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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政之一

［英译按］第一篇演说辞和接下来的三篇演说辞皆以王政为主题。根据演说辞内在的证据，人们认为，图拉真当上皇帝后不久狄翁就在罗马向他发表了演说。不管怎样，狄翁向皇帝发表此次演说时，没有使用在第三篇演说辞中出现的亲密措辞。

关于真正的君主的观念，狄翁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荷马和柏拉图的影响。真正的君主敬畏众神，照顾臣民，就如至上之神宙斯照顾整个人类一样。演说辞的结尾处描述了赫拉克勒斯（Heracles）的选择，赫拉克勒斯是犬儒主义学派的典范。

［1］据传，吹笛人提谟忒乌斯（Timotheus）[1]初次为亚历山大王演奏时，就使自己的演奏切合这位君王的性格，展示出了高超的音乐技巧，他所选篇章既不忧郁缓慢，也不会让人松懈或无精打采，我想，更确切地说，它是承载了雅典娜而非他人之名的悦耳曲调。［2］人们还说，亚历山大立刻跳起来，着了迷似地跑去拿武器。音乐的曲调和演奏的节拍在亚历山大身上产生的狂热就是如此。君主如此感动，与其说是缘于音乐的力量，不如说是缘于这位君主高昂、热情的脾性。［3］以萨达那帕勒斯（Sardanapallus）[2]为例，即使玛尔叙阿斯（Marsyas）[3] 或奥林匹斯（Olympus）[4] 亲自为他演奏，他也绝不可能离开卧室和娇妻美妾半步，更别说提谟忒乌斯或是其他后来的艺术家演奏了。不，我相信，即使雅典娜亲自为萨达那帕勒斯演奏一曲——假如可能的话——那位君主也绝不会去拿起武器，他极有可能突然站起来，跳一支舞，要不就溜之大吉；无限的权力与放纵让他堕落如斯。

［4］对我们来说适宜的是，正如一名高超的吹笛人在他的领域那样，我也要在自己从事的领域毫不逊色；我应该找到这样的言辞：这些言辞在激发勇气和高尚情操的方面一点也不亚于吹笛人的音符；而且，这样的言辞不应该采取单一的风格，［5］它应当既可激昂，又可轻缓，既勇武善战，又宁静和平，既遵循法律，又真正有王者气。因为在我看来，这些言语是说与这样的人听的：此人渴望成为英勇而守法的统治者，他不仅需要过人的胆量，还很需要宽厚公平。

［6］如果提谟忒乌斯不但拥有技巧可以弹奏尚武的旋律，他这技巧还与作曲的知识相配搭——所作的曲子能让灵魂变得公正、审慎、节制而仁慈，不仅能激励一个人拿起武器，还能让他追求和平与和谐，不仅能激励一个人敬奉神明，还能让他想着众生——那么，对亚历山大来说，让这人与他为伴并和他住在一起，将是莫大的恩赐。他不仅在亚历山大献祭时为他弹奏，还在其他场合弹奏。

［7］例如，当亚历山大不顾体统，陷入毫无理性的悲伤时；[5]当亚历山大超出习俗和公平的范围，严厉地惩罚他人时；[6]当亚历山大对自己的朋友、伙伴[7]大发雷霆，或是鄙弃自己凡间的双亲时。[8] ［8］不幸的是，音乐知识和技巧并不能彻底治愈或完全补足性格的缺陷。的确不能！正如一位诗人所说：

即使是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的儿子们，神也不会给予这样的恩赐。[9]

只有明智和智慧之人——早期的人们大多如此——的言辞，才会是胜任的完美向导和帮手，这些言辞能够适宜地勉励、指导那些生性能听从劝告的高尚之人追求完整的德性。

［9］那么，什么样的主题才明显合适，才值得像你这样真诚的人聆听呢？在哪里我才能找到这种近乎完美的言辞呢？我只是一个流浪者，一个自力自为的哲人，在辛苦和劳作中尽可能发现欢愉。我运用口才，只是为了鼓励自己以及自己常常遇到的其他人。我的情况类似于这样的人：当他们搬动或挪移重物时，常常会轻声吟咏、哼唱曲子来抚慰辛劳——他们只是辛勤劳作的人，而非吟游诗人或歌曲诗人。

