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无法流动的时间
清晨,东谷泽晨不辞而别,独自来到街上找工作,却无所头绪。他不知道人才市场在哪儿,哪栋大楼里有空置的位子,看着忙忙碌碌的行人,只是想着赶紧加入他们的行列。
这时一个西装模样的中年妇女慢慢朝他靠近,像是一眼看出东谷泽晨的心事,再辅以试探性的话语,轻而易举便套出他当时的目的。
“嗐,这还不容易嘛,亲爱的,你且随我来,马上就能给你安排上。”
“真的吗?太好了,正愁没人引荐呢。”虽然马上就能找到工作的确是件令人开心的事,但东谷泽晨总觉得怪怪的,毛发直立,鸡皮疙瘩掉一地。
东谷泽晨跟着那个女人拐进一栋陈旧的大楼,经过昏暗的走廊,进入一间办公室。
“来,宝贝你先坐着喝杯茶,我找个东西。”女人在抽屉里摸索着什么,目光却停留在东谷泽晨身上,而后她取出一张契约,接着道:
“来宝儿,把你的名字签上,等会儿领你去工厂。”
“诶好。对了,还不知道大姐您怎么称呼?”
“人送外号及时雨,叫我雨姐就好了。诶,小哥你这是怎么了?来,我扶你到别处睡去……呵呵,药效还挺快的嘛。”
……
半梦半醒间,东谷泽晨撑开眼帘,脑袋还有些昏沉。环顾四周,只见自己正身处一个大型仓库,应该就是工厂。周围是各种器械轰鸣,火光四射,加工出来的不同钢材零件,由叉车运送着在过道上往来。四面遍布各类流水线,线上工人的手一刻不停地在运动。头顶的天花板高远广阔,自成天地。
“喂,新来的,起来干活了。”披着铁皮,却带眼镜,一张貌似松鼠脸的人过来向东谷泽晨催促道,“咦,你怎么长这样?”
周围来往的同样披着铁皮的工人也好奇地打量起东谷泽晨。
“这里是?”东谷泽晨连忙起身,“我记得刚刚还在办公室里的。”
“工厂啊,你不是及时雨介绍来的嘛?契约也签了。”
“是啊,不过刚才我忘了问了,咱们这儿的工钱是多少?我是干临时的。”
“放心,你先干着,少不了你的!跟我过来,你看好了!”
那人领东谷泽晨到隔壁厂间,并亲自指导他如何操作机械设备。东谷泽晨听得很认真,同时内心充满惊讶:这里和前几个国家的画风怎么不一样啊!
“好好干啊。”待简单的指导工作结束后,那人转身离去。
“对了,还未请教您怎么称呼?”
“我是这儿的班长,工作的时候称职务就行了。”
目送松鼠班长离开后,东谷泽晨凭借方才领会的记忆操作起眼前这台比人大点的机器,步骤并不算难:将一块规则的铁板手动嵌入工作台,再依靠类似铁钳的装置固定四角,接着按下开关,机器开始运行,待一阵火光四射后,焊接完毕,取出铁板归入计件区。之后不断重复以上动作。
东谷泽晨发现机器上粘贴的一张标签很是眼熟,像在哪儿见过……他一边忙活手头的动作,一边在记忆宫殿里搜索,结果突然想起曾在蜈的实验室里见过相同的标签!这座工厂莫非同死去的蜈有联系?
一开始,东谷泽晨干得很起劲,心想能多挣几枚银币,也好为师父挑选件昂贵的礼物。
隔壁间也是个干相同工作的工人。松鼠班长偶尔过来巡视,大家便在那会儿功夫铆足了劲干。
“诶,干快点啊,你这太慢了。”松鼠班长这话是单给东谷泽晨一人讲的。
“诶好。”东谷泽晨笑脸相迎,心里却是困惑:太慢了吗?那就再稍微快点吧。
待班长走开,人们又恢复了方才的速度,只有东谷泽晨一人效率不减反增。
“兄弟,没必要那么拼。”是隔壁间的人相劝道。两个厂间中间横有一面墙,但没设门,故而两边交流无碍。
东谷泽晨只是礼貌笑笑没说什么。
“兄弟,你是第一天来吗?”那人继续发问。
“嗯对。”
“我跟你说啊,他来的时候做做样子就得了,只有身体是我们自己的。对了,我叫罗伯特,你怎么称呼?”
