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湖(北纬48度动物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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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湖

陈彦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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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是立冬那天贴出来的:近日湖将封冻,严禁一切人员下湖捕鱼!

每年兴凯湖封湖,几乎都在立冬前后几天日子里。赶上一场寒冷西北方,或从西伯利亚过来一股寒流,荡漾的湖水几乎瞬间封冻了。由于封湖太突然,几乎每年都有渔民失踪或冻坏的事件发生。前年初冬,一只渔船偷偷下湖捕鱼,再没返回到岸边,连人带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了去向。去年一只渔船冻在冰湖里,两个捕鱼人在船上困了五六天,直到有人下湖镩冰窟窿打冬网,才发现那两个捕鱼人,喊人把他们救回来送进医院,一个丢了双脚,另一个截掉一只手,再不能下湖捕鱼了。

从那以后,每年到立冬前两天,乡镇便会在靠近湖边的几个村子里粘贴布告,严禁渔民冒险下湖捕鱼。然而,初冬的兴凯湖实在太诱人了。天寒水冷,除了雅巴沙、细鳞、哲罗和狗鱼等几种冷水鱼外,多数都归了窝子,只要冒险下湖布网,掏到鱼窝子上,一网打上来百、八十斤,甚至几百斤大白鱼也不算稀奇!

柏树奎到村里小卖铺打酒时,看见一纸布告赫然贴在小卖店的门旁。当然,他不会把那纸布告放在眼里,心里暗暗地想:滚他妈的什么布告吧,不过吓唬孩子们的小把戏,甭搭理它!

尽管布告已经张贴出来两三天了,但偷着下湖捕鱼的人仍不见少。昨天他和儿子下湖回来,看见一个鱼贩子从一只机动渔船上拎出来十几条五六斤的大白鱼。过去一打听,才知道在湖界一带打到的,柏树奎也想明天到那一带试试运气。机动船上渔老大听说他也想划船去湖界,不由得眯缝起一双小眼睛,仔细地瞧瞧柏树奎一眼,才说:“机船开到湖界还得三四个小时呢,就你那条破木头船,嘁,啥时才能划到啊?”

柏树奎原来只是个农民,一直在村子里种地,这两年才下湖捕鱼。暂时他还买不起铁壳机船,只好先买一只风蚀水浸得通体黢黑的旧木船,船帮已经裂开几道能塞进指头宽的大缝子。春天临下湖捕鱼前,买一些麻刀和石灰,又熬了十几斤豆油,把渔船严实一遍,才敢下湖打鱼。可这只木船实在太破旧了,一直不敢安装机器。他怕机器振动太厉害,把严好的船缝再次震裂——难怪其他渔民都瞧不起他,说他的渔船简直是老牛拉破车。

听了那些冷嘲热讽,柏树奎也不争辩,只是暗暗地想:这“车”好也罢,破也好,半夜咋也划到地方了。只要锯响,就有沫!他很信奉老辈子人说过的话。等到明天早晨,其它机动渔船赶到湖界一带,可能他早已经把那些鱼窝子占上了,说不上都遛网摘鱼呢!到了那时,肯定会招来一双双嫉妒喷火的眼睛,简直太让人得意了——哪个男人不渴望成功,不希望看见那样一双双嫉妒得几乎喷出火苗子的眼睛呢?

看来,今年乡里确实下了狠茬子。不仅让人挨村张贴布告,还派人在湖岸边设下卡子,不允许渔民下湖捕鱼。

那些看湖人居住地窨子,坐落湖畔的柳树林边上。月光下,地窨子的烟囱里缭绕着淡蓝色柴烟,在柳林上空袅袅升腾,散在苍茫的天幕里。柏树奎领着儿子来到湖边,躲在柳林里观察一会儿。

地窨子外面静悄悄的,别说人影,连个鬼影都没有——天太冷了,那些看湖人可能躲到地窨子里烤火呢?他们爷俩悄悄绕过看湖人住的那间地窨子,来到水边。

一只只捕鱼船已经被拖上岸边,初升的新月在船帮上涂抹了一层银色光晕,像一条条被冻僵的大白鱼,躺在冰冷而寂寞的沙滩上。只有长长湖浪不知疲倦地一次次推涌过来,一下接一下地冲刷岸边的沙滩:哗——,哗——

