逊卑躬的道德,这种心态,自然而然地在艺术上表现出来。
比如说:日本画家常常在画面上非常重要的中央空间留白。而我觉得这种说明是极为荒谬的。因为日本的艺术天才们认为,个别的具体物象本身就是完美的整体,他们受到禅宗“一”即是“多”的思维方法启发,才产生这种观念,所以,只有从禅宗角度来说明不对称性,才最有说服力。
禅的美学具有的根本性,即便是超俗的唯美主义也是远远不及的。
艺术冲动比道德冲动更初级,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艺术的吸引力能直接深入人性之中。道德是规范,而艺术是创造。一个是外部的插入,一个是内心难以压抑的宣泄。
禅只与艺术相关,却和道德无缘。禅不能是非艺术的,但可以是非道德的。
日本的艺术家们从形态的角度出发,创造了不完美的东西。这种艺术的动机虽然也能勉强地归因于当代的苦行僧式的道德观念,但是,这些艺术家附和一些批评家的观点,我们却没有一点儿承认的必要。因为,任何可靠的判断标准,在我们的意识中最终都是不被允许的。
总而言之,不对称性的确是日本艺术的一大特点,而且,它也是使明快与小巧成为日本艺术另一显著特点的一大原因。
对称能使人感觉到庄严、持重、优美,但它同样也会导致形式主义和抽象概念的堆积。理性很少渗透到日本人的一般教养中,所以曾有人批评说:日本人缺少哲学和理性。
我觉得,这和日本人喜好不对称性多少有些关系。理性原本是渴求均衡的,但日本人具有强烈的爱好不均衡的倾向,因此,他们非常容易忽视理性的作用。
可以说,不均衡性、不对称性、“一角”式、纯净性、贫困性,以及“空寂”“闲寂”“孤绝”,和日本文化艺术中的其他突出特征,都来源于对“多即是一,一即是多”这一禅的真理的认识。
(二)
禅为什么能启迪日本人的艺术冲动,并因其个性思想将独特的色彩赋予其作品呢?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以下面的事实为基础的。
在镰仓、室町时代,禅宗寺院在精神文化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可以说为学问与艺术之宝库。那里的禅师一直有同中国文化相接触的机会,一般的人,尤其是贵族,都把禅师视为文化的提倡者而大加推崇。
而这些禅师原本就是学者、艺术家、神秘主义思想家。他们凭借当时统治者的奖赏,从事商业,将外国的艺术品和工艺品带到日本。日本的统治阶级和贵族阶级为禅门的后备军,他们热心于禅的修炼。如此,使禅不但直接作用于日本的宗教生活,也广泛影响着其他文化领域。
佛教精神深深地嵌入日本人的心灵中,真言、天台、净土等佛教宗派在此方面所起的作用不容忽视。他们秉承着佛德具现的宗旨,大大促进了日本的绘画、雕刻、建筑、纺织、金工的发展。
但是,天台宗的哲学过于烦琐抽象,大众很难理解;真言宗的经典仪式过于费力、复杂,普通民众根本负担不起。
真言宗、天台宗在绘画、雕刻,以及制作其他的用于日常信仰的艺术器具方面起了一些作用,那些日本最有名的国宝,多出自奈良、平安这两个时代,而这一时期正好是真言宗、天台宗这两个佛教宗派繁荣发展,并且和日本的文化阶层保持着密切联系的时代。
净土宗的主张,主要是宣扬庄严无极的极乐净土,说率领诸菩萨的佛陀就在其中。受此说启发,日本的艺术家画出了一幅幅庄严的佛教绘画,这些作品至今仍保存在日本的各个寺院中。
还有,真宗和日莲宗创造了日本人的宗教心理。
不过,日莲宗并没有对日本的文化艺术带来任何启迪;而真宗又过于强调“佛像破坏主义”,除了亲鸾上人[5]的和赞和莲如上人[6]的御文之外,在绘画及文学方面,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特别有影响的作品。
禅在继真言宗、天台宗传入日本后,很快就得到了武士阶级的青睐。然而由于某些政治的、历史的原因,贵族僧侣阶级曾反对过禅。
