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简学:中国古代思想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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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传世文献中的“君子”

那么,这种对“君子”的认识,在其他的传世文献中是否也可以通用呢?首先在《尚书》中,可以见到以下的“君子”和“小人”的对比。

兹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虞书·大禹谟》)

这是就有苗的无道进行论述的一段,意思为本来应该是在位者的“君子”却在“野”,相反,本来应该是在“野”人物的“小人”却就了上“位”。因此,此处的“君子”能理解为居上位者的意思。可以说这是一个把“君子”的本来意思很直接地表达出来的例子。

像这样的表达了“君子”本来含义的例子,在《墨子》中也可以见到。

是故子墨子曰:“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请将欲富其国家,众其人民,治其刑政,定其社稷,当若尚同之不可不察,此之本也。”(《尚同中》)

此处“王公大人士君子”,也是表示为政者的身份。根据以上这段记载,具体相当于“君子”的并非王和君主,而是卿大夫和士。

在“君子”表示居上位者这一点上,以下《孝经》的例子也是同样的。

子曰:“……不在于善,而皆在于凶德,虽得之,君子不贵也。君子则不然,言思可道,行思可乐,德义可尊,作事可法,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以临其民。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成其德教,而行其政令。《诗》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圣治章》)

子曰:“君子之教以孝也,非家至而日见之也。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之为人父者也。教以悌,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兄者也。教以臣,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君者也。《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非至德,其孰能顺民,如此其大者乎。”(《广至德章》)

前者叙述了君子的言行带给民众的巨大影响。用适当的言行“临其民”,民众就会敬爱为政者,政令就会得到实行。后者论说了君子教给民众孝悌的重要性,以引用诗歌的形式,把“恺悌君子”表达为“民之父母”。两者都是作为统治民众的居上位者(为政者)的君子的例子。

此处的君子,具体是指国家的重臣(卿大夫阶层的人物)。在并非指君主自身这一点上,《孝经》中以下的例子可作参考。

子曰:“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诗》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事君章》)

从章名就可推测到,此处的“君子”是指处于侍奉“上”的立场的人物。其中论述在侍奉君主之际,只有竭力尽忠或匡正谬误才是君子。这可以说正显示了作为从政者的君子。

那么,在记录孔子的言行最多的《论语》中,“君子”是如何理解的?关于这点值得注意的是,桥本高胜在《从天罚到人怨》(《天罰から人怨へ》,启文社,1990年)中的如下见解。即,《论语》的“君子”言说,有必要分为向“君主”期求“君子”和向“在野人士”期求应该出来做官的“君子”两种情况,分别看待。这种说法的前提是,“君子”的原义是君主,后来变成了指在野的具有高尚人格者这种见解。

那么,能否把《论语》中的君子,如此明快地分为两类呢?如果仔细分析《论语》就会发现,还是应该理解为“从政者”的例子居多。下面就列举这方面的例子。

①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公冶长》)

②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泰伯》)

③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

④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子张》)

⑤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尧曰》)

①是有关郑国的子产的评论。孔子列举了君子的四个主要条件,虽然是间接的,但内容是把子产作为君子来表彰的。②认为足以托付“六尺之孤”即幼小的君主的人物才是君子。这也是在预先假设了有能力实行摄政的重臣时的论述。③是说,和隐者相遇的子路对隐者评论道,这种隐居生活缺乏社会性,君子之所以出来做官,是欲行使社会的大义。该评论的背后,也存在活跃于政治舞台上的人物为君子这种意识。

作为从政者的君子形象更加明确的例子是④和⑤。在④中,首先论述了君子在得到民众的信任后役使民众的必要性。接着论述“信而后谏”。也就是说,君子在作为治理民众的为政者的同时,也是侍奉上司的臣下。可以说正是假定了作为从政者的君子。

在⑤中,子张问孔子“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孔子在回答中,列举了“尊五美,屏四恶”的要件。更具体地说,如“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一样,将这些要件作为君子的姿态加以说明。此处分明将君子理解为“从政”者。

而明显将君子作为君主的例子却几乎未见(6)。而且,《论语》中的君子是否单指在野的具有高尚人格者也很值得怀疑。看上去似乎可以如此理解的例子,其实还是理解为上述的“从政者”比较妥当。实际上,这个观点从其他学派对儒家的批判也可以得到证实。以下为《墨子》的例子。

又曰:“君子若钟,击之则鸣,弗击不鸣。”应之曰:“夫仁人事上竭忠,事亲得孝,务善则美,有过则谏,此为人臣之道也。今击之则鸣,弗击不鸣,隐知豫力,恬漠待问而后对,虽有君亲之大利,弗问不言,若将有大寇乱,盗贼将作,若机辟将发也,他人不知,己独知之,虽其君亲皆在,不问不言。是夫大乱之贼也。以是为人臣不忠,为子不孝,事兄不弟,交,遇人不贞良。夫执后不言之朝物,见利使己虽恐后言,君若言而未有利焉,则高拱下视,会噎为深,曰‘唯其未之学也’。用谁急,遗行远矣。夫一道术学业仁义者,皆大以治人,小以任官,远施周偏,近以修身,不义不处,非理不行,务兴天下之利,曲直周旋,利则止,此君子之道也。以所闻孔某之行,则本与此相反谬也。”(《非儒下》)

墨家抓住儒家“君子若钟,击之则鸣,弗击不鸣”的言语,对儒家展开了严厉的批判。

本来服侍居上位者而尽忠,服侍双亲而尽孝,遇善则赞,遇过则谏才是人臣之道。而所谓击之则鸣,弗击不鸣,则是极端消极的态度,隐藏余力,不能说是在尽忠。

墨家是在“君子”为“人臣”的前提下,作出如此论述的。墨家并非就君主或在野的人格高尚者进行论述,而是设定为在朝廷中接受君主下问的臣下,对儒家进行批判。

从墨家的这一论述,也可以推测到儒家的君子是被理解为从政者的。儒家集团认为如果被起用为其他国家的重臣,参与国政,就可以实现儒家的理想。因而,儒家把“义”作为君子的要件,尤其重视,是理所当然的。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论语·里仁》)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论语·卫灵公》)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论语·阳货》)

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论语·微子》)

此处的“义”,已经不只是原有的正义的意思,而是在此基础上又加入了儒家所认定的理想。儒家在他国做官,在成为从政者之际,并非准备去为其国或其君殉死,他们在根本上还是尊重儒家的理想“义”。“义”之所以作为君子的要件受到尊重,正与儒家的这种姿态密不可分。

也就是说,可以推断在《论语》中,反映了儒者自身作为“君子”即“从政者”,参与国政这样一种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