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精魂”的追寻:穆旦研究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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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以季节为题在这一年份(1976)写下《春》《夏》《秋》及《秋》的断章和《冬》。这几首关于季节的诗,显然带着岁月的象征寓意。晚期风格自然包含着一个人生命中的晚期阶段,这是一个人频频回首往昔的地方。他在《春》的开头回忆着:

春意闹:花朵、新绿和你的青春

一度聚会在我的早年,散发着

秘密的传单,宣传热带和迷信,

激烈鼓动推翻我弱小的王国……

“秘密的传单”一系列革命修辞意味着这是对个人的青春也是对社会青春冲动期的一个批判性的省思:“你们带来了一场不意的暴乱,/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梦;”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经验——是这个春天广场上所发生的事变还是更早期的个人经验——使诗人在面对(新的)诱惑时怀着深深的质疑:“我没忘记它们对我暗含的敌意/和无辜的欢乐被诱入的苦恼”。穆旦的晚期心态带着一种深深的戒备,或许既意指社会性的“春意闹”也包含着个人心底的波澜。他说:“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城外。”穆旦在自我内在性意义上拒绝的老年状态在这里被接受了,似乎晚期成了一种不仅被接受而且必须完成的晚期。

回荡着那暴乱的过去,只一刹那,

使我悒郁地珍惜这生之进攻……

最后一行富有深意,它让我们在一个瞬间听到了诗人内心隐秘的波动:即使有着无辜的欢乐被诱入苦恼的经验,诗人依然懂得这是“生之进攻”,并受到他“悒郁地珍惜”。然而他并未从他“寒冷的城”走出,仅仅是倾听着石墙内的“回声”。无论把这一谨慎视为涉及个人情感领域的事态还是关乎社会领域里的“春意闹”,就整个语境来说,似乎更应该阐释为穆旦对清明时节刚刚发生过的社会性事件的一种谨慎的期待。

如果说《春》的修辞方式携带着一些隐秘的政治信息或情感信息,而《夏》则更多的是一种社会与历史批评,其中“绿色”“红色的血”和“太阳”都是历史与社会主体的寓言化表达——

太阳要写一篇伟大的史诗,

富于强烈的感情,热闹的故事,

但没有思想,只是文字,文字,文字。

他要写出我的苦恼的旅程,

正写到高潮,就换了主人公,

我汗流浃背地躲进冥想中。

……

这里的引用省略了这首诗后半部分:太阳书写的“史诗”拿去给“冬天的批评家”,经过否定性的认同又拿给“春天”去出版,其叙述显然陷入了一种过度和刻意的寓言化,没有受到诗歌话语逻辑的约束,显得碎裂了。而前半部分已经清晰起来的是,一种批判性的自传因素再次出现在这首诗中,对权力和神话化政治人物的批判主题亦再次呈现出新的变体。《“我”的形成》中那么一个“我”并不认识的人“挥一挥手”就改变了“我”的命运,《自己》中的自我与偶像之间的龌龊关系,在这里变形为“他”或“太阳”书写的一篇史诗与被书写的“主人公”的尴尬,这些诗有着一些相似的细节和主题,它们都涉及一种批判性自传的观念:对一种自我被动性命运的书写。就像精神分析学所说的原始创伤必须通过更清晰地反复讲述使之愈合一样,穆旦如此反复处理这一主题犹如通过他的写作进行一种漫长的驱邪仪式。通过对一种批判性自传经验的重构而消除其影响。如果在一个时期内自我的构成所参照、所凭借的事物是可疑的——绝对权威、偶像、制度化的谎言等都曾被视为一种被动性自我的塑造力量,那么,一种颠覆性的自传书写就是对构成自我控制力量的颠覆。

《春》与《夏》分别是这一年5月和6月的作品,虽然它们有着描写诗人自身生命时序的含义,却因为其中刺眼的批判性而改变了音调:历史主题的书写冲淡了自然时序的含义。或许也可以倒过来看待这一现象,萦绕诗人心间的原始创伤闯入了一种关于晚期生命的主题。这样说是因为穆旦随后写于9月的《秋》和12月的《冬》与之有着明显的不同,社会主题或历史寓意几乎消失,渐渐滑向了个人的悲秋与伤逝之作。为什么当这一年份中的最大事件发生之后,穆旦的心绪反而显得更忧伤、更深地沉入一种非批判性的愁思之中?

