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接化手段
禅之“问答”,就是禅修和禅师接化参禅问道者的一个特殊的方式。通常的情况下,就是指弟子设问登门求教于师父,禅师根据弟子提出的问题作答。
当然,有的时候,师生关系也会发生逆转,即师问弟子答。
诚如上文所言,禅师的回答方式并不完全依靠语言。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呢?这是由于,所谓的“具体思维”或“灵性情感”领域,是弟子的提问和禅师的解答所在的范围,而并非是在抽象或合理主义范围内。
所以,师徒之间的问答无须借助冗长的语言,在讨论时也无须展开,因而涉及相当多的领域或层次。总之,师徒“问答”语句尽管简短,其意却深远,直指问题的核心。它是一种宗教行为,将问答双方整个身心的力量融入其中。
当然,它绝对要求坚持自己的理论概念,不允许卖弄文才和辞藻。对于禅师教诲的真正含义,若身为弟子的不能当场领悟,禅师就会把弟子赶出门,于是,这种师生“问答”就此结束。
然而,禅门反对将这种“问答”概念化。原因是,就禅的生命价值而言,它就体现在美好的感观之中,在于以直觉形式觉悟;禅的真谛常常就在单独个体之间的互相接触中表现出来,而禅之“问答”的教化意义也体现在这里。
拳打脚踢、抓着衣襟厉声责问、劈面掌掴等教化手段,不能说不粗暴,甚至可以说野蛮无情,不过,这些手段都是单独个体之间彼此接触的自然趋势。
或许有人会大为惊异——觉悟禅的真谛竟存在于这些接化、施教手段之中。不过,因为理论性推究和概念性说服并不是禅的接化、施教手段的基础,因此,对禅的真谛的觉悟仅仅源于单独个体的体验本身。
我们所说的单独个体的体验,并不只局限于感官世界的体验,它还包括心理领域的实际体验。
临济宗的义玄禅师(?~867)曾经对弟子进行过下面的说教:“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从汝等诸人面门出入,未证据者,看,看!”
当时有一个僧人上前问道:“如何是一无位真人?”临济禅师就从禅床下来,捉住这个僧人的衣襟说:“道,道!”
这个僧人感到疑惑不解,进而踌躇起来。于是,临济禅师一把推开他说:“一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说完就回了丈室。[1]
临济禅师的“一无位真人”的观念,清晰而又明白,原本不存在其他奥秘之处。在这里,禅师借此对参禅者提出要在自己的心中自证“真人”存在,也就是说,无任何身份限制的自由自在的人,即每个人天生具有的佛性,即无始以来的真我。
在这里,临济禅师对言语表现故意予以回避,相反,却采用了激烈的接化手段,强迫学僧反观自己,正视自身,自己对此加以体会。
参禅的人若想用自身证明真人是存在的,那就一定要亲历亲为,不怕艰苦地去获得实证。这一获得实证的过程中,并无抽象的辩证法则,仅有参禅之人自己无法言表的、真实的个人体验。
对于学僧不去积极思考以获得实像的真实本性,临济禅师感到非常不满,于是,就把他打出门外,并对其怒斥说:“一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
在临济禅师口中,“一无位真人”最后竟然变成了不名一文的干屎橛。此处恰好是合理主义者的归宿地——路旁无名所谓草叶,也可以放射出丈六佛陀的万道金光。而这一实相的真实本性,仅仅掌握于禅师手中,因此可以说,禅师即为禅。