［10］然而，这里许多言辞依据的都是哲学，几乎都值得聆听，对任何不只是随意听听的人来说大有裨益；不过，由于发现听者近在咫尺，并且急于领悟我们的言语，因此，我们必须召唤劝导之神（Persuasion）、缪斯和阿波罗来帮忙，以最大的热忱前行。

［11］那么，且让我就理想君主的性情和特征陈述一番，并尽可能简洁地综述。这样的君王——

由克罗诺斯之子授予他王杖和特权

使他统治人民[10]

［12］这个说法在我看来，就如荷马的其他许多说法一样，也很有道理，因为这话讲的是，并非所有君主的权杖和王位都来自宙斯，唯有好的君主才如此。而且，好的君主接受王位的理由无他，无外乎是为了筹划、考虑臣民之福祉；［13］他不会让自己变得放荡不羁，挥霍无度，不会让灵魂充斥并塞满了愚蠢、肆心、傲慢或是种种无法无天的作为，也不会使灵魂为愤怒、痛苦、恐惧、快乐以及各种欲望所左右。

相反，君主会竭尽所能地关注自己与臣民，让自己确确实实地成为民众的向导和牧人，而并非像某些人[11]说的，成为设宴的主人或是赴宴的宾客。不，毋宁说君主应当是这样的人：他应认为自己整个夜晚根本就不应当入睡，因为他没有片刻时间怠惰安闲。[12] ［14］因为，与其他智慧、坦诚之士一样，荷马也曾说，卑劣、放纵和贪得无厌的人绝不可能成为自己或他人能干的统治者或主人，这样的人也绝不可能成为君主，即使整个世界，不管是希腊人还是野蛮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认可他，[13] 即使不仅人类称赞他、服从他，连空中的飞鸟、山中的野兽也顺从他，对他唯命是从，情况也还是如此。

［15］让我依照荷马的设想来谈谈这位真正的君主；我的演说将十分简洁，不含任何阿谀奉承或谩骂之词。我的演说本身将分辨出与好君主相似的君主，并按他与好君主的相似之处来赞美他，对于不像好君主的君主，就揭露和谴责他。这样的君主（好的君主）首先会尊敬天神，敬重神明，［16］因为既正义又好的人不可能更信从其他东西，而非信从最为正义、最好的诸神。邪恶之人总是想象着什么时候能讨好众神，然而，这个想法本身首先就不怎么虔诚，因为他已经假定了诸神要么愚蠢，要么卑劣。

［17］在诸神之后，好的君主关照的就是众人，他一方面尊敬并爱护好人，一方面关怀所有人。谁会比牧人更关心牛群呢？谁会比牧羊人更有益于羊群、更善于照料羊群呢？与那些统驭最多马匹并从中获取最大益处的人相比，谁还会是更爱马的人呢？

［18］同样，与那些对数量最多的人行使权威，并最受人们爱戴的人相比，谁对同胞的爱会比他更大呢？与统治着血脉同胞的君主相比，倘若统治着野蛮而且血脉不同的兽类的人对其统治对象更有善意，这就太奇怪了。

［19］再者，牛群最爱戴自己的看护人，也最听看护人的话；马和马夫之间也是如此；猎人会受到猎犬的保护和爱戴，其他温顺的动物同样也热爱自己的主人。［20］那么，又怎么会有如下这般事情呢：那些既没头脑又无知的生物，［尚且］认得并且热爱照料自己的人，何况那些在众生之中最聪慧、最懂得如何以感激回报善意的生灵，又怎会不承认甚至去阴谋对付自己的照料者呢？不，的确不会！相反，情况必然是这样：有教养、爱民人的君王不仅会得到众人的亲爱，而且会受到他们爱戴。因为这位君主不但深谙这点，而且天性如此，他以慈爱温厚的灵魂对待所有人，因他把所有人都当作忠实之人，当作自己的朋友。

［21］一位好君主还相信，由于自己的职位，他应当获取更大的份额——并非在财富或享乐上得到更大份额，而是要付出更多关怀与思虑；因此，好的君主喜欢辛劳，超过其他许多人喜好享乐或财富。因为他明白，快乐不仅会伤害持续沉溺其中的人，还会让人们很快失去感受快乐的能力，而辛劳呢，除了会带来益处，还会不断地提升人们承受辛劳的能力。