“我叫东谷泽晨。”
对方虽然称呼自己为兄弟,但看起来眼前这位名叫罗伯特的男人年纪要大得多,至少也是中年。他身穿深蓝色背带裤,上面有几处补丁和污垢,东谷泽晨私自猜测,他在这里已经工作多年了。
早上的时间很快过去,甚至让人觉得轻松,这项工作并不费力,更不费脑,就是站的时间久点,稍微有些腿酸。
中午的时候,人群涌向食堂,松鼠班长特意走来将一张“营养卡”交到东谷泽晨手上,并嘱咐他快去快回。
食堂排队的人很多,周围异样的目光更多。摩肩接踵的队伍又因为前后拥挤而发出哐哐当当的声响,毫无疑问,那是来自金属的碰撞。于是,挤在中间的东谷泽晨就显得很是奇怪,只可惜工厂里没有下雨,他真想披上斗篷。
当队伍排到东谷泽晨的时候,透过玻璃窗,他能够窥探到厨房内部的情况:只见杂类食材全都堆放在一个钢桶里,地上有序地摆放着同样大小的钢桶。
只见一名厨师随手提起钢桶上的拉环,接着一股脑将里面的食物全倒进一台机器当中,便顺手将桶抛至一边,延续上最初的那个动作。整套流程毫不拖泥带水,如此重复下去。其他厨师也是这般相差无几,彼此配合得如同外头的流水线般高效。
灌满食物的机器轰隆隆运作过后,从出口处挤出粉红色粘稠的液体,液体流进玻璃容器,分发给排队的工人。
东谷泽晨因震惊而左顾右盼,却发现大家对此现象习以为常。
“哎呀,你瞧,今天的营养液里加入了牛排诶!”一名女员工对她的伙伴说道,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东谷泽晨发现厨师正倾倒的那桶食物堆表面,的确留有一块牛排,只是那牛排并不完整,倒是有处牙印。
不仅如此,每个食物身上或多或少都存在残缺的痕迹。比如一块涂有蜂蜜的黄油面包就跟昨晚与泽羽共进晚餐时的那块很是相像,等等……没准就是同一块呢,因为上面留有眼熟的叉痕……
“轮到你了,泽晨兄弟。”只听见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回头看发现是罗伯特。“后面的人还在等着呢,没什么好奇怪的,等你习惯就好了。”
“习惯就好了?”东谷泽晨小声嘀咕。
接过装满“营养液”的玻璃容器,东谷泽晨坐在餐位上发愣,身边的人倒是一口气将其饮尽,随后赶回工位。
过道有人巡逻,见东谷泽晨迟迟不肯下嘴,便厉声呵斥道:“没时间给你磨蹭,赶紧的!”吓得他慌忙抱起容器,闭着眼如灌药饮。
“营养液”果真名不虚传,除了味道难以恭维(口感粘稠油腻,混含有淡淡的哄臭味,大概是掺杂了千百人唾沫的缘故。又像是为了掩盖各种怪异的味道,肆意添加了大量甜腻的药剂,因此对于初尝的胃口,难免会有些抗拒)给人的饱腹感却是极佳的,至于以液体的形态呈现,想必也是为了照顾进食慢的人。能考虑得如此周到,真不知道是哪位天才的创意!
只是东谷泽晨并不怎么领情,他郁郁寡欢地被催回工位,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手上的铁板一块接一块放入工作台,又一块块取出……重复,永无止境的重复。面前的机器停下来,人就得活动,它活动,人就可以短暂停下来,彼此之间从陌生到配合得天衣无缝,因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好像就连身体也成了机器的一部分:眼珠像被黏浊的胶水固定而失去活力,脑袋里又像是野蛮生长了盘根错节的枯木和杂草。而机器反倒像是有了人的灵魂——它在工作时“摇头晃脑”的模样竟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人!
为了从想象的幻觉里挣脱,东谷泽晨决定开始进行有意识地胡思乱想,他打算从最早的记忆开始摸索,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保证自己还是个人,人生的第一幕画面是:踏进幼儿园的教室,悬挂于天花板下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奥特曼?接着第二幕是……
奈何这儿的时间像是无法流动似的,不敢想象,在这个地方工作十年或二十年,同今天又有什么不一样?人的变化如何?或许从周围人的身上、眼中能够得到答案。
这里唯一能让东谷泽晨感到满意的变化就是计件区上那不知不觉间搭得高高的,整齐的,如同一块小土丘的铁板堆,可这份微不足道的成就感没多久便被叉车叉着运往下一道加工区域去了。于是,重复的动作好像只能从空落落的起点重新开始。
不知工厂位于机械城的哪一层,这里的白昼和黑夜并无多少区别。工作之后回到宿舍,大家倒头就睡,偶有几个精力旺盛的家伙会聚在一起打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这或许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乐趣,从机器的身体暂时脱离出来的乐趣。
一周后的晚上,正是东谷泽晨迎来成年的日子,恐怕先前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度过。虽然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但他心里清楚,其实自己还是个比较注重仪式感的人。
原本与泽羽的相约,也终成了泡影。自己像个被单独囚禁的囚徒,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都无处诉说。哪怕想通过睡眠来遗忘当下,可周围的闹腾嘈杂却根本不允许。
期待的事情,一件件落空,似乎已经是人生的常态了,每当尽力避免这种落空发生的时候,却又无能为力。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抱持多余无谓的期待呢?
