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被遗忘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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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列车上

驰出了车站的列车

火车就像脱缰的野马,喷着浓浓白色的雾气,拖着轰轰隆隆的长长尾巴,嘶着怪声怪气的沙哑声音,拼命地向北驰去。

驰出林阴县火车站的列车,再也找不到那个特殊的小车站了。此时,已经进入了真真实实的晚秋了。铁路两旁的杨树、洋角针树、检枣树,纷纷地向后倒去,比火车跑的还快,一眨眼就不见了。

远处的旷野上,已经没有了头几天的茂密和金黄。棒子、黄豆和高粱早已割完了。刚刚种下去的小麦还没有完全爬出地面。原野上只留下一道道山梁。一条条弯来曲去的迂形渠道,还有一段段坑坑洼洼的小沟、石塘、水塘、大地活脱脱地现出了它的原形,就像大秦庄上干瘦的老头,扒去了身上破破烂烂的旧棉袄,彻底地露出了他的身体,就连一根根的肋巴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

田间的土路上,过来了一辆牛车,就像干冷的阴天,没有一点活气。一头老黄牛架着车辕,一个老人把头缩在脖子里,把两只手笼在衣袖里,把鞭子抱在怀里,坑着头坐在牛车的左前方,随着火车向前晃悠着。有时候,就好像定格在那里。

散落在田间路道边、干渠上、沟坎里、坡地上的各种杂树叶,已经枯木了,一阵晚风吹来,纷纷地向下飘落,好像要赶在秋天的最后一场风,不愿等到更加残酷的冬天似的。

到了林阴县庄包火车站,一位大约有55岁,穿着袖子、衣领都反着亮光,胳肢窝露出棉絮的破军大衣的老人,好不容易挤上了火车。他即便挤了浑身是汗,也没有生气,而是显得很豪气,也很兴奋。在广宇对面的位子上,还没坐稳,他的话就像刚刚流过密密匝匝的芦柴荡的河水,带着泡沫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一看就能猜到,他肯定有什么喜事,而且有可能是他一生当中最大的喜事。

对了,他牢期刚满,今天刚刚释放出来。

这位老人姓崔,是个挺有意思的人,解放前蹲牢的有他,解放后蹲牢的还有他,而且解放后这个牢一蹲就是20年。今天,把他从牢房里放出来,他不仅没有怨恨这20年的牢狱之灾,反而显得非常亢奋。他为什么这样亢奋呢?又能有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他如此这般亢奋呢?

原因是:牢房里没有把他折磨死,还把他给放了出来。这是监狱长给了他天大的面子。这天大的面子,还不仅仅如此,还能让他到了这把年纪的人,回去看那让他想了二三十年、快要逝去的母亲。他说了,如果他的母亲看到他的儿子好好哄哄地回来,独挺、独挺是非常高兴的。

铁路旁的女尸

火车轰嗵轰嗵地往前爬行,这里是越来越陡的山坡。车头不时地发出疲惫的呼叫。这种费力卖劲的鸣叫,已经叫了好一阵了。现在好多了,只有快速咣嚓咣嚓的导轨声。火车驶过了一座大铁桥,可能是大沙河大桥。又是一阵轰轰隆隆的滚铁轱辘的声音。过了大桥,火车进入了一片大平原,速度又快起来。

广宇看看躺在对面木条椅子上的崔老汉,还在呼噜呼噜地大睡。看来睡的越来越舒服,越来越宽心,越来越踏实。想想这20多年也不容易,他除了打仗,就是蹲牢,别的什么都没有。不过,看他那样子,也没想要得到些什么。今天好不容易轻松下来了,他也该舒舒服服、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了。

突然轰隆一声,火车陡然地停了下来,整个的车厢,都是一阵剧烈地震动。

车厢里的人,议论开了,有的说:“有上面的领导专列开过来了,叫我们让一让的。”也有的说:“北边要与苏修打起来了,先给军列过去的。”还有的说:“火车实在是爬不动了,没汽了,太累了,只好停下来歇一歇。”还有许许多多的议论。

崔老汉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惊醒,就披起黄乎乎的大衣,往外走,边走边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能停在这里呢?”

列车员看了看,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觉得他不像个坏人似的,可能与他那身军大衣有关吧,不管怎么说,反正没有阻挠他,就让他下去了。这下可好了,给他这么一带头,全车厢的人,全列车的人,一窝蜂地全都挤下去了。

“唉,你说这公社也是的,搞这些名堂干什么呢?这不纯粹是形式主义吗?这些当干部的全他妈的没事干了尽玩花花肠子,瞎折腾人。老百姓饿的连裤子都提不起来了,还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这还像话吗!”崔老汉又开始了。实际他不知道,比这虚的,还多得多呢!