［22］因此，只有好的君主才能把自己的士兵称作“战友”，把同僚称作“朋友”，同时不会使友谊这个名称受嘲弄。好君主不仅会在言辞上被邦民和臣民称为“父亲”，也会用行动来证明这个称呼。可是，“主人”的称呼却让好君主高兴不起来——不仅［不喜欢］被自由人这么称呼，甚至当奴隶这么称呼他时，他也同样如此。［23］因为，在他看来，自己担当君主与其说是为了自己，毋宁说是为了所有人。

因此，好的君主在施惠时发现的快乐比受恩之人获得的快乐更多，而且，他唯对这种快乐不知餍足。他把王权的其他职责视为被迫，唯独把行善看作自愿、幸福之事。［24］好的君主施惠最为慷慨，好像一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的，但是，若是涉及任何坏事，那他绝非导致坏事的原因，正如太阳不是导致黑暗的原因一样。见过他、与他结交过的人都不愿意离开他，对他有所耳闻的人则渴望见到他，这种渴望甚至超过孩子渴望找到素未谋面的父亲。［25］他的敌人却惧怕他，没有人敢承认自己是他的仇敌。他的朋友充满勇气，与他相近的人认为，在所有人当中，自己处在最安全的境地。来到他面前和见到他的人都不会觉得恐惧或害怕，相反，他们心底生出深深的崇敬——这崇敬比恐惧更强大、更有力，因为心怀畏惧的人不可避免会产生仇恨，想要逃走，心怀尊敬的人则会伴随他左右，仰慕不已。

［26］好的君主认为，纯朴而坦率正是合乎君主和谨慎之人的品质，为非作歹和奸诈的品质则属于蠢人和奴隶。他看到，就算在野兽之中，最奴性、最卑贱的动物也会在撒谎和欺骗方面超过其他动物。

［27］尽管天性渴望荣誉，并知道人们在天性上尊敬的是好人，但与得到憎恨自己之人的友谊相比，好的君主并不那么期待从不情不愿的人那儿得到敬意。

好的君主好战，他的好战以此为限——是否开战取决于他自己；他也在如下意义上爱好和平——已经没有余下什么值得他为之战斗。因为，他其实清楚地懂得这点：只有为战争作好最充分准备的人才最有可能享受和平。

［28］同样，好的君主生性喜欢自己的同伴、同胞和战友。因为，哪个统治者若轻视他的士兵，若从未或几乎没有目睹过那些为了支持其统治而冒险、受苦的人，若只会不断取悦既无用处又无法拿起武器的民众，那么，他就像这样一位牧羊人：既不认识那些帮自己守卫的人，也不愿供养这些守卫，又不愿与他们一起警戒。这样一位牧羊人不仅在引诱野兽，而且在引诱自己的猎犬去捕食羊群。［29］相反，谁若放纵士兵，既不操练他们，也不激励他们刻苦训练，同时忽略其他民众，那么这样的人就像有的船长那样，让船员成天饱食、竟日酣睡，因而败坏了士气，无论对乘客［30］还是对正在毁坏的船，这个船长都毫不关心。

如果有谁在这些事情上都做得合乎中道，却没能使那些与自己亲近、被称为其朋友的人受到荣耀，也没能确保让所有人都觉得这些人既有福又值得羡慕，那么，他就已经在不觉中背叛了自己和自己的王国。他让朋友们感到心寒，别人也不再渴望得到他的友情，他也就剥夺了自己最美好、最有益的财富——友谊。［31］因为，在需要付出辛劳的时刻，谁还会比朋友更加不顾疲倦地苦干？谁还［比朋友］更乐意为我们的幸运感到高兴？谁的称赞还会比朋友的称赞更加甜蜜？由谁说出真相才会不那么让人痛苦？什么样的堡垒、什么样的防御工事，乃至什么样的武器，会比忠诚之心的保卫更好、更坚定？［32］因为，一个人拥有多少伙伴，就有多少双眼睛视其欲见，就有多少双耳朵闻其应闻，就有多少心意谋其福祉。实际上，这就无异于有位神为他的一个身体赐予了很多灵魂，而这些灵魂全都为他着想。