临济禅师,也就是“禅”对我们所有的参禅者提出的要求,就是要学会以自身证悟实相的真实本性。
就自身感悟而言,耶稣基督的主张是:“如果你不吃人子的肉,不喝人子的血,那么你就不会拥有生命。”[2]
我们完全可以把持有这种观点的耶稣看作禅者。就人类身体存在的来源,不管是哲学家或唯心论者做出怎样的解释,但是,人类若不吃东西就会饥饿,不喝水就会口渴,这是人类依据自身的实际体验而感悟到的事实。
所有的人都是血肉之躯,禅就鲜活地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所以,禅师在教示“禅”是什么的时候,经常用“猛火着油煎”来比喻,而这一比喻相当形象地概括了参禅者的切身体验。
这就是说,参禅者一定要把自己的手指头直接伸进油锅,在真正受到伤害的同时,才能得到切身的感悟。
修禅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浑浊的生活,因此,经常被比喻为“七转八倒”。这种浑浊生活代表着,修禅一定要经历身心的多次危机或许才能有所感悟,到达证悟的彼岸。禅的真谛并不是借助于轻巧的智能训练就可以得到的,一定要经历自食血肉的修炼过程。
就此点来说,有必要加以说明。若食耶稣的血肉是所谓的“灵性生活”的起源,那么,就会让人产生极端唯心主义的感觉,同时也会感觉到过分看重身体的作用。
可是,禅者却认为,将灵肉分开,把它们当作截然不同的物质,那是非常错误的观点。就精神物质二元思维角度而言,客观存在的事实,从来就被看作是正确理解灵性真理的最大障碍。
与此相关,下面这段话,对于理解禅师关于二元实在观点的看法相当有帮助。
有僧人向南泉禅师(748~834)的弟子长沙景岑和尚参问,说:“如何是佛?”和尚回答:“众生色身是。”[3]这段话头中值得关注的地方就在于,和佛同体的是长沙和尚的肉身,而非通常情况下经常被喻为与佛同体的心灵和精神。
通常的情况下,佛陀被认为和肉体(即其物质形态的象征)不存在任何关联。常识性的观点认为,肉体是相当卑微的东西,“佛陀”二字早已将肉体的概念超越了。
长沙景岑和尚所说的话一针见血地击中了合理主义常识的要害,将身心二元的思维观念束缚彻底打破,这正是禅修的一个主要的目的。而这也正是禅林大德所着重着力之处。
以下,是选自《景德传灯录》的一节内容。师偈曰:
碍处非墙壁,
通处勿虚空。
若人如是解,
心色本来同。[4]
偈中所说的“墙壁”,也就是指阻碍禅悟的真谛的肉体和物质,“虚空”,则是指心或普遍性。在此,长沙景岑和尚对于二元实在观念予以否定。又偈曰:
佛性堂堂显现,
住性有情难见。
若悟众生无我,
我面何殊佛面。[5]
某僧向长沙景岑和尚参问,说:“如何转得山河国土归自己去?”
和尚说:“如何转得自己成山河国土去?”这个僧人不理解和尚的意思,于是和尚又说:“湖南城下好养民,米贱柴多足四邻。”这个僧人顿时说不出话来。
和尚示偈曰:
谁问山河转,
山河转向谁?
圆通无两畔,
法性本无归。[6]
长沙景岑和尚偈语中的“两畔”,意指身处法性和山河大地以及其他一切有形之物,心灵与躯体,“墙壁”与“虚空无”,佛性和依旧被既成观念所束缚的心灵之间的迷惑、茫然状态。“两畔”指的是理智的作用,若没了理智,人类就会难以经营日常现实生活,因此,理应对其加以充分利用,从而不让其侵入灵性的领域。
一天,药山和尚(751~834)的师父马祖禅师问药山:“子近日见处作么生?”