人们顺着崔老汉回来的路,踏着地上的碎的乱石头,踩着乱草,嘈杂地往前跑。

火车头没有一点声响,连气都不喘了,皱巴着脸趴在那里。就好像自认为犯了错误,无法逃脱的小学生,苦不着脸密密的样子,正等着老师的处罚呢。

铁路的南边,在风刚耕起的山茅菜地里,围了一群人。人还在增多,密度在增厚。喘嘘声、叹息声,夹杂着各种骂声,隔多远就听见了。

人群的中心躺着一具女尸,没头、没脸、没有膀子,胸口以上的部位,全部被火车给碾碎了,碾脱了鞋的两只脚,塌陷在凸起的土坷轮上,就像盐渍的水缸里刚刚捞出来的,正在晾晒,但还没有晾干的黄皮萝卜。地上到处是血。

围在最里边一层的人,大多用左手或是右手捂住鼻子,或捂住嘴巴,或连鼻子加嘴巴一起都给捂起来了。有几个扎着红、黄、绿头巾的女人,好不容易挤了进来,丢眼一看,立马举起两个巴掌把眼睛、鼻子、嘴巴小半个脑袋和整个脸都死死地捂住了,歪过头去,撇着脸,身子使劲地往后缩。

在铁路左边的大桥下有一团人。其中有三个女人,在死命地拽着一个拼死拼活要去撞火车的姑娘。

那个姑娘与铁路右边的那个“女尸”是同一个大队、同一个庄上、同一个生产队的人,今天早上她们向生产队长请了假,高高兴兴地第一次来林阴县百货大楼买点雪花膏,买块方格花布,想回家打扮打扮准备参加公社举办的“移风易俗革命集体婚礼”。没有想到,在她们沿着铁道走回家的路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火车又开动了,围在那里看热闹的人,带着失望、惋惜、复杂的心理,三三两两陆陆续续往回走。但大门四周大大小小的岔路口,还有那么多的人,甩着腿在往那具死尸跟前跑,好像觉得自己来迟了。

过了山海关

列车过了“山海关”,可能离崔老汉的家就更近了些。他可激动了,一时站起来,一时坐下来,一时望向窗外,一时看着车里,一时讲锦州战役段,一时讲他蹲牢的事情,那激动的心情,怎么形容也不为过。

但他也正是有了这么激动的心情,才把自己的家底全都给翻当了出来。

崔老汉是黑龙江小兴安岭人,在他很小很小还不懂事的时候,他的父亲就不在了,是母亲把他带大的。在他小那年,因为交不起粮饷,与上面派下来的人发生了“手脚”,被官府押进了大牢。与他一起被关进去的还有许多人,但他比较活跳,夜里,不知怎么给他逃了出来。逃出来的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先是跑到山上参加了抗联,后又跟着林彪的部队,从关外一直打到关内。又继续向南,一直打到了今天的林阴县。在攻打林阴山的战斗中,他负了伤,就和南下的干部留在了这里,等治好了身体,组织上就把他安排在平房供销社看仓库。那时的仓库里也没有什么东西,也就是油盐酱醋和烧酒、疙瘩头什么的。

“四清工作队”进驻了供销社。一个姓李的副组长,跟崔老汉年纪差不多大,为人很和善,说话很实在,做事也很厚道,很能跟群众打成一片,经常晚上到他的宿舍里侃大山,一侃就是大半夜,有时候都到了鸡叫二遍、三遍才走,跟崔老汉相处的如兄弟一样,到了无话不说、无心不交的程度。李副组长问他最想的是什么,他说:“我最想的还是我的老母亲。一想起老母亲,就闹心,就难受。就像是一块石头撂在了心口窝,堵的慌,没办法,就想喝点酒。”

“那你一天能几顿呢?”

“说不准,难受就想喝,或许多或许少。”

“那平均两瓶?”

没有等李副组长把话说完,他就把话抢过来了:“约莫着也就是差不多吧,反正平均起来不超过三顿。”

“那每顿能喝多少呢?”

“也说不准,我虽然馋酒,但量不大。一顿差不着也就是二三两吧。”

“那你就点什么呢?”

“什么都不要,一根大葱,有时候连一根大葱都不要,一颗大盐珠子就中了。”

“这么多年,你也真的不容易,给你熬过来了,也算不简单。有机会,等忙完了这阵子。一定得回去看看她老人家,也代我向她老人家问个好,生了你这么个好儿子。”

“酒也不能天天喝,喝多了有麻烦。”

“唉!老李啊!我这一生啊就是好这么一口,随他去了。”

“那你拿的那点工资够你喝的吗?多少也攒点呀。”

“不瞒你说,大多数是自己掏的钱……”

就他这么一些掏心窝的话,给他掏出了大问题了。一天晚上,工作组全体成员,突然集体找他谈话。并诚恳地告诫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要抱任何侥幸心理,把所有的问题都给交代清楚,组织上会对你宽大处理的。”

他蒙了,蒙的一头雾水。还没等他缓过劲来,还没有弄清头和肚子的时候,上面的罪名,已经给他定下来了,叫“侵吞国家财产,贪污腐化堕落分子”。“仅酒一项,就给他贪污了500多斤。”

他更懵了。

李副组长慢条斯理又不失威严地对他道:“你还装什么糊涂呢?你想想,就按照你说的,一天两顿吧,一顿不说多,不照你说的三两,就平均二两行了吧。”

“也是,差不多。”崔老汉回答道。

“你说,这两顿不就是四两吗,10天不就是4斤吗,一个月不就是十二斤吗,一年不就是144斤吗,10年不就是1440斤吗,就照你说的吧,大多数是你买的,我们工作组也相信你的话,放你一马,就照你说的大多数来计算,我们不按百分之五十,也不按百分之六十,就按百分之四十,你看行了吧?”