［33］但我将略过大部分细节，［直接］讲述真正的君王最明显的标志：无论在其生前还是身后，好人们赞美起他来都不会感到羞耻。但真正的君主并不渴望得到鄙俗之人和市井商贩的赞美，他只渴望自由而高尚之人赞美他——这些人宁死也不愿撒谎。［34］谁不会认为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人生是幸福的呢？居住得多么偏僻的人才会放弃来看他，放弃从其高贵、正直的品格中受益呢？什么样的景象会比一位高尚、甘于辛劳的君主更庄严呢？温和、友善的统治者渴望为所有人服务，而且有能力这么做，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快乐呢？［35］有什么能比一位公平、公正的君主更让人受益呢？谁的生命会比那个受所有人保护的人的生命更安全？谁的生活会比那个不把任何人视为敌人的人更快乐？谁会比那个无从责备自己的人生活得更无忧虑？同样，谁会比那个德性广为人知的人更加幸福？

［36］我已用简单、平实的语言描述了好的君主。在好君主的这些特征中，如果有哪些也显得为您所拥有，[14] 那么，您自己会因为宽厚、优秀的天性而蒙福，而我们也会因为分享您的赐福而幸福。

［37］结束了当前这段［关于好君主的］描述后，我接下来还想讨论那位至高无上的王者和统治者。有死的凡人和他们的管理者们永远都应当努力模仿这位最伟大的王者，应当尽可能让自己的习性来模仿他、朝他看齐。［38］实际上，正因为如此，荷马才说真正的君主是由“宙斯养育的”[15]或者“聪明如宙斯”。[16]荷马还声称，享有最正义之名的弥诺斯（Minos）是伟大的宙斯的友伴。[17]实际上，可以说，在希腊人或蛮夷当中，那些已证明自己并非不配拥有君主称号的君主们，几乎都曾是这位神的信徒或效仿者。

［39］在众神之中，唯独宙斯拥有“父亲”“君主”“城邦保护者”“朋友与伙伴的庇护者”“人类的守护者”“乞援人的保护者”“庇护之神”和“异乡人之神”以及无数其他称号，这些称号都意味着善和善的根源。［40］宙斯之所以被称为“君主”，是因为他的君权和力量；我还认为，宙斯之所以被称为“父亲”，是因为他的关怀和宽厚；被称为“城邦保护者”，是因为他维护法律和共同福祉；之所以被称为“人类的守护者”，是因为他用亲属关系把诸神和人团结起来；被称为“朋友与伙伴之神”，是因为他把所有人团结起来，并希望人类相亲相爱，彼此既不为私敌，也不为［城邦间的］公敌；［41］之所以被称为“乞援人的保护者”，是因为当人祷告时，他愿意倾听，慈祥和蔼；至于被称为“庇护之神”，是因为宙斯提供庇护使人脱离凶恶之事；被称为“异乡人之神”，是因为不忽视异乡人、不把任何人当作外来人乃是友谊的开端；之所以被称为“财富与作物之神”，是因为他是丰收之源，是财富和财产的赐予者，而非贫穷和匮乏的赐予者。所有这些能力本就是王者的权能和称号中所固有的。

［42］接下来，我想谈一谈宇宙的管理，讲述世界——幸福与智慧的化身——如何在好运和类似神灵力量的指引下，在一种非常公正、完美的先见之明和统治目的的指引下，永不停歇地在无限的时空中轮回前进；我还要讲述这世界如何使我们变得像它——因为出于它与我们之间共同的自然根源，我们由同一种法令和法律获得了秩序井然的安排，并且分享了同一种政体。

［43］尊敬、捍卫这个政体，并且不以任何方式反对它的人，就是遵纪守法、虔诚和守秩序之人；相反，竭力扰乱、破坏这个政体，并且不了解这个政体的人，就是无法纪、无秩序之人，不管他叫做平民也好，叫做统治者也好——尽管同所有人相比，由统治者所犯的错要坏得多、明显得多。

［44］在将军们和统领军队、城邦或行省的人之中，如果有谁模仿您模仿得最相似，并且显得尽可能与您习性相近，他就将成为您最亲密的伙伴和朋友；然而，如果谁对您有敌意或是要与您不同，就理应遭到责难和羞辱，应当立即解除职务，让更优秀、更有资格统治的人取代其统治。［45］在君主之中，情况亦是如此。我认为，君主的权力和职位皆来自宙斯，因此，密切关注宙斯，按照宙斯的法律、法令来公正公平地命令和统治民众的君主，将享受幸福的命运，得以善终。

