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赶往县城
庄慧娟
走在这条弯来曲去的大公路上,除了潮乎乎的黄土就是些垫脚掌心的有黑豆粒那么大的歪歪拐拐的碎沙石子。有时候也能隐约地看到一溜拖的长长的有窝窝头大小的一块、二块、三块也许有四块的黑团团。这个,广宇知道,那是昨天去公社粮站交公粮的大车回来晚了,等不及到家的老黄牛稀稀拉拉留下来的。要是奶奶在世的时候,是决不可能让它等到天亮的。奶奶就是用这种拾粪、锄地、割牛草、翻地瓜藤的方式,挣一分两分公分,艰难地拉扯着广宇。
庄上的人都说,奶奶庄慧娟是远近闻名的才女,但从广宇记事的时候起,他所看到的奶奶,就好像是一棵生长到了晚年的摇晃在深秋晚风中的老树,越来越干瘦无力,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
奶奶虽然走了好长时间了,但她平时那些零零碎碎、断断续续的话絮,正伴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
那是1938年的冬天,刚从教会中学放假回来的秦宜仁,凳子还没坐热,大官庄镇就来人报信了,说他的姐姐家出事了,他和妻子坐上马车就往大官庄镇赶。
大秦庄村离大官庄镇还有一百多里路,马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拼命地跑,颠簸的马车轱辘一蹦一跳的,车身子一起一落,一时歪到这边,一时歪到那边,就像小孩子沿着铺满零零乱乱石坎溜的路边,推着用铅条圈起来的铁圈一样,东倒西歪,蹿上跳下,他们的五脏六腑差一点就要被抖出来了。但,车子一分钟也不能停,还要加快。
终于让他们在天黑之前赶到了,但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
秦宜仁姐姐家的南北两个大院子,已经被烧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两三根还没有烧透的粗粗的房梁和牛车、马车的车框框还在没有死去的火堆里冒着缕缕青烟,在寒风中,像哭丧的队伍一样,向东南方向飘去。一大堆人围在秦宜仁姐姐家的南场上。他扒开人群,见到的只是身首分离,躺在冰天雪地上的六具尸首。那是秦宜仁的姐姐、姐夫和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以及他姐姐的老公公、老婆婆。他们的血,已经将白雪染成了褐红色,在冬天的冷风里,冻成了一片一片,四边翘起,当中凹的冰雪碴碴,如同打碎了的紫红色洋瓶渣子,冷冷碎碎地散落在阴着干裂血迹的场地上。
事情是昨天夜里发生的,有可能是在下半夜,到底是谁如此狠毒,竟做出如此让人惊愕恐怖的事情呢?
三老婆
第二天,秦宜仁将有关情况报告给了“林阴县政府”。章县长的态度异常坚决:
“嗯……还能有这样的事情?!……天底下,尽还能有这样的事情!……这样目无王法,糟践朝纲,为非作歹的事情,本府决不手软!将严加查办,必须尽快把凶手缉拿归案,依照法律就地正法。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要不然本府怎么能保一方平安?怎么能为民做主?子民们又怎么能信服我这个县长呢?更何况,此事又发生在你秦先生家呢?请放心……”
秦宜仁带着悲伤和希望,安葬了姐姐的家人,回到大秦庄等待破案的消息。但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等来半点的音讯。
实际上这个案子是明摆着的,秦宜仁的姐夫是个儒雅的读书人,他的姐姐带着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很少外出,夫妻俩是镇上公认的忠厚老实人。姐姐的公公是个两耳不问政事的生意人,开着一个油坊,一个酒坊,在大官镇也算是为数不多的富裕人家了。建有两座一南一北的,高高大大的深宅大院。与这里的刘大生家仅一墙之隔,但,他家住在刘大生家东边,中间隔有两步来宽的巷口。