他没有话说。崔老汉望着李副组长。

“这不就是你利用职务之便,像老鼠偷酱油一样,一滴一滴、一点一点从仓库里边给偷出来的吗?要不然你哪来那么多酒呢?你家也没办酒。你想想,你这10年时间里,给你不知不觉地偷了多少斤?你怎么能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对你的培养呢?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崔老汉看看这位平时非常和善,为人非常忠厚,说话非常实在,他非常熟悉信赖的李副组长。此时,他突然变了,变得让他根本就认不出来了。

他更是没有话可说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了,人家所说的,确确实实就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一点也不差,人家没有编瞎话,只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会算出这么大的一个数字来。

事实上,照理说他还是能说得清楚的,虽然大多数都是他买的,那少部分也绝不是偷公家的呀?还有同事、战友,以及喜丧事和上面分配的酒呢?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认了。就这样认了,反正现在已经是这样了,随他们怎么去处理吧,该剐该杀都由你们定吧。但李副组长,那张阴阳脸可算认准了,以后我再也不会上他的当了。

还不错,上面念他过去的功劳,只是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判了两年徒刑。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这么大的数额,那不是死罪才怪呢!不过,这也是当年工作组在平房供销社揪出来的一个最大的案子,就工作组而言,就李副组长而言成绩是卓著的。

崔老汉庆幸自己又逃出了一劫,没有判他死罪,只是发配他去林阴县劳改农场。他想好了,等两年过后,刑满释放了,他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管了(恐怕组织上也不会让他再参加了),直接去他老家陪老母亲,孝敬她老人家一辈子。那样的话,比干什么都好!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劳改时间到了,林阴县劳动农场也建起来了。他该回家了,但别人可以走,他得留下来,这是内定的,而且早就定下来了。

把他留下来干什么呢?一不是要他当兵站岗放哨的,二不是要他背枪查哨的,更不是要他官复原职的。那把他留下来做什么的呢?是把他留下来“坐牢的”!

他心里边也没有想到,他会把自己送进自己亲手建的牢房里,他是这所刚刚建起来的林阴县第一劳改农场的第一个犯人。

这又是为什么呢?

是跟他同来的,一个姓孙的同室里的人,举报了他,说他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分子”。这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呀!

这怎么能是开玩笑的呢?某月某日你说过没有:“衣服不能常洗,常洗了会掉颜色,不经穿,就洗洗领袖就中了。你说过没有。”队长非常严肃地问他。

“这话我说过的呀!”

“这不就对了吗!那你还抵赖什么呢?你说,洗洗领袖,不就是洗洗伟大领袖毛主席吗?你说全国有几个领袖呢?不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一个吗?你说说看,毛主席领导人民闹革命,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打败了国民党反动派,粉碎了刘邓陶一小撮阶级敌人的反革命阴谋,让人民当了家,做了主,哪一点需要你去洗洗他呢?你说说看,他老人家对党,对人民,对祖国那么忠心,那么纯洁,还需要你去洗洗刷刷吗?你说这话,不是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那你是反对谁、攻击谁呢?说不出来了吧,那你不是反革命,谁是反革命呢?你不是死罪,谁是死罪呢?好就好在,我们革命同志的眼睛是雪亮、雪亮的,早就发现了你这个死不悔改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没能让你的阴谋得逞。”

他又懵了,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了。唉,算了吧,随他们去吧,反正已经是这样了,该杀该剐由他们定吧。但,那个姓孙的阴阳脸我算认准了,以后再也不上这个人的当了,说话做事千千万万要防一把了。

还好,由于他认罪态度好,又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多次受伤多次立功,只判了他四年徒刑。

那个同室姓孙的“好友”,因为举报他有功,被破格提拔为林阴县监狱12大队的教导员。

崔老汉很庆幸自己,又逃过了一劫,你说,哪有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人,不是死罪的呢?还能活着的呢?刘少奇,他那么大的官不都明摆着在那里吗?不幸啊!不幸!好了,等熬过了这四年,回家陪老母亲过一辈子,今生今世什么也不想了,哪里也不去了,好好地孝敬孝敬她老人家。

