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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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西班牙的梦[10]

在古城的几天的勾留中,我在一个朋友的抽屉里翻出了C的来信。我读完它,我知道C已经回到法国了。一个暗影压在我的心上。

C是我的一个未谋面的朋友。我们平时并没有通信,但是关于他的事情我却知道了许多,因为我很留意他的行踪。他的名字闯进我的脑筋里大概是三年前的事情。那一年里我有一个时候心情陷落进绝望的深渊。他从一个朋友那里知道了这事情,写了一封安慰的信寄给我。我并没有回他的信。但是从那时候起我就把他当作一个敬爱的朋友了。

我想我是了解他的。好些人对我说起他的缺点。但是革命的热情把他的缺点掩盖了。两年前他怀着一颗燃烧的心从法国到骚动中的西班牙去的时候,一些朋友曾经非笑他,说他“到西班牙去学革命”。自然这些非笑不会印到他的心上去。在巴塞罗那他写了不少的热烈的信寄回来。在那里他的物质的生活是很困苦的,但精神的生活却使他非常愉快,这愉快里自然时常渗合着眼泪。那样的精神生活,他只有在西班牙才能够找到。

他没有写过一封信给我,但是他寄回中国的信函,我差不多都读过,因为他的那些朋友也都是我的好友。他的信总是很长的,每次他很详细地叙述他在那里的生活情形。每一封信都会给我煽起一股不能熄灭的火焰,把我的心引到南欧的“诗之国土”去。那些时候我清楚地记着“到西班牙去学革命”的嘲语,但我没有一点惭愧,没有一点疑惑,我只有一个憧憬。我也要到西班牙去!

是的,我也要到西班牙去。记得前年上海《申报图画周刊》登出西班牙骚动中民众推倒电车的照片时,我曾带笑地指着那图画说:“我要到西班牙推电车去。”所以前几天还有一个朋友拿“什么时候去西班牙”的话来问我。

一些人整日价在书本堆中打圈子,终于从书本里得着一点东西。他们就夸大地想,我可以拯救人类了。另一些人却想在书本里学习革命,拿几句死人的话,拿几个玄学的公式来统治民众。却很少有人肯像C那样生活在革命的民众中间,和他们共同经历那艰苦的生活。目击着他们怎样和统治阶级苦斗、失败、继起、入狱以至于死亡。这样学习革命,并不是一件无益的工作。从革命民众的行动里学到一点东西,其真确性总要比那些玄学的公式的产物高过若干倍罢。这样获得的知识总要比从书本中得来的知识宝贵过若干倍罢。更奇怪的是到现在还有人相信关于革命的知识是不用学习的。

C到了西班牙后就住在巴塞罗那,那个地中海岸上的美丽的城市是革命的骚动的中心。他在那里的生活很紧张。他的房东是一个贫苦的革命的工人,他是C.N.T.[11]的一百三十万会员中的一个活动分子。那妻子也是一个革命党人。从他们夫妇那里C知道了西班牙革命的斗争的全景。那夫妇的生活是困苦的,但他们却很大量地而且亲切地接待C。C的经济状况也是很困窘的,他住在他们那里时常增加了他们的生活负担,然而他们并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从C的信函中流露出来他在巴塞罗那的丰富的活动的生活。譬如在一封信里他说他怎样去参加秘密的集会,和那集会的情形。在另一封信里他就叙述他怎样看见一次暴动的爆发和压服。在第三封信里他又描写C.N.T.的发展的状况。在第四封信里他却形容那里白色恐怖之猛烈。在第五封信里他又叙述他怎样遇见侦探,和那侦探玩了什么把戏。在第六封信里又描写他不得不离开西班牙而回到法国的经过情形。在第七封信里他又叙述他再到西班牙的经过。他的信太多了,太长了!这些信被许多的朋友宝贵地读着,而且辗转传诵。这些信,这些充满了热烈的话语的信,对于某一些青年快要成鼓舞的泉源了。

我常常想难道这不就是C的胜利么?

然而现在C又因为经济困难和别的情形不得不第二次离开西班牙了。这在他自然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而且在我和别的朋友们,这也是的,因为我们不能够再接到那些美丽的信函了。

C自己并没有绝望。虽然在最近的一封信里他叙述他回到法国以后的贫苦生活时(他有时候不得不在葡萄园里睡觉),那调子是有些悲伤的。但他却带了大的感动来叙述一些作工的法国朋友们大量地帮助他的情形。他还说他预备第三次到西班牙去。这西班牙的梦在他大概是永远不会醒的罢。

然而C究竟已经两次踏过巴塞罗那的土地了。他比起我还算是幸运的。我很早就做着西班牙的梦。在巴塞罗那的大街上电车整天价行驶着。我没有一个时候能够把它忘掉。我,我的梦要到什么时候才实现呢?我常常这样地问我自己。

1933年5月在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