“早点成熟,回归现实吧。”魔猿冷不伶仃来这么一句。
“闭嘴!”倒是东谷泽晨原本用来回应魔猿的这一句话搞得下面打牌的众人不知所以,突如其来的尴尬反倒起了意想不到的镇静效果……
白天,东谷泽晨与机器为伴,可供回忆的内容越来越少,时间挡不住地要往当下靠近。惊喜的是,他打捞出了不少原本将要被遗忘的东西,有一种“这件事居然还能记起来”的喜悦。当然,有时也捞出一些让他脚趾扣地的画面。
有一回,面前的机器终于出了故障,东谷泽晨真想当场坐下,然后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它,欣赏这位搭档的狼狈,嘲笑这位搭档的无能。却又担心松鼠班长会冷不伶仃地从某个角落冒出。与其如此担惊受怕,不如主动自投罗网。
真奇怪,明明束缚自己身体的绳索终于断了,却还要自觉找人给它医好。
东谷泽晨往厂间外走去,打听清楚松鼠班长的位置,发现他正在吸烟室里翘着二郎腿,享受烟雾带来的惬意。得知东谷泽晨前来的意图后,他显得有些不快,只是道一句“你先回去。”
于是,东谷泽晨回到厂间,坐在木箱上等候。后见松鼠班长信步而来,手里还拖着两个木筐,并且说道:“我看看机器出了什么问题。你也别闲着,这里有一筐零件,你给它装到另一个空筐里,顺便数一下有多少数量,然后报给我!”
本以为能偷会儿懒,无奈只得照做。
时间依旧不曾流动。东谷泽晨弯腰拾捡零件,心中默记数量:七百……八百……等会儿?刚刚数到九百五还是九百五十五?算了,折中就算九百五十二吧,反正也差不了多少。
“修好了。但你这焊的有点问题啊,你看好了,这上面还有点洞,有洞的你得给它多焊几遍。”松鼠班长目光挑剔地将铁板举到灯光下,果真有光线从针孔大小的缝隙间穿过,他还让东谷泽晨自己举着看看,的确无话可说。
虽感挫折沮丧,但松鼠班长那心细如发的态度是不容置疑的。无奈东谷泽晨只好挺直酸痛的腰,接着将残次品们再次送上工作台整改。
直到铃声响起,通知下班的信号,人们欢笑着卸下工作服,松鼠班长却留众人下来开个短会:
“想必最近你们也听说了,城里混进了个通缉犯,警局和军队都戒备森严,各行各业也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咱们厂也不能落后,大家都给我铆足了劲干,都听清楚没有!”
“清楚了——”
回到宿舍,人们依旧打牌的打牌,抽烟的抽烟,倒是有人对刚才会上的内容有所兴趣:
“四眼仔说城里混了个穷凶极恶的通缉犯,我倒听人说,那通缉犯像是在找人。”
“谁?不会是来寻仇的吧?”
“不清楚。”
“混了个通缉犯跟咱们有啥关系?”
“我听说那通缉犯凶残歹毒,抓了人都是囚禁在地下室折磨,最后再大卸八块!”
“咦,这么吓人得嘞,你听谁说的?”
“吓你玩的,哈哈哈哈……”
“去!”
“我倒是听说那些贵族老爷们下周要举办个什么舞会。”
“嗐,不就又缺钱了吗?直说嘛,整这死出!”
“哈哈哈哈哈……”宿舍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独自躺在床上的东谷泽晨却猜测到:莫不是这几天师父见不到自己,故而在城中寻找?同时也怪自己考虑得并不周到。
“明天就要发工钱喽。”不知道是谁提了这么一嘴。
“哈哈哈,过几天哥几个到上面潇洒潇洒,小哥你去不去?”那人扭头,是在问东谷泽晨。
“来嘛,带你去见识见识。”另一个附和道。
“哈哈,谢谢大哥的好意,不过就我这临时工的工钱……”
“嗐,这有什么,我请你就是了。”
“就是,大不了哥几个凑凑,难道还不能尽兴?”
“还是谢谢各位的好意,但我真有别的事要做。”每次遇到这番类似的热情,东谷泽晨都有些招架不住。
“啥事?要是哥几个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也不是什么大事,回去看个亲戚。”
“这样啊,那行,你忙你的,要真有啥事可别藏着掖着,大家都是自己人!哈哈哈哈……来来来,我们继续喝,今晚斗它个天亮!”说着,那人的“对三”气势汹汹地砸在桌上。
“不要!”
“诶不是,这都要不起?”
“哈哈哈哈……”旁观的东谷泽晨笑得合不拢嘴。
如果是这样的时间,那就让它流动得慢些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