刘大生一直想把这个住在他家上首的,占着全镇最好地段的所谓“风水宝地”占为己有,但又一直找不到借口。不过,两家经常为此事发生些小口角。那时候,刘大生虽然蛮横,但迫于秦宜仁和他姐姐家在当地的声望,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日本人来了以后,总算让刘大生逮住了机会,摇身一变,他成了五乡八镇的联保司令。在日本人和日伪政府的支持下,他手里的十几条枪,一下子变成了几百号人马,从大官镇,一直到林阴县,建了多个归他管辖的碉堡据点。
现在好了,刘司令不仅蛮横,而且非常霸道。他拥有7个老婆,其中只有大老婆是明媒正娶的,其他几个都是人家不同意,但是他看中了,硬给他逼来、抢来的。
他杀人不眨眼,手段残酷,而且“刑罚”多变,最擅长的就是“刺花”,“点天灯”,“凌迟”。
他的三老婆是个有文化的知识人,被他霸占以后,心里一直不从。一次刘大生带队清乡回来,听手下人向他告密,说三太太,跟小白脸[3]私通。刘大生火冒三丈,大骂三老婆不守妇道,有失体统,给他戴绿帽子,丢了他的脸,影响了他的身份,让他不好见人,必须依法处置。
他命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剥光他三老婆的衣裳,一丝不挂,用细绳子一圈一圈地把她捆在臭椿树上,用牛皮筋沾着水,从她的脖子往下身,一鞭一鞭挨排住地朝下抽,把她的身子抽的像绽开的菊花瓣,一朵一朵、一团一团、一垄一垄地往外渗血珠。这还不够,又把她投进了漫到她脖子根的,四周高墙陡壁的,放了很多盐巴的盐水牢里,不准给她送衣,不准给她送饭,活活地把她给腌渍死了。
那个小白脸,被他扒去了外衣,他命令手下的人割去了他的阴茎,他在血淋淋的哀嚎声中,被捆上了树桩,堆进了高高厚厚的秫秸丛,泼上洋油,一把火,点了天灯,连眼睛、鼻子、耳朵、手、膀子都烧没有了,只剩下纠着的,连尺把长都没有,蜷曲在一起的成焦糊状的,如同秋后干瘪的丝瓜瓤子般大小的身子。
小叔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在他的手下当差,勤勤恳恳替他喂马的他的亲小叔,不知是谁向他告发,说他的小叔“通匪”(八路军),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破口大骂:
“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这个他妈不是人养的货色,居然在我这个司令的眼皮底下,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这不是要害我于不仁不义吗?!是想让皇军杀我全家吗?断我的后路吗?!”立即命令保安队,把正在马厩里配草料的小叔给捆了起来。
保安队,用一根有鹅蛋粗细的梧桐树棍,五花大绑地捆在他的后腰上。把他的身体与树棍直直地扎在一起,就像一根上下直桶桶的树桩,被几个士兵搬到跟他脖子齐平的深坑里。
而后刘司令命令士兵,一锨一锨地朝深坑里填土。填一层,几个士兵就用脚在土层上来来回回地踩踏一次,把鲜土踩得结结实实的,连一点气都不漏。就这样,一层一层地填土,再一层一层地踩实。
长的很粗壮的刘大生,坐在旁边暗橙色的带沙眼的藤椅上,右腿搭在左腿上,很轻松,很悠然,很有节奏地掂着穿着高筒黑靴的左脚尖。挂在半空中的右小腿,也没有闲着,伴着他左腿轻松愉快地上掂下掂,也在有节奏地愉快地哈嗦着。刘大生露着那带有黑根的黄黄大板牙,叼着玉把的烟袋,眯着眼睛,一口一口地抽着“香烟”。嘴里不时地慢慢悠悠地向外吐出一圈一圈的烟雾。两个嘴角带着丝丝的笑意,看着士兵,一五一十、稳稳当当地忙着,流露在他两眉间舒舒畅畅的笑容,好像在告诉人们:他等了很久很久的又一桩好事,今天就要到来了。
他看了看忙完了的、站在一边的怯生生的士兵,笑笑,示意他们:很好!很好!