漫长的四年,终于让他熬过去了,那一夜,同室的狱友们陪他拉了一夜的呱,都非常羡慕他,都打心里祝贺他,他终于可以出去了,终于可以回家了,可以回家去看看他的老妈了。

但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的下午,他不仅没有走,反而被押着回来了,被投到了戒备更森严的牢房里去了。大伙都很疑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去的那个地方肯定是个重罪区。

这是他心灵的自我发现,是良心自我折磨做出的必然选择,崔老汉投案自首了。

原来,第二天的早上,他打好了包袱,正准备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要去看看,去看看他经常学习的地方。在那里,他经常给同犯们讲那些牺牲了的、再也回不来的、或埋在了雪地里、或撂在山沟里的战友。

他面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塑像,有无数的话要给他老人家说。他是从旧社会里走过来的一个穷孩子,投奔了穷人的部队。在他的指挥下,能与大家一样扛着枪,大江南北打天下。要回家了,此时多少有些说不出来的心情。他想孝敬孝敬他老人家,但心有余、力不足,怎么办呢?好了,不知从哪里,给他弄来了一支香烟,点燃了,送给他老人家。用手搭在他老人家的润厚的嘴唇上,让他老人家好好地吸一口,但又一次让他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烟还没有吸到一半,毛主席的上半边脸,连同他右边的眼睛都被烟给熏黄了,他觉得,这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最大的不敬,起码卷起衣袖子,沾点水去擦擦,这一擦不打紧,擦出事情来了,那个石膏像太薄了,质量也太差了,被他的厚粗粗的衣袖,就那么轻轻地擦一下,就给擦掉了有瓜子瓣那么大一块。

问题就出在这瓜子瓣大的一块上面。掉的这一块,正好就在毛主席的右眼睛上面。

他慌了,他想跑,但他转念一想,不能跑,万一上面追究下来,把别人抓去了,怎么办呢?那不是冤枉好人吗?那不是把人家好好的一家人给弄散了吗?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能做,不能,决不能跑。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能去坑害他人。再说了,他也是好心,是善意,组织上一定会原谅的,他放下包袱,主动找政府,把问题说清楚了。

这政府是谁呢,就是那个12大队的教导员,善于搞各类政治小动作的人。这次阳光又照到他了,由教导员,一下子提到农场一把手的位置上。今天是他刚上任的第一天,接到的第一个案子,他很惊讶!

这还了得,从来就没有逮到这么大的事情,真让他头疼了,他双手抱着已经谢了顶的、在灯光下反着亮的长脑袋。好半天,抬起头来,睁着他那独溜溜转、滚圆滚圆的眼睛朝崔老汉看看说:“你的为人,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实在话。你也是好心,你先去歇歇,我有数,我有数……”

省公安厅、司法局、法院、检察院都来了。现场速办速判。

最后的结论:“在他的灵魂深处,原来都是反对社会主义的,仇视无产阶级专政,敌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是实心实意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居心叵测。这是一次有计划、有预谋、有严重后果的反革命行动。”

大家都知道了,他犯重罪了,你想想看,连伟大领袖毛主席眼他都敢抠,他不是重刑政治犯谁是重刑政治犯呢?他又被加判14年。

这十几年,他就等于在“牢笼”当中度过的。把他关在只有几平方米的牢房里,四周是绝壁和水泥高墙,水泥墙上面盖着钢筋焊起来的钢丝网,每天24小时,有人轮班把守。

他想,完了、完了,今生今世再也出不去了。

但这次能怪谁呢?是怪那些阴阳脸吗?如果说是怪那些阴阳脸的话,那么,这些阴阳脸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了他们的呢?再说了,他这次还不完全怪阴阳脸。那怪谁呢?怪这个制度吗?怪这个社会吗?还是怪自己呢?不能说了,再说,又要犯错误了。崔老汉在新监狱里这样想着。

确实,他真的没有想到,他还能活着出来。说到这里,这个性格非常开朗的老人,眼睛湿了。他那在眼里的泪水,有着许多、许多的委屈,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读懂。

他累了,广宇把那件旧军大衣,盖在他的身上,还没等广宇理好,呼噜呼噜的鼾声又响起来了。

在他的身上,广宇似乎看到了冯二爷的影子,是那种宽厚,善良质朴的影子。

想起了冯二爷

“冯二爷是个好心的人,对谁都好,更是我们秦家的大恩人。”这是奶奶不止一次对广宇说的话。

他清楚地记得那年庄慧娟走的时候还是冬天,她冒着浠浠花花的雪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走,还没有走到庄头,就有两个人,招着手带着小跑朝她迎来。她一看,住在庄东头的她的家门口,围了很多人,恐怕全庄的人都围在了那里,她一下吓瘫了,连挎在胳膊肘里的笸箕都跌撂到一边去了,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不是瞎婆婆就是小孙孙出事了,也许他们两个人都饿死了。