然而，如果哪位君主背道而行，不尊敬对自己委以重任或给予这番馈赠的宙斯，那么，这样的君主从其权威和权力中将得不到奖赏，他得到的无非是［46］向同时代的人乃至后世表明自己既恶劣又放纵，并阐释了传说中的法厄同（Phaethon）的结局：法厄同无视自己的命运，登上一辆强有力的天国两轮战车，最终却证明自己不过是个无力的驾车人。［47］关于这点，荷马也曾谈到过，他说：

如果一个人秉性严厉，为人严酷，

他在世时人们便会盼望他遭不幸，

他死去后人们都会鄙夷地嘲笑他。

如果一个人秉性纯正，为人正直，

宾客们会向世人传播他的美名，

人们会称颂他秉性高洁。[18]

［48］至于我，就如我说过的，我十分乐意及渴望论述以下议题——宙斯和万物的本质。然而，就我目前的情况而言，这个议题过于浩繁，需要进行精心的论证，因此，或许只有在将来的某一天，我才有闲暇来展示它。［49］要是您想听一听神话，或者更想听一听用神话伪装起来的神圣而有教化意义的寓言，那么，厄利斯（Elis）或阿卡狄亚（Arcadia）的一位老妇人向我讲述的那个关于赫拉克勒斯的故事，不管您现在还是以后独自思考它，皆十分适宜。

［50］从前，当我四处流亡、游荡时——十分感激众神，他们使我因而没有成为许多不义之举的目睹者[19]——我尽自己可能游览了很多地方，穿着乞丐的装束，有时混迹于希腊人之中，有时混迹于蛮夷之中，

祈求残肴剩饼，而不是刀剑或釜鼎。[20]

［51］最后，我抵达了伯罗奔半岛（Peloponnesus），我尽量远离城市，在乡间消磨时间——那里颇有值得研究的东西，我还和那些诚实简朴的牧民及猎户来往。［52］当我从赫里亚（Heraea）出发前往比萨（Pisa）时，[21]我先是沿着艾尔菲斯河（Alpheus）走，此后找到一段路，不过随后就走入了一片森林和崎岖的山区，那里有许多小径，可是沿着这些小径，我只遇到了各种各样的羊群和牛群，一个人都没碰到，因此根本无法问路。

我渐渐迷失了方向，到正午时分，我已彻底晕头转向了。不过，我注意到，在一个高高的山丘上有一丛橡树，它看上去像一个庄严的小树林，我向那儿走去，希望能找到道路或是房屋。［53］在那里，我看到一块块石头随意堆放在一起，石头上悬挂着祭牲的皮毛以及许多木棒——这显然是牧人的供奉。

我又看见一个妇人坐在不远处，尽管上了年纪，看上去依然强壮、高大，她一副农人打扮，灰白的辫子垂在肩上。［54］我向妇人仔细打听这个地方，她操着一口多利安（Dorian）方言，十分和蔼、温和地告诉我，这个地方是赫拉克勒斯的圣所，至于她，她有个儿子，是个牧羊人，不过，她也时常亲自照看羊群。她还说，众神之母[22]赐予了她占卜术，周围的牧人和农夫都向她咨询如何饲养、保存牛群和谷物。

［55］ “你也一样，”她继续说道，“你来到此地，绝非没有神圣机运的偶然，我不会让你未受到祝福就离开。”接着，她立即开始预言，说我流浪、受苦的日子不会太久了，不仅我是这样，所有其他人也是如此。［56］她说预言的方式与据说受了神启的大多数男女很不一样，她不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会摇头晃脑，也不会目光恐怖地瞪着别人，相反，她说话的时候完全能自制，头脑也很清醒明智。

“某一天，”她说道，“你会遇到一个强大的人，他统治了许多地方和民族。[23]请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讲述的这个故事，即使有些人嘲笑你是个爱唠叨的流浪汉，你也要这么做。［57］因为，与来自神的启示及言语相比，人类的言语和所有的诡计都毫无价值。实际上，人类现在关于神和宇宙所说的智慧、真实之言，无不是通过天国的意志和命运，并通过最初的先知和年老的侍奉神明者才进入灵魂的。

［58］“例如，他们说，在忒腊克（Thrace）曾住着一位俄耳甫斯（Orpheus）——缪斯的一个儿子；另外，在波俄提亚（Boeotia）的某座山上则住着另一个缪斯的儿子，他是牧羊的，曾经听到缪斯们歌唱。[24]那些既没有被神灵附体，也没有受到任何启示的人，却把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当作真实的故事四处传播，他们其实既放肆，又卑劣。