确实也很好,土,一直填到他小叔的脖子跟前,而且踩的扎扎实实的。
此时,他的小叔,已经不是他半小时前的小叔了,那根树棍早已被他给抽撂了。整个的身子,全部被埋在深深的深坑里,只露出一个头来。脖子想转动一下都困难。浑身上下的血液被深深的、厚厚的、结结实实的实土,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慢慢地全给挤了上来,连一丝一毫都没有留下,全都给顶压到了头部。他的鼻子被挤压上来的血逼的又青又肿;眼睛被挤压的比血红的牛眼还大;嘴唇被挤压的比翻过来的猪嘴唇还要厚;耳朵连同耳朵根被挤压的又紫又粗;脸被挤压的比冲了水的紫猪肝还要臃肿;头被挤压的比充了气的红气球还大;长在上面的头发一抖一抖,似乎给风吹吹就要掉下来了。
一个非常娴熟的士兵,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双手握着亮亮闪闪的尖头朝下的刺刀,十分准确地对准了他小叔的头当顶,猛地扎了下去,稍微稳当了一下,又突然地把刺刀拔了出来,聚集在头部的血液,瞬间呲向了天空,足足有两米多高。喷向空中的血液,又像炸开的烟花,均匀地散落在地面上。干燥起灰的尘土,伴着飘落下来的滴滴嗒嗒的如雨点般的血珠,蹙起了无数个有黑豆粒大小的小颗粒。
坐在藤椅上的刘大生,没有了刚才悠然自得的微笑,好长一段时间苦着脸,紧锁眉头,瞪着眼睛,抖动着嘴唇,看着被他集中过来的士兵,又突然地松开了腮帮子,仰面哈哈长笑。他那痛痛快快、彻彻底底的爽朗的笑声,就像在看话剧看到了兴头上,端起一杯久违的十年醇香,仰面一干而净,痛快极了。
他小叔的脸如一张半干半湿的黄胶皮纸,挂在支起后脑门的骨架上,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小叔的生命就在他那畅快淋漓的大笑声中,永远地结束了。
刘司令突然站起来,双眉紧锁,脸如瓦罐大的冰冻的牛肺,他环视着眼前,一排排的士兵和身后被他的淫威强迫过的一层层的老百姓,指着他的小叔,大声吼道:
“谁有胆量,这……”
那些人被他嚎的个个脊梁骨朝外冒汗,连眼皮都不敢抬,大气都不敢喘。他又瞪眼看了看周围的人群,站起身来,突然转身离去,那些士兵、老百姓,刹那间,为他让开了一条直直长长的通道。他那威武、强壮、可怖的身影,连同他那恐怖的名字,都留在了他身后数千人的放大的瞳孔里。
再去县政府
就在秦宜仁姐姐一家人惨遭杀害的头天晚上,刘大生的副官带着一帮人,又找到了秦宜仁姐姐的老公公,再一次向他通报:“你家的两个院子已经充公了,作为建保安司令部使用,目的是为了保这里百姓的平安。”
秦宜仁的姐姐家跟前几次一样,还是没有答应他们,又发生了争吵。刘大生的副官觉得很没面子,认为他们家的人不自量力,根本就不把他这个副官放在眼里,脸气的跟秋天下了霜的紫茄子似的,立马拔出别在腰间的手枪,“砰、砰、砰”就是三下,子弹飞向了天空,然后撂下一句狠话:
“走着瞧”,转身离去了!
也就在那天夜里,发生了那件令人心悸的惨不忍睹的事情。
这种明目张胆地霸占他人的房产,并把人弄到空空旷旷的场地上给残杀掉,其实就是一种示威,是向大官庄镇,及其周围人的示威,更是向秦宜仁家示威,意思是:
“我,刘大生,不仅不怕你姐姐,也不怕你这个远近有名的书香人家,有本事,你就去告吧。”
又过去了一个月,上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秦宜仁心急如焚。
他又去找那个满口答应他的章县长。那位县长由于工作忙,秦宜仁连续去了三次都没有找到。到了第四次,终于给他见到了,是在他教育科的一个朋友的引导下,在林阴县的一个旅馆才找到的。听说,此位县长,经常悄悄地溜到这里来抽大烟。
县长,是找到了,但他的脸却彻底地变了。
“秦先生,你就是不来,我心中也是有数的呀。哎,你家的事,我是紧紧地挂在心上的唉,你来的几封信,我都认认真真地拜读了,我也非常同情,更非常理解你和你家人着急的心情。但决不能因为同情,本府就去冤枉一个好人,那还有什么王法可言呢?我们这些人(拍拍自己的胸脯)哪还能为平民百姓做主嘛?平民百姓还能信服我吗?”秦宜仁愣愣地看着他。
“你的信上一再反映此事是刘大生、刘司令所为,看来你这位满肚经文的先生,还得多思考思考。你想想:刘大生一个堂堂的大司令,他能做这样的事情吗?他即使想这样做,也不可能用这种偷鸡摸狗的手法呀!再说了,刘大生,作为四乡八镇的大司令,他是在做保民平安的善事的人,怎么能去做这伤天害理、万民咒骂的事情呢?”秦宜仁两眼更怔了。
“秦先生,我还是那句话,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本府一向深明大义,绝不姑息迁就任何一个坏人,但也绝不能冤枉任何一个好人。请你放心,这样大的杀人案件决不是一朝一日就能破的,你让我一步一步来,一定帮你查出个水落石出,请放心……”
说着,站起身来,就准备送秦宜仁出门。
后来,秦宜仁弄清楚了,这位县长和刘大生是磕头拜把子的兄弟。
看来指望这个林阴县府是绝对没有希望了。他又连续三次上诉到林州府和省政府,但都杳无音讯。至此,这位读了13年私塾,又上了多少年教会的学校,被人称为通读四书五经的大先生,此时才算真正地明白。
这是一个没有法律,没有正义,没有自由的怪胎政府。它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残暴,更加虚伪。它口口声声称“平安”、“良民”、“共荣”,但都是为他们进一步压榨、残害这个民族做更多的准备的。“福音”书里是从来找不到的。
二管家
早上,正在上课的秦宜仁,看到他家的二管家李树生,满头露水,鞋上,小腿肚的裤管上,沾满了毛茸茸湿湿乎乎的潮土,看来是连天带夜往这里赶的,正站在离他有七八米远的校门前的一栋老槐树下,惊慌而焦急地望着他。
他顺手把教室门给带上。
“有什么急事嘛?”