当时,贵族对禅特别反感,甚至会利用政权对其加以排斥。有鉴于此,追溯日本禅宗史,禅在最初是被迫避开京都,在镰仓的北条一族的庇护下来发展自己的。
其时,镰仓是幕府重地,由此成了修行禅的根据地,从中国来的很多禅师都在这儿定居,并得到了北条时赖[7]、北条时宗[8]及其继承者和家臣的热心拥护。
中国的禅师们带来了许多艺术家和艺术品,从中国留学而归的日本禅师也带回了很多文学艺术作品,牧溪、马远、梁楷等画家的作品就是这样传到日本的。
中国著名禅师的一些书法作品也为日本禅师所广为收藏,这些书法作品和水墨画都是东方杰出的艺术品。古代日本有文化的人,几乎都具备这方面的修养。
和禅有关的画和书法作品所表现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了日本人,他们很快就将其视为范本专心钻研起来。在此处,好像体现了一种具有阳刚之气的、不屈的东西,支配上一代的那种女性的、“雅致纤美”的风格,为这时在书法和雕刻中所表现出的男性气质所取代。
关东武士那刚毅果断的特点,甚至在民谚中也有反映,这和京都朝臣们的温文尔雅形成了明显对照。极力主张神秘的思想和脱俗的“孤绝”的武士气质,是要求助于意志力的。从这一点来看,禅和武士道精神是相辅相成的。
在修炼禅时,更清楚地说,在实践禅的教义的禅宗寺院生活里,还有一点很重要。禅宗寺院一般建在山林之中,禅师们能够和大自然终日相伴。他们同情自然,亲近自然,并发自内心地描绘自然,他们观察草木、鸟兽、岩石、河流等为市井之徒所不齿的自然物。
他们的观察的特殊之处,在于深刻地反映了其哲学,反映了其直觉。这和那种博物学家式的观察并不相同,禅师们在观察时要直接楔入他们所观察的对象的生命中去。
所以,无论描绘什么,都肯定表现出他们的直觉,“山和云的精神”,在他们的作品中随处都可以感受到。
禅师们对艺术有感受力,所以这种由修炼得来的直觉能激发其艺术本能。只有在直觉和艺术感情密切接触时,禅师们才能进行美的创造,即通过不完美乃至丑陋去表现完美。在禅师之中,能称为哲学家的实在不多,但能称为杰出艺术家的却为数不少,而且,其艺术技巧极为出众。
在其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和魔法相通,可以表达奇特与独创。吉野、室町时代的梦窗国师便是最好的例子。
这位国师不仅是著名的画家,还是伟大的园林家。他在自己到过的日本各地,都设计了精致的庭院。有一部分庭院虽历经岁月变迁,但至今仍然保存完好。
在十四、十五世纪著名的禅宗画家中,应当引起重视的还有灵彩、兆殿司、如拙、周文、雪舟等。
《中国神秘主义与现代绘画》的作者乔治·达修特(Georges Duthuit)似乎深刻地理解了禅的神秘精神,他这样写道:
中国美术家在作画的时候,关键要集中思绪,跟随意志的去势一挥而就。中国画家的传统是,在作画之前,他们首先把要描绘的东西作为一个整体去观察,更确切地说,是作为一个整体去感受。他们认为如果思绪紊乱,就会成为外在表象的奴隶。
正如古人所言:“其如作画,先构想、熟思而后走笔者,甚不合绘画之道也。”这看上去有些像一种自动机械的运动。
又云:“十年画竹,身亦成竹,当此之时画竹,忘却与竹相关之一切。”即得其妙,神动天随。
在画竹之时,甚至连己身都忘掉了,与竹融为一体,自己变成了竹子,这种境界难道不是竹的禅化吗?它泼辣、活跃,和“精神的律动”一同存在于画家心中,也存在于竹子的心中。
对于画家来说,既要紧紧地掌控住这种心智,同时又不能意识到“掌控”这一事实。这是非常难的,需要经过长期的锻炼才能做到。
从文明发端之日起,我们东方人受到的一直是这样的教育:只有专心致志地从事此种修行,才能在艺术和宗教领域获得一定成就。实际上,禅是用此种语言表述这些的——“一即是多,多即是一”。只有充分地理解了这一真谛,才有可能成为创造性的天才。
在此处,准确地阐明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关键。