“请听下面这个故事，你要警醒、留神地听，直到可以铭记不忘，并把这故事讲给我所说的、你将遇到的那个人听。这个故事与我们面前的这位神有关。［59］所有人都说，赫拉克勒斯是宙斯和阿尔克墨涅（Alcmene）的儿子，他不仅是阿尔戈斯（Argos）的王，也是整个希腊的王（大多数人不知道，赫拉克勒斯之所以总是离开阿尔戈斯，是因为他要远征，保卫自己的王国。他们反倒声称欧律斯透斯［Eurystheus］才是那时的君主。然而，这些不过是他们的空谈而已）。

［60］“赫拉克勒斯不只是希腊的王，实际上，他的王国覆盖了太阳升起和落下的一切地方，覆盖了拥有赫拉克勒斯神坛的一切民族。［61］赫拉克勒斯也受过简单的教育，却没有那些卑劣的可怜人通过其狡诈、无所不为而学会的诡计多端和繁文缛节。

“关于赫拉克勒斯，人们还说过这些：除了一张狮皮和一根木棍外，赫拉克勒斯几乎一丝不挂，手无寸铁；［62］他们还说，他没有储存大量黄金、白银或华衣美服，反而觉得这些东西除了赠予或散与他人之外，并没有什么价值。

“的确，赫拉克勒斯曾赠予很多人东西，不仅赠送难以计数的钱财、土地、马群和牛群，甚至还赠送过整个王国和城邦。因为赫拉克勒斯相信，万物皆只属于他自己，无物属于别人，他还相信，恩赐之物可以唤起受恩之人的善意。［63］人们讲述的另一则故事则并不真实，说赫拉克勒斯只身漫游，未带一兵一卒。因为，如果没有武力，就不可能倾覆城邦、推翻僭主，向世界发号施令。只是因为赫拉克勒斯自立，灵魂热烈，身体强壮，劳作时胜过所有人，因而故事才说他独自旅行，单枪匹马就做到了所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64］“不过，为了赫拉克勒斯，他的父亲可是煞费苦心，他向他灌输高尚的渴望，让他与好人为伍。而且，父亲还通过鸟兆、焚烧的祭品及其他预兆指导儿子的每项事业。［65］当看到这个小伙子想成为一名统治者，并且不是出于欲求享乐和个人私利——多数人正是为此而热衷权力——而是为了能给最多的人带来尽可能多的好处时，父亲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天生就是高尚之人。然而，他还是怀疑儿子身上到底有多少凡人的品性。另外，父亲还想到了人类诸多奢侈放荡的例子，他想到会有很多人引诱天性良好的青年远离自己的天性与原则。考虑到这些，他就指派了赫耳墨斯（Hermes），并向他吩咐了应做的事。

［66］“赫耳墨斯来到年轻的赫拉克勒斯长大的地方——忒拜（Thebes），他告诉赫拉克勒斯自己是谁、是谁派来的。在开始照管赫拉克勒斯之后，赫耳墨斯带着他穿过一条人迹未至的隐秘小道，最终来到一座引人注目的雄伟高山，高山陡峭至极，四周悬崖峭立，山下深溪环绕，水声隆隆。

“对于从山下向上仰望的人来说，上面的顶峰似乎是一个，可实际上那是两座山峰，矗立在一个地基之上，［67］彼此相隔较远。其中一座峰名曰王峰（Peak Royal），在宙斯王眼中看为圣洁，另外一座峰则是僭政峰（Peak Tyrannous），以巨人堤丰（Typhon）命名。

“外面通向这两座山峰的路只有两条，一座山峰一条路。通往王峰的道路安全而宽阔，如果最伟大的神允许的话，一个人独自驾着马车就可以安全到达，不用冒险，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另外一条道路狭窄而蜿蜒，难以通行，尝试翻越这条道路的人大多命丧悬崖或是崖底的激流，我想是因为那些人在走上这条路时违反了正义。

［68］“现在，正如我所说的，对大多数人来说，从远处看来，这两座山峰看起来就像一座山峰，不可分割。实际上，王峰远远高于另一座山峰，它高得径直冲入纯净清澈的云霄，另一座山峰则要低矮得多，它矗立在厚厚的云层中，被黑暗和云雾笼罩着。