“大……大……大少爷,家里出事了”,本来说话就有点结巴的二管家,此时话说的就更不周全了。
“慢点说,不要急。”
“大奶奶……不……不行了,老……老……老爷也……也……没有了。”
“怎么啦,老爷他怎么啦?”
“老……老……老爷没有了,是十……十……十天前的事情。”
秦宜仁的大脑轰的一个踉跄,二管家立马上来扶住他,让他慢慢地倚到树耳上,好大的一会,他微闭着的眼睛才慢慢地睁开来。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姐姐家的事情,还没有了结,自家又遇到了这么大的灾难。他离家还没有一个月,他的身心,还处在被许许多多的困惑所折磨的痛苦之中,可以说,他是没有或者根本就没有缓过气来,又遭到了这完全能够击溃他身心的劫难。
他,读的是私塾,学的是“仁义”“礼经”“修心”。工作的是教会学校,感受的是“福音”、“圣经”、“耶稣”。而他所面对的却是“虚伪”“欺诈”“残暴”。这是他父亲的父亲,前辈的前辈,一代一代能传授给他的,却与他们大相径庭的,他们根本就看不到而且也是想象不到的,却又活生生地摆在他眼前的,让他根本就不敢目视的残酷的现实。
他去了那栋灰黄色的小楼,向里边的人告了假。刚要上车,又转回身去,走向了刚才他授课的那间教室,把他的学生贾贵堂叫了出来,不知交代了些什么,可能是一件重要的只有交给他才能放心的事情吧,因为他的脸色比刚才要宽松了些。他坐上马车,心和飞奔的快马一样的急。
惨了
父亲秦士臣房间里的箱子,柜子,厨子,床铺,凡是能收藏物件的地方,都被翻荡了一空,保存了多少年的字画、珍贵的瓷器被烧得烧,砸的砸,一片狼藉。
妻子庄慧娟的住房里,干涸着一摊洇洇的血迹。她躺在床上,头上,膀上,全身都被白纱布包裹着。一个乡里的郎中,还在给她扎针,几个女佣人,围在床前,都在抽泣,不知做些什么是好。
满满当当的院子里,其他的东西,包括仓库的粮食,都丝毫未动。只是围墙的西北角,被推开一个豁豁口。看来,这些蒙面人,都是土匪,而且是冲着老爷的住处去的,他们这样做,目的只有一个:
“要钱”。
对于他们来说,要钱比要命重要。捆人也罢,绑人也罢,抢人也罢,都是为了钱,一旦得不到钱,老爷的命就悬在弦上了,时间十分紧急。
秦宜仁请来庄上的几位族叔,请他们帮忙拿拿主意,看看如何能早点跟土匪联系上。
但在这方圆几百里的林阴山,大大小小的山头有几十个,有十几股土匪驻扎在不同的山头上,他们之间,达成了长期的,保持一定距离的默契,叫“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阳关道,各做各的生意经”。彼此之间互不见面。
按照土匪的行规,“绑架”,“拉财神”,都要留下一些话,或一些字据,或一些索要的数目。但对他家,却连个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只是把大奶奶暴打了一顿,把老爷给捆走了。
通过诸多的情况分析,这不是一般的土匪。他们不仅了解秦家进出的地理位置,而且还了解秦家人的心理,用他们的话说:
“这是一桩大买卖,肥的流油,不能急,不能躁,不能慌,要稳得住。只要能给个活人,秦家就会给钱,而且一定能给很多的钱。”
根据土匪这些异常的心理和嗜好,他们心中有了点眉目。
总算弄清了,是磨唐山那股土匪干的,这股土匪在当地同行中是数一数二的。土匪头子,一个叫和大,一个叫和三,是亲兄弟俩,手下有七八十条枪。他们不像别的土匪——“三不靠[4]、不参政”,而和大、和三不仅跟县政府有私下的现金来往,又跟驻扎在这里的日本鬼子有沟通,而且沟通的很密切,同时,他们在社会各地都有自己的“眼线”。他们兄弟俩凭借日伪和地方上的势力,无恶不作,什么坏事都干,也什么坏事都敢干。
他们要“中间人”转告秦宜仁家:
“五天之内,要带1000块大洋到九鼎茂岭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否则,就带100块大洋来收尸,也算是给足了面子了。”
用他们的话说,按家规,是不可能让你带走一根汗毛的,那100块大洋,就算给弟兄们昼夜操劳的辛苦费了。
和大还一再交代中间人,一定要转告秦先生——
“像他这样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都是知书达理的明白人,这点小钱算不了什么,我们也没有多要,只是意思意思,可千万不要因为这点小钱,坏了秦家知书达理的好名声啊!”
对于土匪,秦宜仁是非常清楚的,即使他们不说这些话,他也都知道,只要是为了钱,只要人还困在他们的手里,只要这个制度、这个政权、这个社会还在,他们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而且还会继续地干下去。
秦宜仁卖掉南岭坡上的300亩地,又七凑八凑地挪用了一些,总算凑足了1000块大洋,满足了和大、和三的要求。人,总算带回来了,但,本来身体就不好的秦士臣老爷,给这前前后后的一折腾,从此一病不起。
庄惠娟的身体,经秦宜仁的朋友,从林阴县“圣安医院”,请来了一个著名的老中医,通过数日调理,也能下床了。一家人,特别是那些佣人,非常高兴,都忙着拾掇草叉,镰刀,锄头,犁,牛车,准备抢收小麦。
庄邻刘成,虽然年龄不算大,识字也不多,但脑子很活跳,也会圆称点事情,他坐在秦老爷爷的床沿上安慰:
“老爷爷,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啊,是喜事。你这叫死里逃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大家觉得他说的也有点道理,因为,落到了那种人手里,十有八九都是有去无回的,倘若能让你捡个整尸那就算不错的了。更何况,他那么大的岁数了,被拖来拖去,捆上捆下,糟践那么多天,还能活着回来……因此,房间里的人,也都随声附和,“是喜事,是喜事”,家里的人围着老爷还算是高兴的。
返校
学校已经来通知了,叫他不要回去了,因为学校停课了,但秦宜仁还是执意要回去。
他所见到的学校,再也不是以前的学校了,学校办公楼前的广场上挂的是——白底太阳旗子。
学校临街,“冯记药铺”的冯老板安排了他的生活。那里聚集了很多的同事和学生,见到了他,都非常惊讶,因为,他们不知怎么想的,认为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还能这样回来。
秦宜仁在药店里,主要是替冯老板往山上送货。山上“中古楼”的大庙里。住着一百多个和尚,到底一百多多少,他也不说清。还有一些不是和尚的人,也经常来这里。有的是烧香的,有的是拜佛的,有的是磕头祈祷消灾的,有的闭着眼睛许愿的,也有的是来卖杂货的,苦点小钱糊糊口的,这里整天人来往不断,老的、少的,大小姐、小媳妇的,聋子的、瘸子的、缺胳膊少腿的都有。
据说“中古楼”有300多年历史了,是一个从东南方向云游过来的一位姓王的人,人称“王善人”,募捐多年修建的。目的是好让苍天保佑这方生灵,少发山洪,少来些天灾,保佑老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康熙帝还专门赐块匾叫“遥镇洪流”。楼建在林阴山的主峰上,塔楼立在云雾里,站在中古楼的顶端能看到东边的大海,听到大海的波涛声,又称望海楼。
那天,秦宜仁和往常一样,照常背着采药的箩筐,沿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一条深藏于山谷之中的像蚯蚓一样曲曲弯弯的小道,向林阴山的主峰爬去。