早上临走的时候,家里就没有一粒粮食了,穷的已经两三天揭不开锅了,就等她筐里那几个葫秧根下锅煮水当饭了。

迎来的两个人,好不容易把她架起来。

她定定神,睁开眼睛。她家的门前有一辆小跑车(后来才知道),她这下才明白,是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他真是好人,他没干过坏事,他还活着,他又是惊又是喜。已经擦擦黑浑浑蒙蒙的天,在她的面前,突然变亮了。

一位身材高大,头戴三块耳黄棉帽,身穿整整齐齐军装,胸前四个口袋的壮汉子的军人,一下子跪倒在她的面前。师娘,师娘,我回来了。错了,不是他,不是她的丈夫,是二子,是冯二子,是她的爱人从路边带回来的冯二子。

她拽着他的手,就往屋里跑。把她赶紧地拉到他的妈妈跟前,他们早已在杜县长,不,杜主任(现在的县政府改成革委会了)的陪同下见过面了。瞎婆婆粗一把、细一把地擦鼻涕。她盼了多少年,哭了多少年,哭瞎了双眼,才把他的儿子盼回来。

杜主任握着广宇奶奶干瘦粗裂的双手,望着冯二:“感谢您老人家,对冯团长母亲多年的照顾,您是个模范家庭。”此话一出口,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急了、忘了、拔高了。他家的头上不还有顶帽子吗?但话已经说出去了,不好收回来了,只有慢慢地朝下顺,悄悄地扭转过来。他朝四周看看,看看是不是有人已经注意到他说的话了。特别是陪同他来的县里公社的干部,因为,这里边什么人都有,弄不好,就有可能给他们抓着什么把柄。

“我说老人家,你看看秦校长所带出去的人,不是英雄,就是烈士,我想他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你说是不是呀。”他说这话的时候,嗓门有意提高了一点,又用滚圆圆的眼睛瞟了一下周围。

不过会听的人,一定会听出来的,这“不会差到哪里去”的话,可是个有大位置的了。

如果秦宜仁在外边干得确实很好,比冯团长、贾贵堂烈士他们好,那么他所说的“他是个模范家庭”,那就是千真万确的正确了。你们有些人,随意给他家扣帽子,甚至是整人,是绝对错误的,要负责任的,因为,我早就说过了吗!

倘若秦宜仁在外边混的不咋样,甚至是像前面所说的那样,背叛了党,背叛了人民,那他所说的,也是对的。因为“差不了哪去”就说明好不了哪去吗,或者说,就是不好,就是有问题,就应该肃清他的影响,革命同志就应该擦亮眼睛……

看来,这个年龄不大的杜主任,在政治上还是比较成熟的,正符合当前政治形势,是靠得住的人,过得硬的干部,是大有希望的,大有前途的人,也是大有作为的人。

杜主任还想说些什么,但院内外早已沸腾起来了,大家争争吵吵的议论声,把他的话给盖得严严实实的,他也只好顺从大家激动的心情,让他们热闹去吧。

不知哪一个冒失鬼说:“我的亲乖乖,都当到团长了,想不到,当年的这个要饭花子还这么厉害。”另一个说:“对,一看就像个大官。”

另外一个人接上话茬:“是的,一点也不假,像个大官,你说,也真他妈的出鬼了,来的时候,长的稀薄咸甘、病病怏怏的个猴毛孩子,你说,怎么就给他混了这么大的官呢?”站在他旁边的一个人,抵抵他的后腰,暗示他不要乱说话:“你眼睛给裤裆遮着了,没看看人家的长相吗?你看人家那个五官生的,是福相!哪像你,长的尖嘴猴腮的,没出息,给人家拔鞋,人家都不要你,不要得红眼病!你家祖坟上没长那棵蒿子,懂吗?”那个人,给他几句话,哧下水了。这人朝他翻了翻比白石子还硬的白眼珠子,一句话也没有,拢着袖子挤到一边去了,再也没敢放一个屁。

此时,庄慧娟家的两间破草屋里,已经挤满了压压擦擦的一屋子的人了,杜主任、冯二爷就是想坐,也没法子坐了,只好都站着。杜主任想:站着也好,显得亲切些。

全村的人都陆陆续续地赶过来了,挤不进屋里的就只好站在院子里。再后来的人只好站在院子外面,围着黄包车子,转来转去,看来看去,有的踮着脚看看帆布的顶棚,有的撅着个腚、弓着个腰、坑着个头,把脖子伸到车底下,看看那里还有没有什么稀奇东西。有的人用手,摸摸这里,拍拍那里,特别稀罕。对于这些乡下老土来说,今天看到这个东西,就像看电影一样,说白了,他们从来就没有看过。要说看过的话,那也就是在电影上,一闪而过的,是敌军张灵甫坐的,后来又被我军炮弹炸翻了,连皮轱辘都飞天上去了。哪能像今天这样,站到跟前,看的是真家伙,而且要怎么看就能怎么看,要怎么摸就能怎么摸,真有福气啊!