［69］“赫耳墨斯带领赫拉克勒斯前往那里时，他向赫拉克勒斯解释了此地的本性。当热爱荣誉的年轻人急着想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时，赫耳墨斯说道：‘那就跟着我吧，你会亲眼看到两座山峰在所有其他方面的不同，而这些是愚蠢之人看不到的。’

［70］“赫耳墨斯首先把他带到那个巍峨的山巅之上，指着一位端坐于华丽的御座之上的女子给他看。这个女子美丽庄严，一袭白衣，手持权杖，权杖并非金银打造，而是采用另一种材质，因而要纯净亮丽得多——对整个世界来说，这个形象宛若仙后赫拉。［71］女子的面容明艳照人，端庄高贵，善良的人见了不会心生胆怯，邪恶之人却没有哪个敢于直视她，就如眼睛脆弱的人不敢仰望太阳的火球一样。镇定沉着、坚定不移就是她的风采，她的眼神笃定。［72］这个地方弥漫着悄无喧嚣的安宁寂静，四处皆是累累硕果和种类繁多的兽类，金银铜铁堆积如山。然而，她丝毫不关注黄金，也不以拥有黄金为乐，相反，她更喜欢果实和生灵。

［73］“当赫拉克勒斯看到这个女子时，他有些害羞，脸色发红，他对这个女子感到尊重、崇敬，就像儿子对待高贵的母亲一样。赫拉克勒斯问赫耳墨斯她是哪位神仙，赫耳墨斯回答说：‘瞧，那位是有福的王政女神（Lady Royalty），宙斯的孩子。’赫拉克勒斯听后很开心，拥有了面对她的勇气。赫拉克勒斯又问与这位女子为伴的是谁。‘她们是谁？’赫拉克勒斯说道，‘多么端庄优雅，多么威严啊，像男人一样英朗！’

［74］“‘瞧，’赫耳墨斯回答，‘坐在她右边，眼神既威严又温和的那位是正义女神（Justice），她美丽超群，艳光四射。坐在正义女神旁边的是城邦秩序神（Civic Order），她长得酷似正义女神，［75］容貌与后者只有些许不同。坐在王政女神另一旁的也是一位女子，她极富青春美貌，一身盛装，笑容亲切，他们称她为和平女神（Peace）。靠近王政女神、立于权杖前方的是一个精壮男子，他头发灰白，神情高傲，名曰法律神（Law），不过他也被称作正确理性之神（Right Reason）、谋划者（Counsellor）或助手（Coadjutor），没有他的允许，这些女神皆不能采取乃至谋划任何行动。

［76］“这些见闻让赫拉克勒斯兴奋不已，他十分专注，决心永远不忘记这一幕。当他们从山顶下行，来到僭政峰（Tyranny）入口的时候，赫耳墨斯说道：‘看看这边的另一个女子，许多男人为她神魂颠倒，为了赢得她的芳心，他们诸事做尽。这些卑鄙的人费尽辛苦，不惜夺人性命，儿子对父亲搞阴谋，父亲暗算儿子，兄弟相残，因为他们垂涎最大的恶——权力和愚蠢的结合体，并把它当作幸福。’[25]［77］接着，赫耳墨斯向赫拉克勒斯展示这个入口，并解释说，尽管此处似乎只能看到一条路，这条路就像前面描述的一样险峻且立于绝壁之上，但这里还有许多隐秘难辨的通道。这个地方四周都是暗沟，掏了地下隧道，毫无疑问，这些地道皆通向御座。过道和小路上布满鲜血，尸体横陈。然而，赫耳墨斯并没有带赫拉克勒斯穿过其中任何一条过道，而是沿着外面一条不那么脏的小道前行，我想这可能是因为赫拉克勒斯只会是一个观察者。

［78］“进去后，他们看见僭政女神端坐高处，她有意模仿王政女神，让自己看上去与王政女神相仿。不过，僭政女神依照自己的想象，坐在更巍峨、更华丽的御座上，上面不仅布满数不清的雕刻，还镶嵌着样式各异的黄金、象牙、琥珀和乌木，五光十色。不过，由于地基不牢固，她的御座并不稳靠，反倒有些摇晃、塌陷。