很怪,就在他前面有一二十米的地方,在杂树的丛林深处,一大群日本兵,纳着腚、弓着腰,弯曲成蛇形状,像一大群狼犬,死死地盯着前面的猎物,正悄悄地向中古楼围过去。难道还要发生那种事吗?不可能,就是他们日本人都说,这是“佛门净土,不能打扰的,更不能动枪、动火……”
“住持”被日本兵捆在门前的石柱上,日本兵就像练刺刀一样,一刺刀、一刺刀刺的他鼻腔喷血,但住持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被逼迫到刀尖上的100多个和尚,开了杀戒,与300多个日本兵混打在一起。日本兵无法发挥枪炮的作用,也抵抗不住这些深藏绝技的和尚,撂下十几具尸体,退出了大庙。庙门还没有关上,六七架日本飞机,对准高高耸起的中古楼轮番轰炸,把中古楼炸的片瓦不留。所有的和尚无一幸免,全都被炸死、烧死,埋在了倒塌下的瓦砾中。
他将箩筐和箩筐里冯老板交给他的东西,分别埋到了他们早有准备的地方,绕着另一条小道,拼命往回赶,希望能在天黑之前赶回药铺。
秦宜仁刚走到西城门,那里站着一排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在他们的上方,城门的楼檐下,有四根竹竿伸出来。每一个竹竿上头都挑着一个人头,其中一个就是“冯记药铺”的冯老板。
冯老板的家真惨呀!前几天,他的只有16岁的小妹妹,在乡下一个叫捞枝的小镇的小学堂里教书,突然被日本宪兵队抓去了,他们扒光了她身上的衣服,露出她嫩白细滑的肌肤,两个日本兵,驾着她的两只膀子,让训练有素的狼狗撕咬她的下身。她的下身被狼狗撕碎了,血液顺着她的两腿,一条线、一条线地往下流,十多分钟过去了,两个日本兵还在驾着她,狼狗还在撕咬她,她的血流尽了,嘴唇被她自己的牙齿给咬烂了,但她还没有死,她的胸脯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动着,还不太满意的日本兵,又把她给绑了起来,横放在冰冷冰冷的火车的两个铁轨上,让轰轰隆隆的日本军车,从她的身上压了过去,被活活地切成了三截。
回家
望着他的冯老板,他的手在颤抖,身子在颤抖,心在滴血,但他已经决定了:回家,回家,坚决回家。这与他当初执意要来的时候,却大不一样了。
回家的路上,已经不是他上次来的光景了,那时,到处都是乱纷纷的人群,有的背着孩子,有的携着老人,有的牵着牛、赶着猪,有的往东跑,有的往西跑,有的往南跑,就像没头的苍蝇一样。这正中了敌机的圈套,一枚枚投下的炸弹,落在人堆里,飞起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骨和带着血、被炸弹撕成碎絮的破烂衣服。
他没有佣人护送,也没有走大道,顺着树林、山沟、小道往回摸。他所经过的村庄大多数是非常荒凉的,几乎看不到烟囱在冒烟。田野荒芜,乌鸦悲鸣,这已经是7月底的时候了,有的小麦、大麦还没有割,但穗头大部分都掉了。麦秸秆有的被暴雨砸趴在地上,死死地趴在那里,好像在呻吟。
被雨水淋过的麦粒,鼓鼓胖胖的,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长出一束束嫩嫩的青芽,但他们注定都是短命的鬼。
七月的太阳,毒辣辣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情味,像个大火球,悬挂在这枯燥的旷野上。干裂的沙土地,在阳光的直射下,冒着青烟,闪着一道道刺眼的亮光。路旁边,田垄间,沟坑里,早已堆满腐烂的尸体,飘来浓浓厚厚呛鼻子的腥臭味,引来了很多很多的乌鸦、獾子、刺猬、野狗(先前的家狗)。遍地都是长的毛茸茸的老鼠。
秦宜仁晚上困极了,不得不在田埂上想睡一觉的时候,这些老鼠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在他的脸上,手上,裤腿里,衣袖里,爬进来、爬出去,让他心悸,无法合眼,连打个盹都非常困难。