穆旦自青年时代开始的写作就有着一种现代诗的自觉,直到晚年他都不允许自己写“风花雪月”,而是要书写社会经验,同一时期他写给一位青年习作者的书信中也一再地提出这一诗学告诫。然而,在《秋》《秋(断章)》和《冬》几首诗里,似乎穆旦愈发听任自己的感伤之情“自然”流露,诗中很少出现他晚期诗歌中社会批判的音质,而且其语调放缓、篇幅也随着感叹的节拍变得悠长。《秋》的第一首由四节组成,其第一节如此写道:

天空呈现着深邃的蔚蓝,

仿佛醉汉已恢复了理性;

大街还一样喧嚣,人来人往,

但被秋凉笼罩着一层肃静。

他在诗中呈现了这一安详的喜悦:秋天给予诗人的诗思带着季节的余温而又充满理性的静穆。接着下面三节书写着树木“坠入沉思”,结束了“过去的狂想,激愤,扩张”,像在“宣讲哲理,飘一地黄叶”。诗人给予他热爱的风景一种几乎是人格化和社会化的解释,然而又似乎只是对古老的自然秩序的赞美:“田野的秩序”得到恢复,“土地把债务都已还请,/谷子进仓了,泥土休憩了,/自然舒了一口气,吹来了爽风”。最后一节写道:“死亡的阴影还没有降临,/一切安宁,色彩明媚而丰富”,似乎一切都在“稍许享受生的幸福”,俨然一首田园诗的味道。其中不能说没有一丝《春》与《夏》中的个人生活历程的寓意,但却几乎没有他晚期诗歌中的历史反思也没有意识形态批判,倒是更接近纯净的、有着少许哲理意味的田园诗。

这次,不同于他的批判性的诗作,似乎他的晚年已在其中开口说话。《秋》的第二首亦是如此,语调安详、哀婉、宁静、舒缓,太阳这一意象也不再有任何象征意味,被还原为纯粹的自然物象:

这大地的生命,缤纷的景色,

曾抒写过他的热情和狂暴,

而今只剩下凄清的虫鸣,

绿色的回忆,草黄的微笑。

这是他远行前柔情的告别,

然后他的语言就纷纷凋谢;

为何你却紧抱着满怀浓荫,

不让它随风飘落,一页又一页?

这一切不就是穆旦晚年心态的物化表达?此刻能够清晰地听见穆旦晚年的内心声音:伴着他的是“凄清的虫鸣”。你完全可以把穆旦的秋之吟诵视为诗人自身“远行前柔情的告别”,“然后他的语言就纷纷凋谢”,不难想象穆旦在写下这些诗句的时刻想到了他自己的写作,穆旦在这些诗句中不是已经与他吟诵的秋融为一体?

《秋》的第三首从对一条“经过了溶解冰雪的”河“流入了秋日的安恬”开始,书写着“我”“有如这田野上成熟的谷禾”,此刻,在“秋”之中,自我与万物一体,没有从中区分出来的苦恼。此刻的诗人是这样认命而满足。如果有生命的阴影,那就是将临的冬天。接着,他发出了轻微的惊叹:“……谷禾的香才在我心里扩散,/却见严冬已递来它的战书”,诗人似乎愈发贪婪地要抓住这片刻的、可以拖延的秋日的恬静。从年初开始,当诗人重新感受到社会氛围中的一丝微弱春意时,穆旦就受到骨折的折磨,由于医治不当,直到生命的结束都受着骨折带来的困扰。而他期待着的社会变化,似乎比他拄着双拐的腿行走得更加缓慢。穆旦与他人不同,他并没有从“粉碎四人帮”这场巨变中感受到一个诗人所期待的社会环境与文化环境的改变。与《春》《夏》中的社会历史寓意无关,穆旦的“秋”之书写只是他个人的生命之秋,自然之秋的挽歌。是的,一种挽歌式的或田园诗般的秋日颂歌。那是他对生命的哀悼与抚慰。