［79］“总的来说，在这里，一切都杂乱无序，一切都显得浮夸、虚饰和奢华——权杖、皇冠和头饰比比皆是。僭政女神热衷于模仿另外那位女神的性情，然而，她的并不友善的笑容，只是展露出虚伪的谦卑，眼神不是庄重的，而是带着愠怒和猜忌冷冷地看人。［80］为了显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她不正眼注视面前的人，而是眼高于顶，傲慢凌人。为此，所有人都十分厌恶她，而她呢，也漠视所有人。她没法安安静静坐着，总是左顾右盼个不停，时常又从御座上跃起。她可耻地把黄金紧紧护在胸前，随后又出于恐惧，把黄金一股脑儿扔掉。她会径直夺走过路人身上的无论什么东西。［81］她的衣服色彩斑斓，有紫色、鲜红，还有橙黄色，裙子上还有不少白色布块会显现出来，这是因为披风的许多地方都撕破了。她的面容也现出各种色彩，因为她或是感到恐惧、痛苦，或是疑惑、愤怒。[26]她一会儿因为悲痛而沮丧，一会儿又快乐得喜不自胜。她眼下正肆意地满脸堆笑，［82］过一会儿又要叹惋悲啼。

“一群女子簇拥着她，不过她们一点也不像我之前描述的伴随着王政女神的那些女子。她们是残酷女神（Cruelty）、傲慢女神（Insolence）、不法女神（Lawless）和纷争女神（Faction），这些神一心想腐化她，让她走上极不光彩的毁灭之路。友谊之神（Friendship）不在其列，取而代之的是谄媚之神（Flattery），她卑躬屈膝，贪婪卑鄙，在图谋背叛方面毫不逊色于旁边几位，而且最热衷的就是造成毁灭。

［83］“当赫拉克勒斯看够了这些景致后，赫耳墨斯问他，两处的风景，哪个更合他的心意，他更喜欢哪个女子。‘当然，是另外那个，’他说道，‘我敬她，爱她，对我来说，她才是名副其实的女神，她让人羡慕，配得赐福。而后面这位女子，我觉得她极为可憎、丑恶，让我非常乐意把她从山上推下去，使之湮灭踪迹。’赫耳墨斯称赞赫拉克勒斯这番话，并把这话说给宙斯听，［84］接着，宙斯就把统治全人类的王权交给了赫拉克勒斯，因为宙斯认为赫拉克勒斯足以胜任。[27]因此，不管在哪里发现僭政（tyranny）和僭主（tyrant），赫拉克勒斯都会严惩他们，毁灭他们，在希腊人和蛮夷那里都是如此。然而，无论在哪里发现了王政和君王，他都会赋予其荣耀，并保护他们。”

老妇人继续说，赫拉克勒斯正是因此而成了大地和人类的拯救者，并不是因为他保护人类免受野兽的攻击，毕竟，一头狮子或野猪能带来多大的危害呢？赫拉克勒斯是在惩凶罚恶，粉碎和毁灭那些妄自尊大的僭主们的权力。时至今日，赫拉克勒斯仍继续着这项工作，而且，只要你有幸在施行王政，他就会为你的统治担当助手和护卫者。

[1]. 提谟忒乌斯在亚历山大的婚礼上演奏，参阿忒奈乌斯《智者之宴》12.54.538。

[2]. 亚述（Assyria）的一位君主，他的名字成为柔弱和奢华的代名词。

[3]. 神话中的弗里吉亚（Phrygian）农民或是萨提儿（希腊神话中森林之神；Satyr），他的笛子吹得如此好以至于他胆敢挑战阿波罗，想与他进行音乐比赛。

[4]. 希腊神话中与玛尔叙阿斯有来往的一位音乐家。

[5]. 亚历山大的朋友赫费斯提翁（Hephaestion）过世时，他把医师钉死在十字架上，并拆掉了周边城市的防卫墙。

[6]. 比照忒拜（Thebe）叛乱后遭遇的毁灭。

[7]. 在一次醉酒的争吵中，亚历山大杀死了自己的朋友克雷塔斯（Cleitus）。

[8]. 受到其母奥林匹亚丝（Olympias）支持且目前通行的说法是，他的父亲是阿蒙神（Ammon）而不是腓力（Philip）。为此，他蔑视腓力。

[9]. 麦加拉的忒奥格尼斯（Theognis of Megara），432（Bergk-Crusius）。阿斯克勒庇俄斯（Aesculapius）是医术之神。

[10]. 《伊利亚特》2.205 - 206。

[11]. 柏拉图在《王制》（4.421b）中对比了城邦的真正守护者和城邦的盘剥者，他称后者是“宴席承办人”。在《王制》的其他章节（1.345c），他也作了如此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