他想走的快一点,早一点到家,但他的步子怎么也快不起来。几天来,他走的是坑坑洼洼的山涧沟,腥臭糟糟的乱葬坑,长满了膝盖深的杂草的、杂乱无章的坟地。睡在露天下,吃的是干窝头,喝的是沟里的脏水,衣服被露水打湿了,晒干,又打湿又晒干,斑斑点点的洇痕,就像小孩尿过的尿布一样。
他的头发也没法梳理,蓬头垢面,一直在拉肚子,拉的他四肢无力,浑身没劲,因为水泻,他被折磨的脱了形。秦宜仁佝偻着身体,拄着一根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捡起来的,弯着的,劈了头的杨树棍,他的身子跟他手拄的杨树棍一样,也没有多少活力了。
他走上了几乎让他走入绝境的死亡之岭——“红土岭”。
“红土岭”俗名“红土山”,连绵上百里,光秃秃的,不仅连耐旱的狗尾巴草都不长,而且连在石缝里扎根的笆根草都不生。有的地方像个脱秃的大包包头,凸出一大块来。有的地方却又像大大的锅底,凹进去一个大窝窝,在反射着灼日的烈热。
以前这里是那些农民开石头,用红土石凿牛槽用的地方。现在什么都不是的了,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了,连个野兔、麻雀、走兽都没有,都躲得远远的了。因为这里太热了,热的连气都喘不过来,黏黏糊糊、飘飘悠悠的热浪,从他的脚底下,从他的裤管里直往上冲,冲的他大脑发昏,心里发慌,眼冒金花,浑身发热,发潮,乏力,他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在向前爬行。
他想,每走一步都要踩的稳一点,站的稳一点,但身体却不太愿意听他的使唤。几次险些倒下,但他模模糊糊的意识在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能,不能,千万不能倒下,倒下就爬不起来了。
确实也是如此,一旦倒下了,他可能连个尸骨都没有了,后边有几条红眼生生的、瘦骨狰狞的野狗,从今天早上,就跟在他的身后,希望能看到什么或等到些什么。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炸响,那几条狗,一起向后边闪退了一下,一起站在那里,竖起耳朵,朝响声的地方望去,又一起回过头来,望望他,然后,不约而同地,一起朝那团冒起狼烟的地方哇哇跑去了。
生的希望
生命让他走进了以桦树、杨树、柏树、野柳、山枣树为主的杂树林,这里成了秦宜仁的救命稻草,若与那些荒凉的田野相比,这些或许没有遭到侵扰,或许刚刚安静下来的一簇一簇、一团一团的杂树丛就像逃出牢笼的小鸟,尽情地狂欢着。青的、绿的、黄的、红的还有紫黑色的,红黑相间的各色各样的果实,早已抛弃了吻着它而不愿离去的花蕾,进入了成熟期。就像闺房里的秀姑,婚后不久,就收获了十月的胎儿,羞涩而甜甜地摇摆着。野葡萄,泡端端,水嘟嘟地一串一串地挂着。嫩嫩的亮亮洁洁的野山楂,虽然很酸,但有很强的吸引力。
往年,这地方是孩子的天堂,而今,除了秦宜仁,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人与他争抢这些东西了。几乎耗尽体力的他,在这里得到了补充,他吞嚼着那些能酸掉牙的野果子,就像贼急了的婴儿,抱着母亲的丰乳,紧紧地吮吸着。
这是第17天了,秦宜仁路过一个光秃秃的小镇,小镇上乱七八糟的茅屋,被炸的倒的倒,塌的塌,有的只剩下黑糊糊的破墙框了。这个小镇前面有一条从东向西流的小河,小河像是没有受到任何惊扰一样,在轻轻地流淌着。就连浅浅的河床上,那些悠闲的小鱼,纤细的小虾,散漫的鲜贝,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多么美好的大自然啊!为什么就不能让它们宁静些呢?!
