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的10种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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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自己的“非社会”改造

在现代日本社会,到处都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不忘感恩的人”,令我感到恶心。当然,我仍然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为了忠于自我,我决定明目张胆地采取“非社会”的态度。首先,无论我给予别人什么恩惠(虽然几乎从没有过),我都要求对方绝不能向我表示感谢。如有向我表示感谢者,我会直言不讳地指责他。如果还不听,就痛骂他。如果这样还是不听,我就只好跟他绝交。而这一做法的成效逐渐显现出来了——目前和我关系尚好的寥寥几人都不再对我表示感谢。

尤其让我本能地感到抗拒的是,我明明没有求助于谁,可是对方(多为女性)却出于“为我着想”而给我种种关照。例如,偶尔有人邀请我去做演讲时,会通过电子邮件、电话或传真商讨相关事务。主办方往往觉得应该为我做好各种安排,比如订购新干线车票、预约酒店、迎接、演讲前一天设宴招待……否则就有失礼数。但我却尽量不想劳烦他们,便告知:“全部由我自己安排即可。不必来接我,也不必为我设宴。”虽然这样难免会让主办方扫兴,但既然叫我来演讲,总该对我的信念和美学理念稍微有些了解吧。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坚持不肯让步。我还明确告诉对方:“过后请不要给我写千篇一律的感谢信。”所以,后来就再也没有人给我寄感谢信了。我本来是对自己进行“非社会”改造,结果却渐渐地改造了别人。

这些还是勉强能做到的,但接下来的路可就布满荆棘了。我平时会训练自己,让自己在得到别人帮助时尽量不表示感谢。如果是了解我脾气(即认同我观点)的人,那倒无所谓;但其他绝大多数人可就麻烦了——他们给了我一点小恩惠,就全神贯注地等我说谢谢。跟他们相处真是疲惫至极。我平时还是时常轻声道谢的(也许比普通日本人说得要多),但如果感谢之词并不由衷,即使我知道按社会常规应该道谢,也绝不开口。而且,就算我心怀感激,但为了坚守自己的信念,我也会把道谢行为控制在最低限度。

一般而言,像我这种与社会主流信念、兴趣迥异的人,就算平常接受了别人的好意,也很少会心怀感激。别人要开车送我回去时,我会想:与其和他一起在狭窄的小车里度过半个钟头,倒不如自己出几千日元打车回去更为惬意。另外,大多数人视为礼节的“登门道谢”也令我不胜其烦。如果真的那么感谢我的话,就应该尊重我的意愿,知道我没有时间和你进行礼节性会面——不,确切地说是不想见你。然而,奇怪的是,仍然有很多人硬是要杀上门来,大多数“不忘感恩的人”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坚持按社会常规行动,甚至不惜践踏我的意愿。

我很讨厌收到别人的礼物。无论收到什么,大抵都不喜欢。这倒也罢了,但问题是,为了这些无用之物,我还得强作喜欢之状地表示感谢。这样虚伪地生活,实在太痛苦。所以我很早就从这种游戏当中逃脱出来了。可是,就算说到这种份上,也还是有人给我送礼。对这些人,我只好明确地表示抗议。

在这里,我想特意举一些琐碎的事例。因为琐碎,所以容易被大多数人忽略,而正因如此,我才会特别关注。我每年都会收到京都K出版社寄来的台历。本来台历可以用作日程表,但我有个习惯,就是除了详细的日程之外,还会记录当天发生的各种事情。这台历嘛,每天的空位不够写,而且这么大一本也不方便携带。所以,这10年来,收到的台历都被我扔进垃圾桶了。我后来想想,总觉得这么做不合情理,也不尊重对方。于是,去年我终于下决心,写了封信寄去:“……出于以上原因,台历对我没什么用处,明年开始请不要再寄来了。”这封信也许会伤害K出版社负责人的自尊吧。但如果为了不伤害对方自尊,而“满怀谢意”地收下礼物——假装收下礼物,转身就扔进垃圾桶,相比之下,还是说实话更尊重对方吧。自己明明用不上,却不告诉对方,继续收,继续扔,这样岂不是对对方更为失礼吗?这道理谁都明白,但为什么没人像我一样坦言相告呢?归根到底,还是怕给别人留下坏印象。为了不让自己给别人留下坏印象,就把对方当作利用的工具,无非如此而已。

像这样,我对自己的“非社会”改造进展顺利。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其实我从小就生长在非常注重这些社会常规和习俗的环境中。尤其是我母亲,给人送礼后,如果过了三天还不见对方回礼,就会气愤地说这人真不懂礼节。而我则会为贺年卡的事烦恼——我没寄给对方而对方寄给我时,我惊慌失措;我寄给对方而对方没寄给我时,我憔悴忧愁;我在1月1日收到对方寄来的贺年卡时,又担心自己寄出太晚,不能在元旦当天及时送达;至于我寄给对方而最终没收到对方回寄的贺年卡时,当然会对其怀恨在心……如此这般,令人疲惫不堪。终于,我在50岁这年决定,从此不再寄贺年卡。

而且,我决定以此为契机,逐渐废除各种碍于情面而做的行为。关于这点,我在《半隐遁的人生》一书中做了总结。但池田清彦先生却对书中提倡的做法颇有微词:“收到赠书,如果觉得有趣就看,觉得无聊就扔进垃圾桶,没必要给人回信说‘这本书很无聊’。”看来他还是没弄明白——正因为没这么简单,所以才让我大伤脑筋呀。废除贺年卡也并不容易。快到年底时,我向所有可能寄贺年卡给我的人寄去了明信片,说:“我已经彻底废除贺年卡了。”没收到的人寄来贺年卡时,我还得给他们每个人写信阐明自己的理念……这项工作每年都在继续,但每年都会收到新认识的人寄来的贺年卡,我又得向他们阐明自己的“思想”……所以,直到现在,我的贺年卡废除运动还没有完全实现。

其实,我这个人稍不留神就很可能会说出感谢的话。每当此时,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和美学理念,我就狠狠地鞭挞自己“软弱”的内心。其实我并没有忘记感恩,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呢。如果可以自然而然地忘记,那我的自我改造应该已经完成了吧。而现在看来,似乎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