不知是哪个一惊一乍的鬼:“我日他妈的呀,这上面还有电呢?我的手都给电麻了,差一点把我给电死了。”给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急忙朝后退。一个来不及躲闪的伙计,给一堆慌忙后退的人堆一下子挤倒了,跌进了用棒秸围起来的粪堂里,弄得上上下下一身都是屎,引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两个解放军掀起黄包车后腚盖,又是拿面又是提米的,还有一块冻硬了的、带手巴掌宽的肉白子,有两三斤重的一块肥猪肉。还有一捆用秸匝扎起来的粉条。大家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几件东西,一直看到屋里,一个个都使劲地朝喉咙里咽唾沫。

挤进屋里的人,都竖起耳朵,好奇地听着什么。那个稍微听到了什么,新四军、八路军那什么战争那,什么战斗了,什么人牺牲那,就好像得到了什么,或者说瞬间就比其他人强了多少,他会很自豪地、高傲地、神秘兮兮地把话传给院子里,院子里第一个听到的人,再把话放大多少倍,再传给院外面的人。这样一个一个地向外传,外面的人,真是急得要死的,不知道里面有多大,有多少的景子可看,巴不得能挤进去。但看看院子里边、屋子里边塞得满满的都是人,只好叹口气,罢了罢了,在外面等着吧。不过有些小孩,还是蛮机灵的,从大人的裤裆里,钻了进去,实际上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就是挤了进去,也还在大人的裤裆底下,连头都抬不出来。

贾贵堂的老伴,帮着给人家散喜糖。这喜糖可不是什么地瓜糖,而是麦芽糖,又甜又香,有大拇头那么大。有的人,不知道是饿的,还是馋的,糖纸还没有扒完,就塞进了嘴里,舌头在里边舔过来,化过去的,化的是滋滋哒哒的。也有的人跟上回一样(几年前秦广宇的奶奶为广宇散糖),把那小小的糖块攥在手心里,拢在袖子里,可能打算带回家,给家里的孩子或者是老婆分享一下这份福气。

几个年龄大的,上了岁数的人,看起来是有沉量,有思想,又看谋的人。他们不愿跟人家去乱挤。实际上,他们不是不想挤,而是挤不过人家,挤了也没有用。咳咳老嗓的,好歹找个草堆根,扒那扒那,抓一把刚被雪花(雪已经不下了)湿过的麦草,填到屁股底下,用烟袋头朝烟袋里死劲死劲地挖,总算挖到了一半烟锅,或一烟锅烟沫来。在那里,把两腮吸的瘪瘪的,吐出一口舍不得而又不得不吐出来的长长的烟雾,非常自得、非常有理由地说:“怪不得这两年,不是干就是涝的嘛!原来,我们大秦庄要出人那,那些一直没有回来的人,都快要出山了。”他们指的是秦宜仁那些人,经过前两次的判断推理,他们得出一个结论,秦宜仁他们早晚都要回来的,只不过迟一天,早一天罢了。凭他们多年的分析,越是后回来的,官做得就越大,不信你就看吧。秦宜仁一回来,那大秦庄才算真正地要发了。因为他走的时候,就为大秦庄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不要说旁的,就拿卖地办学校那事来说吧,那要积多大的德呀!他只要一回来,那官肯定比杜县长大。那还用说吗?那肯定比杜县长大,就连贾贵堂、冯二爷都比杜县长大,何况他呢?人家临走的时候,就是大秦庄学校的校长呢!

杜县长要走了,他一手提着黄包车后门的小拉手,一手握着广宇奶奶的手:“代表组织上,再一次感谢您,那么多年大公无私地照顾我们冯团长的母亲。”他说:“我这次是受柳部长的委托来看望的,等柳部长传达了上面的最高指示,还要专门来看望冯团长和大秦庄的革命群众。”

一直站在一旁,一直没有吱声,一直干了多少年的大队书记,经历了多少次的运动,现在还在干的刘成,总算找到了机会,走到了杜县长跟前,握着杜县长的手,自报家门:“杜县长(实际是杜主任,他有点慌),你的指示精神,我们一定照办,一定照办(实际上杜主任没有什么指示精神,净是一路寒暄客套的话)。”他指着广宇的奶奶:“秦婶是个好人,秦婶一家都是好人,周围十里八村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广宇的奶奶后来跟广宇说:“有些事情不是刘成大叔干的,他为我们秦家的事情还专门找过你的冯二爷呢。”

“这还用说吗,你看看,刚才冯团长不都讲了吗,如果她家不是好人的话,今天能来那么多的革命群众吗?你们大队干部,要提高阶级觉悟性,关心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他点着头:“是的,是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乱了,驴唇不对马嘴了。

他们相互寒暄说话的时候,当年极力主张批判秦宜仁妻子的马主任也站在边上。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有时候,也随声附和地笑笑,但他还不如不笑,笑的比哭还难看。此时,他怎么说呢?他想,只能留在今后再找机会了。