有些评论家常常将“一即是多,多即是一”解释为“泛神论”,非常遗憾,甚至现今有些禅学家也随声附和。“泛神论”和禅可以说风马牛不相及,与艺术家在实际中对自己工作的理解也存在很大差异。
禅师所说的“一即是多,多即是一”,并不是说“一”和“多”各自存在,然后一方又存在于另一方中。人们没弄明白这一道理,才认为禅是泛神论。在禅师眼中,无论是“一”还是“多”都不是相互独立的存在。
“一即是多,多即是一”仅仅是对一种绝对事实的完全的叙述。它并不是由概念构成的,因此自然不应对它进行什么分析。看到月亮就知道是月亮,这样就可以了。
谁要是力图分析这一绝对的体验,并试图建立什么认识论的体系,那他就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禅的学者。如果一个禅的学者采用了分析的方法,那么他就立刻失去了作为一个禅学者的资格。禅只信自己的经验,拒绝对任何体系的哲学妥协。
即使有时也会对理智稍稍让步,禅也依旧避免用“泛神论”观点来解释世界。就是说,在禅那里,即使是说到了“一”,看上去好像承认了它的存在,但事实上却绝不是这样。禅之所以要用“一”这个词,充其量不过是对我们用惯了的平常的语言文字表示一点敬意罢了。
对于禅者来说,不论何时都是“一即是多,多即是一”。二者无论什么时候都具有同一性,不应该把“一”和“多”区分开。
用佛教徒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就是:万物皆为真如。真如是无,也就是说,万物都在无中存在。从无中出,又从无中入。真如是无,无即真如。
下面的问答,可以帮助我们说明禅的方法同“泛神论”的世界观的不同。
僧问投子:“一切声是佛声,是否?”
投子云:“是。”
僧云:“和尚莫沸(碗)呜声。”投子便打。
又问:“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是否?”
投子云:“是。”
僧云:“唤和尚作一头驴得么?”投子便打。
——《碧岩集》
对这一问答,我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泛神论”是如此认为的:一切响、声、音,都是来源于一个“实在”,即“唯一神”。“自己倒将生命、气息、万物,赐给万人。”[9]“我们生活、动作、存留,都在乎他。”[10]
按这种说法,禅师喑哑的声音,就应该变成从佛陀的金口传出的那样抑扬顿挫;把和尚斥为驴马的诽谤,也应该反映出终极的真理。一切的恶中,或多或少都存在一些真、善、美,因此是对实在的完成非常有帮助的。
更具体地说:恶就是善,丑就是美,伪就是真,残缺就是完美,反过来也是一样。但是,这些其实只是泛神论者容易执迷的推论。然而也有很大一部分人认为禅在过去也一直有这种倾向。
然而,我们看到,对这种理性的解释投子大师立刻进行了呵斥,让那僧人吃了一棒。僧人觉得,自己的推论是从最初的判断推理出来的,大师一定会给予认可。而大师和所有禅师一样,知道对这样的僧人用语言进行说明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语言上的诠释只能从一种复杂走向另一种复杂,这就无休无止了。
对于这样的僧人,要想使他彻悟自己的虚妄,最为有效的办法就是按常例揍他一顿。然后,让他自己去体验“一即是多,多即是一”的真谛。这种手法看似粗暴,但是投子大师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将这个僧人从逻辑的“梦游症”中唤醒。
雪窦[11]用一首诗评论了上述事件:
可怜无限弄潮人,
毕竟还落潮中死。
忽然活,
百川倒流闹聒聒。
这里最要紧的是猛然顿悟。依靠这顿悟,人们能够达到对禅的真理的觉解。
这真理既不是超越论,也不是内在论,更不是两者的结合。
投子用下面的回答对这一真理进行了说明:
不见僧问:“如何是佛?”
投子云:“佛。”
又问:“如何是道?”
投子云:“道。”
又问:“如何是禅?”
