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三大主题
穆旦抗战时期的诗歌是他对人生与生命苦难体验的发掘与反思,凝结着诗人的痛苦的智慧。从某种程度上讲,所有的作家与诗人都是愿意向读者述说自己的“人生苦难”的,不过,这种“苦难”的真实度与浓烈度却彼此大相径庭。我们这里所要接触的诗人穆旦,大约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曾经被命运推到生命苦难深处的诗人之一,而且不止一次,但更重要的还在于,穆旦本人深深地将这些苦难铭刻在了自己的记忆里,成为他人生思考与艺术追求的重要的支点。理解穆旦,就必须首先理解和体察他所经历的种种人生苦难。
这些独特的痛苦被穆旦提炼为三大诗歌主题。
作为抗战岁月的一部诗歌记录,诗集中首先扑面而来的还是那些反映抗战体验的作品,诸如《合唱二章》《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从空虚到充实》《赞美》《出发》《旗》《给战士——欧战胜利日》《野外演习》《一个战士需要温柔的时候》《七七》《先导》《农民兵》《反攻基地》《通货膨胀》《轰炸东京》《森林之魅》等。与我们经常谈到的一些抗战文学——包括抗战歌谣、街头诗,包括解放区的抗战作品等——不同,穆旦诗歌中表达的不是简单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情怀,也很少那种单纯的乐观与开朗,他将自己在战争年代中所经受的种种苦难,上升为对“人与战争”“生命与战争”等形而上问题的执着探索。例如,在我们已经熟悉的抗战文学中,一支抗日军队整装待发的勃勃雄姿总是那样的大义凛然,它足以让山岳动容,令侵略者胆寒,但是,穆旦的观察却大有不同,在《出发》中,他这样说:
告诉我们和平又必需杀戮,
而那可厌的我们先得去欢喜。
知道了“人”不够,我们再学习
蹂躏它的方法,排成机械的阵式,
智力体力蠕动着像一群野兽。
这里所包含的便是关于战争的更深刻的思考,它揭示了战争这一现象之于人类文明的巨大矛盾:无论从哪一个角度上讲,战争最终所完成的都是对生命的杀戮,战争必须用战争来结束这样一种定律同时也注定了损害与灾难的不可避免性。对比世界反法西斯的战争文学,我们就会知道,经历过抗战苦难的中国文学恰恰鲜有关于战争本身的更高反思,在这个意义上讲,穆旦的《出发》是一位现代思想者孤独的“先行”和孤独的“出发”。
穆旦深邃的观察让他在任何时候都始终保持了清醒的头脑,即便是对于民族精神的呼唤,也充满了随处可见的忧患与警觉。著名诗歌《赞美》常常被我们提起,因为其中不断重复着“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的铿锵的表白,然而,我们却不能将《赞美》简化为这样一句慷慨激昂的宣示,因为,在反复宣示的同时,诗人继续不断讲述着这个民族的远未结束的悲哀、屈辱与无奈:“一样的是这悠久的年代的风,/一样的是从这倾的屋檐下散开的/无尽的呻吟和寒冷,/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树顶上,/它吹过了荒芜的沼泽,芦苇和虫鸣,/一样的是这飞过的乌鸦的声音。/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踯躅,/我踯躅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赞美》的激昂总是出现在诗人“直面惨淡人生”的压抑和苦闷当中,这就是说,这里的激昂其实也就不等于那些单纯的爱国主义的乐观了,它可能更代表着诗人“向死而生”、反抗绝望的自我精神挣扎。
《穆旦诗集》的另外一个引人注目的主题可以概括为“成长的受难”。在《还原作用》《我》《摇篮歌——赠阿咪》《控诉》《幻想底乘客》《裂纹》《线上》《被围者》等作品中,我们都能读到一个年轻的生命如何被周遭世界所侵蚀、所异化的种种体会。在这里,婴孩、儿童以及一切稚嫩的青春的生命都被假定是淳朴、无辜与洁净的,而走向成人社会与复杂世界的过程则充满了人性的污染、扭曲和蛀蚀。在《线上》一诗里,穆旦绝妙地将异化的人生比喻为一条由别人规划完毕的流水线,每一个青春的生命都注定要结束幻想,在这条“线上”接受生活的改造:
八小时躲开阳光和泥土,
十年二十年在一件事的末梢上,
在人世的吝啬里,要找到安全,
学会了被统治才可以统治,
前人的榜样,忍耐和爬行,
长期的茫然后他得到奖章,
那无神的眼!那陷落的双肩!
痛苦的头脑现在已经安分!
那就要燃尽的蜡烛的火焰!
警惕和批判文明世界对生命的“异化”,可谓是世界现代文学的一个基本特征之一。穆旦的“成长的受难”主题不仅体现了对这一世界性话题的呼应,同时也具有自己批判的深度与独特性:诗人对生命异化的警戒与他对中国传统文明的批判相互联系,在他看来,不断使得我们自我沦丧的既有传统专制社会的格局,如“一个奴隶制度附带一个理想”(《幻想底乘客》),更有我们在文化中已经习以为常的心态与思维,在《成熟二章》(后来改名为《裂纹》)中,诗人几乎是痛心疾首地控诉:
新生的希望被压制,被扭转,
等粉碎了他才能安全;
年轻的学得聪明,年老的
因此也继续他们的愚蠢,
谁顾惜未来?没有人心痛:
那改变明天的已为今天所改变。
除此之外,穆旦还用相当的篇幅为我们展示和探讨了生命本身的种种矛盾和荒诞,揭示出了中国现代新诗中前所未有的现代主义主题和哲理高度。“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呵,谁该负责这样的罪行:/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着/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控诉》)经常被人们提及的是《诗八章》。《诗八章》(后来改名为《诗八首》)是一组关于“爱情”的系列作品,然而却根本不同于我们所熟悉的爱情诗的惯常模式:这里既没有关于美好爱情的幻想与讴歌,也没有追踪因为个人爱情得失而生成的悲悲喜喜,《诗八章》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抒情诗,更准确地说,它是关于爱情与生命过程荒诞本质的理性的审视和思考。整个《诗八首》的展开过程,仿佛就是爱情与生命这一荒诞过程发动、发展直至最后终结的全过程,穆旦以组诗的方式模拟着这一过程,从中不断表达自己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和质疑。
《诗八章》的第一首是爱情的萌芽与发生:“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人们常常将热烈的爱情比喻“烈火”,穆旦取用了这一思路,却又近于冷酷地宣布: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换句话说,这爱情的萌芽和产生并不是什么“两情相悦”,什么“灵魂交融”,其实也就是一种生物学意义的“成熟”,是人作为生物意义存在的自然生理需要。如此透彻的概括在很大的程度上消解了古典爱情的那层朦胧的美丽的面纱。第二首到第五首是爱情的发展过程,在这里,既有爱情双方的彼此投入的“惊喜”与“疯狂”,又同时隐含着“未成形的黑暗”,因为,陶醉于爱情当中的情人根本无法控制造物主的游戏般的安排,在一开始,这样的爱情就注定了是成长在“死底子宫里”,也就是说:“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组诗的第六、七、八首,便是这空虚爱情的必然结局。热恋过后,出现的是彼此的无聊体验:“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还有双方的新的隔膜和疏离:“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最后则是所有生命都无可逃避的归宿:“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穆旦以如此冷峻的笔墨重新演绎了曾经如此热烈的爱情主题,的确是中国诗歌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它大大地推进了中国新诗的思想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