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任教于北京各大学
范文澜到北京后,下半年起在北京大学任教授,又在师范大学、女子师范大学、中国大学、朝阳大学等校任教。最忙时每周上课三十小时以上。在北京教书近十年间,在政治上,他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活动联系更为密切。在此之前,由于天津党的地下组织被破坏,他一度失去党的组织关系。来北京后,他作为左派教师参加了党的地下组织领导的左翼作家联盟、社会科学家联盟、教师联合会和互济会等组织,并担任地下党组织的秘密联络工作。1930年秋季,因阎锡山、冯玉祥反对蒋介石,9月间,谣传蒋介石派人到北京联络浙江籍教授,阎锡山派宪兵搜查。在范文澜住处搜出《红旗》等书报文件,指为共产党,被逮捕入狱。经蔡元培和北大其他教授联名营救,被捕两周后获释。出狱后,仍在北大任教,作为兼职讲师。他在学校中的地位已不能与专任教授相比,但由于他积极宣传革命思想,受到进步学生的爱戴。1930年冬,北大的进步学生创办《北大学生周刊》,宣传新思想,传播马克思主义学说,范文澜被聘为首席顾问,热情支持学生的进步活动。
1932年暑假,父亲去世,范文澜回绍兴料理丧事。回北京后,受聘为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国文系教授兼主任。次年,任院长。他原住在东四月牙胡同,后迁居小取灯胡同。他的住处事实上成为北平地下党组织与左派团体的教授、作家们的秘密联络点。1932年1月,鲁迅因探望母病来北平,受到北平文化界和学生的欢迎。当时在师范大学任教的钱玄同拒绝他到师大讲演,说“我不认识姓鲁的”,两人原是同在新文化阵营向旧势力英勇冲杀的战友,十四年后却因一个前进、一个退隐而成为路人。而原先对鲁迅在新文化运动中的战斗呐喊不理解的范文澜,现在却成为鲁迅思想上亲密的同志。范文澜于11月24日邀鲁迅来北平女子文理学院。是日,鲁迅由北京大学国文系主任马裕藻陪同到校,以《革命文学与遵命文学》为题演讲四十分钟,听众逾三百人。当天晚上,鲁迅在范文澜家中吃便饭,与北平地下党组织和左联、社联等八位同志会晤。这是鲁迅第一次会见北平文化界的左派团体人士,向他们介绍了上海左联的情况并建议创办北方的左翼刊物。《鲁迅日记》1932年11月24日所记:“下午范仲沄来,即同往女子文理学院讲演,约四十分钟。同出,至其舍晚饭,同席共八人。”即记此事。这年12月,蔡元培、宋庆龄、杨杏佛等在上海成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鲁迅在上海当选为上海分会执行委员。1933年1月,杨杏佛来京筹办北平分会,范文澜积极参加筹备工作。1月30日,北平分会成立,胡适、成舍我等九人当选为执行委员,范文澜为候补执行委员。1932年曹靖华由苏联回国,范文澜本人早已受特务怀疑,却甘冒风险,聘请他到女子文理学院任教。1934年8月,范文澜再次以共党嫌疑被北平宪兵三团逮捕,解往南京警备司令部拘押。当时在南京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蔡元培出面营救,由北平各大学教授二十余人联名保释出狱。他被监禁四个多月,1935年返北平。他继续受到特务监视,不能再在北大等校授课,只能在外国人办的中法、辅仁大学任教。[57]
两次被捕,使范文澜一再经受了生死考验,反动当局的逮捕、监禁不仅没有使他屈服,反而使他更加坚强。他的自传文章《从烦恼到快乐》中专写了“请参观小屋”一节,以诙谐的笔调,表达他对反动势力的蔑视!文中说:
我自信是一个老实“学究”,整年整月抱着书本上课堂讲上古三代汉魏六朝换大米饭吃,对兴风作浪、满身长刺猬毛的“老爷大人”们,采取“敬而远之”态度,不敢恭维,但也并无冒犯。而他们仍总是疑神疑鬼,好像不相信我。正当头等汉奸汪精卫在北平闹什么“扩大会议”那一年,“茅庐之中”,被宪兵忽然“枉顾”,口称司令来请,我连同来我家闲谈的七八个青年学生鱼贯前去“参观”木栅子小屋。还好,仅仅两个星期,汪精卫等从北平滚滚而去,我自然也从木栅子小屋滚出来,他们滚来滚去,当然有他们的兴趣和道理,我这无端滚一下,真是不知所犯何罪。“九一八”以后中国明明止有抗战一条道路,我虽是个“学究”也还懂得不抗战就要亡国。而什么“国联裁制”,什么“长期准备”,什么“一面抵抗,一面交涉”那一大套,后来却竟摸下面皮,毫不客气的严禁谈论抗日。他们如此如彼的玩把戏,顿把我“老学究”气得瞪眼大怒,我细心考察,切实证明了(像两直角等于一百八十度那样证明了)共产党抗日主张的言行一致,想救自己免当亡国奴,理应对共产党以及好青年表示亲近,于是乎我“老学究”又被宪兵请去。这一请是比前次进步多了,一是路途远了,“从北平,到南京”,二是木栅子小屋变成铁栅子小屋,木器进到铁器了。总算运气好,在“我要抗日,不知其他”的立场上,在“内抗强权,外搬救兵”的策略下,居然还能从铁栅子小屋里滚回北平。不过蛋欲静而滚不息,接着又从北平滚到开封来。当然,我这一滚,还是不知所犯何罪。没奈何,勉学阿Q精神,聊以解嘲道:“滚来滚去,在这鸡蛋世界,没有滚出血来,总算运气。”
1932年,范文澜请刚刚从苏联回国的曹靖华到女子文理大学任教,堪称是“大义大勇”的行动,由此曹靖华对范文澜的高尚人格和深厚友情刻骨铭心,两人结下了终生的友谊。当时的北平,处在国民党反动政权残酷统治下,特务横行,进步人士随时有被监禁甚至被杀害的危险。曹靖华刚从“赤色之乡”苏联回来,随时都有可能暴露身份,则不但本人遭祸,且会累及别人,因而感到处于“血淋淋的白色恐怖下”而惴惴不安。范文澜却不顾可能祸及自己“女子文理学院院长”的身份和人身安全,毅然决然聘曹靖华到学院任教,在危难面前显示出他高尚的同志爱和置个人安危于脑后的崇高品质。在范文澜逝世十年之后,曹靖华撰有《往事漫忆》一文,详细追叙当年危险的情景和感激万端的心情,是我们了解范文澜对革命事业、对同志一片赤诚之心的珍贵材料。曹靖华作了这样深情的回忆:
当年啊,国民党反动派对斯大林的苏联,封锁之严,正如鲁迅所比喻的“比罐头盒子还要严密”。那时像我这所谓“是非之人”,从那所谓“是非之国”回来,天地之大,实无容身之地。在这种情况下,仲沄同志却不避艰险,毅然敢于把我引进大学讲堂,其胆识,确实不凡,非独我个人不胜铭感而已。
当时,杀人“魔王”蒋介石的侄子蒋孝先,任北平伪宪兵三团团长。那时谁要落入宪兵三团的门,极少活着出来的。当年回国前,我原定先到上海的,谁知海参崴、上海之间无船,只得乘一只天津的运木料的英国船,到了天津、北平。到北平后,就既来之,则安之吧,先停下再说。朋友们马上给我送了一个封建意味极浓的雅名——张敬斋,并通过私人关系,把我安置到现在的小汤山疗养院。
“好景不长”,我进这“天堂”不到三天,就遭到日本军国主义者的飞机的轰炸。这一炸,就又把我炸回城了。事后得知:抗日部队吉鸿昌,和我同时到了小汤山,因为吉鸿昌不但抗日,而且入了党,所以被日本侵略者视为眼中钉,就派机追踪轰炸。而我却“适逢其会”,恰恰碰上了。
炸弹把我从小汤山一赶回城,仲沄首先来看我,一见面,就满心狂喜地说:
“恭喜!恭喜!真真特大的喜事!从鬼子的炸弹下,全家活着回来了,难得,难得!万幸,万幸!闲话少说,上我那里教书去吧!……”
我这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四顾茫然,简直是在作梦。那时,他刚刚接任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院长。在血淋淋的白色恐怖下,即便是“道义之交”,一听到我这“是非之人”,从“是非之国”的红色苏维埃国家回来,都避之唯恐不及了,而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避我,还敢请我去教书。我狼狈万状地回谢说:
“像我这样的人,连门都不能出,怎么还能去登台教书呢!”