投子云:“禅。”
——《碧岩集》
乍一看投子的回答就像鹦鹉学舌,更像空谷回声。而事实上,要想使这个僧人彻悟,除了告诉他凡事皆由体验之外,也确实是没有什么其他的方法了。
为了理解这一点,我们再举一个例子。
僧问赵州:“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如何是不拣择?”
州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僧云:“此犹是拣择。”
州云:“田厍奴,什么处是拣择?”
僧无语。
——《碧岩集》
禅师所说的“拣择”,便是一味地对事实进行思考、分析、定义,再作用于理智,最终陷入循环论,而不是原原本本、不折不扣地接受它。而赵州的判断,是决定性的,丝毫不容许搪塞和争辩。他让人们接受事物表面的价值,并借此达到满足。
在我们不能做到这一点时,就要暂时将它放在那里不管,再到其他地方去寻求自身的启悟。然而这个僧人不能理解赵州的良苦用心,仍说什么“此犹是拣择”。
事实上,真正“拣择”的人不是赵州,而是僧人。因此,在赵州那里是“唯我独尊”,到了僧人这儿就成了“田厍奴”。
正如上面所说的那样,在“一即是多,多即是一”这句话中,并不是说“一”和“多”是两个概念。假如你这样认为了,那就一定是“拣择”在捣鬼。在这一切之中,最为要紧的,就是要原原本本地接受事实,顺从事实。
禅师之所以要打、要骂,并不是由于他生气,也不是由于他性急,而是由于他用心良苦,想以此帮助徒弟从陷阱中解脱出来。
因为大师明白,在此处,无论如何争论都不起作用,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劝导都会徒劳无功,将徒弟从理智的死胡同里拉出来,为他们重新开辟一条道路是唯一的办法。所以,我们只要跟随大师的指引就可以了。只要跟随他,我们就都能达到“原来居住的地方”。
“一即是多,多即是一”是直观,是体验,是佛教的各宗各派教法的根本。用《般若经》的话来说,就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空”是绝对的世界,“色”是物质的世界。“柳绿花红”是禅中最常说的一句话,这是对“色”这个物质的世界最明白的描述了,“竹直松曲”也是这样。
总的来说,就是要原原本本地接受体验的诸事实。禅并不是虚无。但与此同时,禅认为物质世界经验的诸事实,如果不是在相对的意义上而是在绝对的意义上讲的话,是一切皆空的。
所谓绝对意义上的空,并不是用逻辑分析的方法而得到的概念,而是指“花红、竹直”之类人们直觉体验的事实。
它只承认直觉或者领悟的事实。当我们的注意力不是向外面对理性,而是向内部直指本心的时候,我们就会顿悟一切皆出于空,一切又归于空。
而在此处所说的出与归,这种往返看上去好像是两种方向的运动,实际上它只是一种。这应该被称作“动态的同一性”,这是我们体验的基础,一切生活活动都只能在它的上面展开。
启迪我们去挖掘这一基石,正是禅的目的。正是基于此种看法,所以,当有人问“禅是什么”时,禅者就用“禅”“非禅”来回答。
综上所述,我们已经明白了,水墨画的原理事实上源自于禅的体验。
东洋水墨画所体现的种种特性——质朴、冲澹、流泽、灵悟、完美等——几乎无一例外都和禅有着内在的联系。
至于泛神论,无论是在水墨画中还是在禅中,都是没有它的地位的。
注释:
[1]马远:《寒江独钓图》。
[2]牧溪:《叭叭鸟图》。
[3]藤原定家(1162~1241):日本中世纪诗人。
[4]藤原家隆(1158~1237):日本平安朝末期至镰仓时代初期的诗人。
[5]亲鸾上人(1173~1262):日本镰仓前期的思想家,净土真宗的开祖。
[6]莲如上人(1415~1499):日本真宗中兴之祖。
[7]北条时赖(1227~1263):日本镰仓幕府第五代执权者。
[8]北条时宗(1251~1284):日本镰仓幕府第八代执权者,五代执权北条时赖之子。
[9]《使徒行传》,第十七章二十五。
[10]《使徒行传》,第十七章二十八。
[11]雪窦(980~1052):北宋禅宗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