“多亏您老人家回来(论辈分比他长一辈,但就秦宜仁老师而言,都又是同辈的,不过老师与他的辈分比较,就要朝后靠了),要不然,我眼看着就要支不住了。我也知道秦宜仁是好人,他们一家都是好人。但是,不批斗几场,做做场面上的事,是过不了关的呀。上面认定他是政治犯,你叫我怎么办呢?你看看那天杜主任来了,我还专门问了他一下,你看他说了一句不疼不痒的话,上车就走了,叫人家摸不着边际。这下好了,您老人家回来了,今后大秦庄的、特别是秦婶的事,我一切都听您老人家的,这下我就有主心骨了。”

的确,自从冯二爷回来以后,在他的影响和沟通下,秦宜仁的妻子,再也没有挂过黑板,再也没有游过街,再也没有挨过批斗,也没有去打扫那个非她打扫不可的厕所。实际上,以前就是有意地折磨她的,但她代销店的工作,暂时还不能恢复。

关于秦宜仁老师的案子

冯二爷就他老师的情况,专门找了主持全面工作的武装部的柳部长。

小宇:

那是12月26日深夜,秦老师家的喜事还没有结束,他就带着我们这批人分头悄悄地离开了大秦庄。一同走的有贾贵堂老师,还有几个比我大的同学,顾泉老师是在学生放寒假以后过来了一趟,原先他去了哪里,后来就不知道了。

我们一口气走了六天六夜才到,等到了以后才知道,秦校长不是带我们来读书的,只是在“抗大”作简单的培训,就分到了地方去了。配合地方,迎接从晋南开过来的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一一五师的东进支队。

这个地区“临西特区”位于河南与山东交界处。一听说马上就要见到一一五师部队了,大家都非常激动。因为,平时上课的时候,秦老师经常给大家讲“平型关大捷”,一一五师都是神兵天降,特别是师长林彪,更是一个传奇人物。

我由于年龄过小,被分配到警务连,人称小鬼队。他们有的被分到财务科当会计去了,有的分到志愿团去了,有的分到区公所去了,秦老师和贾老师继续办学校,为部队培养干部,并以办学校为掩护,建立地下交通站,打通苏北根据地与山东根据地的渠道。

我与林阴县来的同志,自从分手以后就失去了联系。

如果要说错的话,就错在那次我没有把事情问清楚。

那次,我们的部队刚打过长江,没有来得及参加解放南京的战役,南京就被兄弟部队解放了。各个部队马不停蹄继续向南赶。一直开到了安徽的宣城,正准备举行入城仪式的时候,一只大手,重重地拍在了我的肩膀上,回头一看,天啦!是贾老师。他告诉我:“你的恩师,我们的好书记——秦校长,好样的,等全国解放了,如果我们还活着的话,一定要去看看他。”

他就说了那么几句还没有来得及说清楚的话,我们就走到了城西干道的岔路口。后边的部队,就跟潮水一般地涌了过来,贾贵堂老师,跟我握握手,就上了马。坐在马背上的他,又转过身来:“我去上海。”我明白了,他们要去参加攻打上海的战斗。

后来,我就随西线的部队,开进了江西,一直打到了南昌、广州、海南,再后来,我又随部队开去朝鲜战场。

谁也没有想到,我和贾贵堂老师那次匆匆的一别,就再也没有见面。更没有想到的是,他后来在海战中牺牲了。如果贾贵堂老师还在的话,我们就一定能够找到秦宜仁的档案,而且一定能够把他的情况弄明白。

但听贾贵堂老师当时的口气,说他是书记而且还救了他的生命。到底在什么地方做书记,在什么地方救过他的生命他没来得及说。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说,他绝不是什么叛党变节分子,更不是什么反革命,希望组织上能够澄清这一事实。

县专案组,对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参加过无数次战斗,受过无数次伤,立过无数次战功的一级英模,人民的高级领导(那时候实行军管,县团级高干)的话,不可能不考虑,也不可能不相信。但那个戴眼镜的人讲:“这白纸,写着黑字,说他参加过国民党,还能有救吗?再说了,这个案子已经有了定论了。”

冯二爷又补充了一句:“那张纸是从哪里来的呢?谁能证明它是真的呢?再说了,如果他真的是反革命分子,为什么又把我们这批学生带到革命的路上去呢?又把家里的资产全部卖光了,拿来支持革命呢?”

还是杜主任经验丰富,他说:“冯团长,是亲身经历过,又是秦宜仁从事革命工作的见证人,而且秦宜仁又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对他的话,我们必须要认真考虑。我看这样吧,暂时不要作最终的定性。”实际上前面已经有了定论,他现在开始混稀泥了。既不要说他是反革命分子,也不要说他是纯粹的革命同志。“再根据冯团长所提供的情况,认真调查一下,我们党的政策,一贯是要求我们决不能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但他没有说,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杜主任朝跟冯团长平行级的柳部长望望:“柳部长你看看呢?”