药山回答:“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7]
这段话头中的“一真实”也就是“真实存在”,并不是指脱离外观、现象等而存在着的核心或根本等概念,不能将之简单地理解成物体自身。
“真实存在”,则指一切身心脱落之后的“残物”。
这一概念无法就知识作用的层面加以理解,因为它是一个象征性的概念,因此,一定要从灵性的层面对其加以理解和解释。这种无法用贴切而稳妥的词语来表达的禅的经验,也就是置身于我们所说的“悟”这一状态之中的“感觉”。
禅者特别看重单独个体之间的相互接触,认为它相当重要,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忽略观念的作用。换句话说,禅者也会经常借助于言语。
不过,禅和其他精神教示及修炼方式的明显不同之处就在于,言语和概念是全然被禅所支配的,而禅并非言语及概念的奴隶。禅者对于言语及概念在阐述人类经验方面的作用相当清楚,因此,才能因地制宜地借助言语教化学人。
人,可以划分为“理性型”和“活动型”两大类。可是,“活动型”的性质决定了这一类人常常极易成为自身所创造的物质的奴隶。人类创造生产了无数工具,且将之有效地运用于不同种类的社会生产活动中。
然而,这些生产工具又时常制约着人类。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人类丧失了自身的主人公地位,从而沦为境遇卑下的奴隶。
最让人感到可悲的是,我们自身经常意识不到这一客观事实。而这种社会现象,在思想意识领域表现得特别明显。
人类创造了无数极具社会价值的理论观念,并且熟练地加以运用,从而把握客观世界。不过,我们往往错将“观念”误解为“实在”,错将“思想”误解为“体验”,错将“体系”误解为“生活”。
因此,尽管我们明白,正是人自身创造了无数的观念及概念,但是,这并不是终极实在,然而,我们却常常将之遗忘。
相反,禅者对此相当了解,因此,禅门的任何“问答”都追求放弃概念化的虚伪假面。所以,禅常常被误解为“非理性”,或“践踏一般客观世界”。
八世纪,中唐时代,禅门居士庞蕴第一次参问马祖,曾说:
“不与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
祖云:“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8]
某学僧在拜见西塔光穆禅师时,问:
“如何是正闻?”师曰:“不从耳入。”曰:“作么生?”师曰:“还闻么?”[9]
对于以上两段问答,我们应该怎样理解呢?首先,第一段问答涉及了难以做到的事情。世上不存在可以“一口吸尽西江水”的人!这是由于根据常识经验判断,这是一个不管怎样也无法做到的“绝技”,因此,这是没有任何解决办法的。
假设这是一个能够办得到的事情,那么,这一假设和所谓“不与万法为侣者”(可理解为“神”)以及其行为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联呢?
禅林大德的话的意思在于,若将被日常经验所制约的客观秩序打乱推翻,那么,就可以理解何为“至高超越者”;而且还在于,所谓“吸尽西江水”,只不过象征将一般现实世界彻底地否定;或者在于,“至高超越者”可以到达这一“绝境”呢?很明显,庞蕴并不曾开动脑筋、冥思苦想。
事实上,在马祖提出的“吸尽西江水”这一要求的背后,并没有任何可以引用的典籍。它和“来,来,来!来喝茶!”等此类日常用语相同,都是马祖随口说出来的话。
就马祖而言,“不与万法为侣者”,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现实存在且随处可见的世间万物。
有僧向赵州和尚(778~897)参问:
“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赵州)曰:“庭前柏树子。”曰:“和尚莫将境示人。”师曰:“我不将境示人。”
“庭前柏树子。”[10]赵州和尚的回答信口答出,这个答案一无理性的踌躇,二无机械化的模式。这里的“柏树子”和马祖的“西江水”一样,均为极其自然的表露。
前面提到的“如何是正闻?”这一问答的思路,和“西江水”之间略有区别。就暗示否定主义而言,前者的意图更为突出。
当禅师口称所谓“正闻”“不从耳入”时,或许,于其脑海中呈现的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所倡导的否定理论。按照此经的内容,般若(最高智慧)非般若,因此,般若为般若(即不是般若波罗蜜,而是名般若波罗蜜)。光穆口称“正闻”“不从耳入”时,或许,这一至理恰好浮现于脑中吧?
若事实真的是这样,那么,就不能把它称为禅者。这是由于,抽象、辩证法、智慧分别等是不会存在于禅的世界里的。当人们听到钟声时,会相当干脆地说:“我听见钟声了!”当人们看到鲜花时,会相当干脆地说:“我看见鲜花了!”
并不是光穆的脑海中存在着什么般若哲学,而是由于其经验常常是从自身的直率、直觉以及审美式的理解得到的,因此,不存在任何哲学形式的反省。所以,对于学僧还未理解自身的答案,他相当明了,于是,间不容发地反问对方:“你听到了吗?你知道吗?”
正是借助于见性慧眼,禅者洞察了学僧的感觉世界。可以肯定的是,光穆的慧心绝对存在于感觉世界的直观中。
注释:
[1]见《临济录》。
[2]见《约翰福音》第六章五十三。
[3]见《景德传灯录》卷十。
[4]见《景德传灯录》卷十。
[5]同上。
[6]见《五灯会元》卷四《长沙景岑禅师》。
[7]见《五灯会元》卷五《药山惟俨禅师》。
[8]见《五灯会元》卷三《庞蕴居士》。
[9]见《五灯会元》卷九《西塔光穆禅师》。
[10]见《五灯会元》卷四《赵州从谂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