沿着沙滩,找到自己的船。它一半在水里,一半横在沙滩上。看儿子把扛肩上的桨放到船上,柏树奎才把装着网具的麻袋放进舱里。他背的麻袋里除了几块渔网外,还有一瓶白酒和足够热两次饭的劈柴。

一排湖浪扑打过来,渔船似乎禁不住寒冷地哆嗦一下,才恢复了平静。放下东西,爷俩一边一个抓住船帮,用力地将渔船推下湖,漂浮湖面上,不停地摇来晃去,映在湖水里的月影被碰碎了,散下一片粼粼金黄。

靠近岸边的湖水很浅,爷俩推着渔船朝前走出二三十米,才真正漂浮起来。柏树奎抓住船帮,看着儿子跨上渔船,随后朝前推了几步,才跳上去,支起船桨,用力扳动,渔船摇晃着向湖的深处驶去。

直到这时,柏树奎才回头朝湖边看了一眼,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为他们成功地躲过看湖人而得意地“嘿嘿”冷笑几声。

今年封湖比往年晚。每年到了这个季节,湖已经封冻了,打鱼人只能呆在家里,或几个人聚到一起不分白天黑夜地打麻将,看纸牌,一直等到湖冰禁动人了,才能下湖镩冰窟窿打鱼。

柏树奎想趁着湖还没封冻,多下几次湖,好多打点鱼,明年春天最好能换上一只铁壳船,再装上一台十二马力的挂机。只要有了机动渔船,再加上他的吃苦耐劳,就不用为筹集儿子借读上学的钱款发愁了。

渔船驶离湖岸越来越远了,湖边的柳树林已经模糊得看不清楚了。柏树奎才停下桨,腾出手来,卷了一支指头粗的旱烟叼在嘴边,随手划一根火柴,灵巧地用双手挡住湖风,把叼在嘴上的纸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才一边操起船桨,一边向蔚蓝的夜空望去,心里暗暗地想,明天得早点返回岸边。

那轮月亮外面,套一圈光环,弄不好明早就得刮起大风。毕竟节气已经到了,只要一变天,马上该封湖啦!

本来,他也没想在湖里呆太久,最迟明天晚上也得返航。当然,他们不能回来太早,怎么也得等到天黑后才能上岸,以躲开那些在湖边设卡的人。那帮家伙简直太黑了!真的被他们逮住,少说也得罚个五六百块呢!

“爹,我划一会儿?”坐在船尾的儿子对前面划桨的父亲说。柏树奎推开桨,起身向船后舱走去。

儿子背着书包回来后,吭唧唧地说不想去上学了,要跟他一起下湖打鱼那天起,柏树奎始终没给儿子好脸色,一天到晚总是耷拉着脸,阴沉沉的。儿子不想上学,主要是因为家里穷。在农村种地那些年,年景一直不算好,不是涝,就是旱,好不容易赶上一个风调雨顺年景,可粮食又变得不值钱了,卖得稀烂贱,三斤也赶不上原来的两斤价,又想给儿子找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学校,最好能到县城中学上高中,索性把家里十几亩地租出去,开始下湖捕鱼。因为家穷,儿子也早早懂事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一个人背着书包从县城跑回来。

儿子过早懂事,反而深深伤害了柏树奎。别管咋说,他也是个大男人呀,是孩子的爹呀!一个连老婆和孩子都养不了的老爷们,还能算个男人吗?为了“惩罚”过早懂事的儿子,几乎每次都带着儿子下湖捕鱼,甚至连刮风下雨天也不放过。

一个人不从小经历过一番磨难,很难体会到不艰难的幸福!带着儿子打半年鱼,终于攒下一笔钱,再下两次湖,买一只铁壳渔船和儿子到县城借读费差不到能攒够了。

这些年来,学校要的钱一年比一年多,而他是一个农民,儿子也是农业户口,在县中学念书属于异地借读,一年要上交两三千块钱择校费。如今学校收费的名堂也多,可不像他上学那工夫,每学期只要两块钱学费。尽管上面有令,所有学校不收学费了,可他们想收钱还怕找不到名目吗?什么择校费、赞助费、杂费、勤工俭学费、校服费、书本费等等,等等……各种各样名堂多去了,只要他们想出一个名目来,学校就能多收一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