柳部长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随即表态:“那就照杜主任说的办,秦宜仁情况比较特殊,具体由杜主任负责。”

按照平常的情况,杜主任并不愿意接这些棘手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但今天,他却少有地接下来了。

自从杜主任接受这一任务后,此案就再也没有调查过,也没有再追究过,一是专案组不敢查,再查真的查出“问题”来了,不就把自己给套进去了吗?在那个年代这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事啊!另一方面,杜主任也不想把这事情真的给弄清楚了。因为,他明白,在今天这种情况下,黑白是很难分明的,也是很难说清楚的,对于这些分不明、说不清楚的事,最好不要去碰它。

看来杜主任不仅精明而且是个很老到的人,给他一摆,就这样给摆下来了。秦宜仁的案子,挂在那里就成了悬案。

不管上面对案子是挂还是不挂,是摆还是不摆,广宇的奶奶对现时的待遇还是非常满意的。因为现在她可以与社员们一起上工,一起收工了,劳动不再受看管、监视了,也没有人向她白眼了,既然都能和社员们一起下地干活了,那她和她的家庭与社员平等了,包括她的孙子,就能和贫下中农子女一样了,只要能这样,比什么都好。

瞎婆婆的希望

冯二爷的母亲,摸着他的头,他的脸,他的身子,仰着脖子“看着他”,嘴里不停地念叨,长高了,长胖了,长敦实了。实际上,不管冯二爷是胖了,还是瘦了,不管他是长高了,还是变矮了,她都不知道。

她抚摸着冯二爷,告诉他,不要忘记,秦家是我们的恩人。他的一家祖祖辈辈都是好人,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孩子你可一定要记住妈的话。他们连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了下顿的,还一直照顾着我这个没有用的瞎婆子。连吃个虱子,都没少娘的一条腿。没有他们,早就没有妈的老命了。你回来了,就好了,要好好地报答人家。不要做没良心的事,让庄上的人用手指我们的脊梁骨。

对于秦家,瞎婆婆不说,冯二爷也能想象得到,连自己的命都难保了,还能把一个与他非亲非故的双目失明的瞎子留在身边,一直带过来,这是非常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对于冯二爷的安排

在那个时期,冯二爷也算得上高干了(十三级),照他身体恢复的情况看,他完全可以照常上班,即便不上班,他也可以去市干休所颐养天年。但他没有去,一直留在大秦庄,守着他的母亲,守着他的师娘,守着这方土地。

组织上没办法,只好在大秦庄电站上,给他盖了一座三进三出红砖红瓦的院房,给他和他的母亲以及他的师娘来住。

但是,广宇的奶奶不愿意过来。她就想住在她那两间旧草屋,要在那里,带着他的小孙孙,等着她的人回来。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瞎婆婆听说“秦婶”不愿去,她也就不想去了。她也要留下来,住在这里。用她的话说,我不是不想靠儿子住,也不是不想去享福,是不方便。她说,对这里的一切,她都能“看”的清清楚楚的,什么都顺手,到了一个生地方,连上个茅厕都摸不着,要怎么费事就怎么费事,还是在这里的好,到底是家。

冯二爷也只好同意了,到了这把年龄,干脆就随她愿了,只要她活得心情好,比什么都好。他基本上是每天早出晚归,来陪陪他的老母亲。

冯二爷自从回来以后,每年除了去一趟华北的保定,他的身影就一直留在大秦庄,直到他离去。

按道理说,冯二爷回来,他的母亲就应该非常高兴。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儿子能混出那么大的出息来。但,这种高兴,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她多么希望她的儿子能早点娶个媳妇,早点给她生个大胖孙子呀。再拖下去就不行了,他的岁数也老大不小了。

可是,这一点让瞎婆婆失望了。直到她去世,还握着冯二爷的手,眼巴巴地“望”着他。冯二爷给她带去的,只是滴在母亲手上的一万个对不起的硕点大的泪珠。

崔老汉到站了

到底他的身体是受了内亏的。别看他嘴硬,说话呱呱的,那都是些表象。这路上,他除了说话,拼命地吃东西,就是睡觉。而且控制不住自己的困瘾,倒头就睡,是那种累极了的死睡。这不,一下子又睡了两三个小时,广宇拍拍他的肩膀,又晃晃他的身子:“老人家到站了,到站了。”

他滚辘一下爬起,警惕看着广宇,还以为在监狱里呢!

等他完全醒过来,可喜的不得了。从包里掏出个狗套头的帽子,没头没脸地卡在头上(他知道这里的气候)。又把破大衣套在身上。把一根磨起了毛的,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旧皮带,拉得紧紧地勒在腰里。高兴地跟大家握手,全车厢的人,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只要他的手能伸到的地方,基本上都给他握了一遍。

透过熏满了雾气的玻璃窗,崔老汉激动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了飘着哗哗雪花的、亮着昏昏暗暗灯光的夜色里。

广宇的眼睛,跟着他很远很远,直到他的身子全部地淹没在了夜幕里,他多么希望,过去的一切的一切再也不要重演了,能够让崔老汉他们平静地度过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