他不待我说毕,就把我的话打断说:
“没关系!你出国久了,名字虽有人知道,可是名字和面貌,却很少有人能对起来。社会上都还以为你在国外没回来呢。你换个名字,我知道,你知道,保险什么人也不知道,你尽管教你的书好了……”
这样,我反复考虑之后,就把中学毕业后,早就废弃了的,谁也想不到的旧名字再起用起来,到女子文理学院教书去了。有时碰到这事:课间休息时,个别同学偶然谈及外国文学翻译作品。偶尔涉及我的译作和名字,却不知道对谈者就是我。在这种情况下,我学孟老夫子的“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手法,金蝉脱壳似的,含糊其词地摆脱了。[58]
文中还写到一对精致的小红灯笼的小故事,借这件小事,我们可以窥见范文澜胸怀之博大和感情之丰富,面对反动势力的压迫他是那么坚强,而对同志的家庭和孩子,他又那样充满慈爱和温暖之情:
二次回国后的第一个元宵节,仲沄兴致勃勃地亲往东安市场,选购了一对精致的小红灯笼,送给我五岁的孩子。我把它挂到我书房中间天花板的吊灯下,一直挂到北平沦陷,日本侵略者入城,我弃家离平时,还依然挂在那。那对小红灯笼啊,不禁勾起我一句古语:“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仲沄一生,就具有这颗赤子之心的。[59]
在北京各大学任教的九年,又是范文澜生平著述的第一个高峰时期,他由此而成为享誉士林的国学名家。紧张繁重的授课负担,特务跟踪、反动当局监禁的恶劣环境,都阻碍不了他著述的文思与热情。这一时期出版的著作包含两种类型。一类是继承原先北大的国学传统,以其在南开大学讲授国文课的各项内容写成的讲义为基础,进一步整理、补充、修改而成的国学范围的著作。计有:《文心雕龙注》,北平文化学社出版(上册,1929年9月;中册,1929年12月;下册,1931年6月。其后,于1936年7月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修订本);《正史考略》,1931年1月北平文化学社出版;《群经概论》,1933年10月北平朴社出版。这三部论述传统学术经、史、子部的著作,代表范文澜早期国学研究的成就。还有一部《诸子文选》(此为所题书名,但序言仍标《诸子略义序》。著者在1931年发表的学术论文《与顾颉刚论五行说的起源》[《史学年报》第3期]中提到此书也称《诸子略义》),系1928年由京师大学校文科出版课印行。“本书的内容并非诸子文章的选编,而是对诸子学说的评介。自‘孔子以前的文化’至两汉诸子,并论及魏晋清谈与‘文心雕龙诸子’。他认为先秦诸子流派只有儒墨道三家,其他都是三家的支派。墨家有‘别墨’,儒家支派也可称为‘别儒’,刑名出于道家,不应‘别立法家’。对两汉诸子的评论,如论《太玄》《昌言》等,也多发前人所未发。”“序言中指出‘自儒家独行于中国,学术消沉’,由于‘学定一尊’。他赞颂‘方今世运更新,数千年来思想之桁杨一旦尽解,学问不受政治之迫压,各得骋其才智,钻研真理’。此书未经出版社出版发行,因而流传不广,仅在北大师生中传播。”[60]范文澜当年还应有一部文学史讲义。据蔡美彪《旧国学传人 新史学宗师——范文澜》文中所述:“范文澜在京津各大学以及后来在河南大学都曾讲授过中国文学史,有讲义印行。吕振羽曾几次和我说起,他早年读过此讲义,颇为赞赏,嘱我设法找到。我曾就此事问过范老。他说当年确曾印过这部讲义,但印数不多,他手边早已无存,不知下落了。”[61]此外,还有一部《水经注写景文钞》(北平朴社1929年8月出版),则是通过摘抄《水经注》的优美写景文字,表达作者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和希望铲除人间压迫剥削的理想。以上属于国学研究范围的著作,我们将在第四章作专门讨论。
又一类著作,则表明范文澜这一时期已开始进入把著述与唤起民众觉悟、进行反帝反封建伟大斗争结合起来的崭新阶段。这就是1936年7月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