《秋(断章)》中的诗章依然是这一情绪的书写,有如《秋》的未尽之意。诗人写他在秋天的多种水果中品尝着“甘美清凉”的滋味,他带着愉悦的和享乐的语调说“那是秋之快慰被你吞下”,他书写着自然之秋所带来的感官意味的欣悦之情:

长久被困在城市生活中,

我渴望秋天山野的颜色,

听一听树木摇曳的声音,

望一望大地的闲适与辽阔。

可是我紧闭的斗室

有时也溜进山野的来客:

当洁白的月光悄悄移动,

窗外就飘来秋虫的歌;

仿佛此刻诗人真的疲倦了,完全适合停下来“望一望大地的闲适与辽阔”。在《秋》中,诗人任由自身从现代诗学的现实意识轻盈地返回到诗歌史上浪漫主义的一章,甚至回到了一种享受时间流逝的古典意趣之中。在这几首关于季节的诗章中,能够感受到穆旦晚期对生的热爱与忧思,感受到他暂时搁置了历史的徘徊不定带来的心绪不宁,也暂时搁置了他所理解的现代诗必须远离“风花雪月”的戒律。在写于12月的《冬》一诗中穆旦更加放纵着或许被压抑过久的浪漫主义情感:热爱自然、欣然于时序变化的古典诗情既被“泛政治化”的时代长期压抑,也为他自己的现代诗学戒律所排斥,而在生命晚期的这一时刻,穆旦似乎为自己破除了双重的戒律,听任这种散发着“过时”气息的浪漫主义情感的流露。似乎这关乎他的幸福,他再也不能不吐露心中那些非批判的、温情的话语: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冬》的第一首是穆旦最富浪漫气息的诗章了:它的语调适合在一些困难的时辰温暖人心。与晚期生命攸关的死亡意象也仅仅出现在“亲人珍念”的温情之中。穆旦似乎要无尽地诉说着他的热爱,似乎在他对包括着爱、友谊、理想等观念史的批评之后,热爱之情全部转移至纯粹的自然时序及其生活的古老样貌之层面。似乎秋与冬天的穆旦,进入生命晚期的穆旦,暂时也放弃了对一种批判性的自传经验的穷究不舍。他停下脚步,搁置了内心的争议,安然享受“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如果说这些关于季节的诗篇纯属田园诗亦不尽然,很难说关于季节、寒冷等感受中没有渐渐地掺杂、混合着他的生命感受,也很难说没有掺进关于社会时令的感受。穆旦的晚期风格没有如此纯净的自然与安然的时序。在《冬》的第二首中穆旦如此写道:“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万物陷入了“沉寂”。穆旦书写的是他晚期生命中的秋与冬,他的另一只手也书写着1976年中国的冬天。当然也难以否认,这些诗章的诗意并不是建立在它的社会与政治寓意上,而确实主要体现在诗人生命晚期所认知的自然、生与死的范畴之上,《冬》的一些意象或寓意或许与《春》中所流露的诗人心内的情感波澜不无联系:

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绿色呢?血液闭塞住欲望,

经过多日的阴霾和犹疑不决,

才从枯树枝漏下淡淡的阳光。

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

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

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

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

“寒冷”与“谨慎”的冬之主题可以在社会与个人双重语境中得到同样恰当的解读。“束缚了手脚”的“寒冷”,“使生命受到挫折”的“谨慎”,既是穆旦感受着的一种社会氛围,又是一种个人的晚期心境。这一寓意即诗人个人心中隐秘情感的寓意在《冬》的第三首几乎呼之欲出:

望望窗外,天气是如此肃杀,

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

《冬》的温暖音调并不完全中断,接着《冬》的第四首,似乎这些话语来自一种更古典的灵感,恢复了纯粹田园诗或生活牧歌的味道。或许唯有在这个地震之年,在生活不得不打破常规之年,这种古老的生活牧歌的音调才能出现。

在马房隔壁的小土屋里,

风吹着窗纸沙沙响动,

几只泥脚带着雪走进来,

让马吃料,车子歇在风中。

……

一壶水滚沸,白色的水雾

弥漫在烟气缭绕的小屋,

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

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

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

这里的音调之优雅令人难以想象,其意境粗粝、古朴而典雅,同他那些充满内在精神紧张的批判性与嘲讽性修辞的诗作一样令人惊讶,何以穆旦能够表现出如此现代、超出时代的预见,同时又显得如此“冬烘”?此刻他几乎面朝着一个古典世界。

在《秋》《秋(断章)》与《冬》中,不知为何一直恪守现代诗学的穆旦允许自己表现得如此怀旧,而不是一如既往地抵御那种不再思考的、任性而放纵的感伤之情。或许,穆旦毕竟时常感到自然史意义上的“和煦的老人”,在这样的时刻,穆旦甚至会允许他的诗句成为一种纯粹的晚期生命的哀叹。尤其是在《老年的梦呓》中,他几乎不再节制这一情感的流溢。在有着6个章节的“梦呓”中的第一章节,诗人哀叹着众多的亲友“已进入千古的沉默”。

我抓起地上的一把灰尘,

向它询问亲人的音信,

就是它曾有过千言万语,

就是它和我心连过心。

啊,多少亲切的音容笑貌,

已迁入无边的黑暗与寒冷,

我的小屋被撤去了藩篱,

越来越卷入怒号的风中。

但它依旧微笑地存在,

虽然残破了,接近于塌毁,

朋友,趁这里还烧着一点火,

且让我们暖暖地聚会。

穆旦的晚期风格,既是社会批判意义上的智慧之歌与自我之歌,亦是他的天鹅之歌与感伤的牧歌。似乎此刻的“朋友”早已摆脱了“社会格局”的“钳制”,变成了更接近炭火意味的人世温暖的一部分。对于身体一直处在难以康复状况的穆旦来说,不仅时常珍念其已沉入“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的亲友,他也预感到“我的小屋被撤去了藩篱,/越来越卷入怒号的风中”,被撤去了防护的“我的小屋”或许暗示了诗人的疾病之躯,在卷入越来越不可抗拒的力量,即预感到死亡的脚步之来临。

这是穆旦晚期最“委婉的哀诗”。此刻的穆旦暂时搁置了他晚期作品惯有的批判性,一任其怀旧之情的倾诉。从《春》到《冬》的写作贯穿了这一年,从5月到12月,并非集中于某个时段,可以感受到穆旦一直间歇性地而又持续地受到一种晚年心境与哀悼之情的侵扰,幸好除了这几首关于季节的诗歌之外,这种哀婉与怀旧的牧歌式的情绪——一种感伤的人格——并没有变成他晚期风格的主要基调。或许在《秋》与《冬》的写作时刻,穆旦有着片刻的“享乐”,他品尝着季节与生活之甜与苦,尽管穆旦时常又以其晦涩的话语打断这种抒发情感的“享乐”品质。更重要的是,在写作这些似乎并不严格符合穆旦自己诗学准则的作品的同时,穆旦一再地超越于晚期哀婉之情的沁浸,超越在孤寂中诗歌抒情话语可能带来的慰藉或“享乐”,深化着他的社会历史反思与批判的气质,保持着难以协调的自我嘲讽态度。

(耿占春,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本文原载于《文学评论》2013年第5期。)


(1)[美]萨义德:《论晚期风格:反本质的音乐与文学》,阎嘉译,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