小河的对岸,有一座小山,小山头在中午阳光的照射下,怪光闪闪,有点扎眼,那是石英石反光的缘故。
秦宜仁想在这里找一个地方歇一歇,也许能碰到一点“熟食”,他到一个没有倒掉的土墙里去看看,却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正在灰土堆里扒着什么,脚跟前还放着一个小箩筐。
“不要打我,我全给你。”
“好孩子,我什么都不要,你过来。”
小男孩光着脚,头发乱蓬蓬的,脸也好长时间没有洗了,手指和手指甲缝里都是烂泥,破破烂烂的小褂子,挂在小肚子上面,看了他好半天,才走来。
小男孩
小孩的筐子里,有一些脏兮兮的破衣服,还有一个没有打坏的紫色的豆油瓶,和其他的零零碎碎的破黑碗,还有一个砸坏了一个口子的灰色瓦罐盒。这个破墙框就是小孩的家。
小孩的父亲姓冯,三个月前连同他的哥哥,被小日本鬼子拉去架电线了。五天前,刚回到家里,只过了一宿的父子俩,第二天早上,又被小日本鬼子给捆去了,硬说电话线是他们父子俩剪断偷走的。把他们父子俩的两只手,用麻绳紧紧地扎起来,再用一根粗粗长长的青绳,分别扣在两匹马的屁股上,两个日本兵,骑在马背上,用皮鞭拼命地打着马屁股。抽疯了的膘马,像箭一样地射了出去。他的父亲、哥哥在极端的悲痛中,被拖成了哩哩啦啦的肉酱渣、碎骨,两个头颅不知道被甩到了山谷的哪个地方去了。最后在马屁股后面的青绳上,只找到了两个有尺把长的手把子,两个穿着黄军衣的日本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看着不准人上前,让两个“狼狗”啃咬。
大前天,又来了一大队的日伪军,说这个捞枝镇是个匪窝,不安宁,要一个不留的统统除掉。多亏小孩的母亲,带他上山去给他的父亲、哥哥烧纸,否则,也一同葬进了火坑。
连续遭受沉重打击的小孩母亲,一看这种情况,一下子直挺挺地瘫倒在地上。只有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把他的母亲,背过河去,藏在河对岸不大的一个山洞里,让母亲在凉气中,慢慢地苏醒过来。现在他回来,就想为母亲找点吃的什么。
秦宜仁摸着小孩的头,拄着棍,撑着身体,一同去见小孩的母亲,并把他们母子俩一步一步地带回了自己的家。
还算好,大秦庄由于坐落在拐旮旯的山沟里,又加上秦宜仁家,几百亩的一季小麦,全部交给了乡保长,获得“良民村”的荣誉,才得以保留下来。
破家
听丈夫说,他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再走了,庄慧娟及其家人、佣人都非常高兴。自从她的老公公被绑架卧病在床以后,这个家里里外外一切都扎扎实实地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了。有时候,想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他,这下不走了,她就有主心骨了。
深夜的油灯下,秦宜仁看着贤惠、勤奋的妻子说:“我想把湖东北角那块黑地给卖掉。”
他知道,要她同意这个决定,是很不容易的。她的心一定是皱巴巴的,因为那块地是祖上留下来,唯一既能种小麦又能种水稻的水田。爷爷的爷爷就留下祖训:
“再穷,再苦,再累,也不能把那块水田撒手了。”可见得,这块地,对于秦家的兴衰是多么的重要吧!
她非常懂得言语不多的丈夫的性格,只要他决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坚持下去,她更懂得她的丈夫在做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庄慧娟就找来了大管家,商量如何卖地的事情。
这让大管家感到非常吃惊,他想,这个大少爷,是不是书读多了,真的读成了书呆子了,这哪里是卖地呀,这是在败家!但,此时的他,已经毋庸置疑的了。
钱还是不够,秦宜仁又安排人,把南院的有好几百年历史的一搂抱不过来的“白果树”给砍了,请来木匠改做成书橱和课桌。
后来,广宇不止一次听奶奶讲:“让你爷爷一生最懊悔的事情,就是没有把那棵白果树给保留下来,没办法啦,急着花钱,怎么能怪他呢!唉!人的一生,哪还能就不做出一两件错事来呢!”
看得出来,奶奶既理解丈夫,更同情、疼爱、思念她的丈夫。每一次提到他,她的眼神、手脚都见轻快了许多,都有讲不完的话,好像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是她有意,逐渐逐渐让她的孙子广宇知道的。
秦宜仁把“白顾山”的顾泉,他的学生贾贵堂,还有另外的,外地的几个文化人都给请来了,他的儿子秦洁也进了学校读书,一共11名老师,带着从十里八村找来的,一二百个学生。那个从捞枝镇带来的孩子,给他安排在一年级,秦宜仁现来现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冯志明(小孩在家排行老二,名叫冯二),从名字当中,可以看得出秦宜仁对他寄予了厚望。
大秦庄学校,就这样办起来了。但学校的学生大不一样,年纪大的有十七八岁,年纪小的才十一二岁,大的学生走读,小的学生住校。这在那个时候,一年级的小学生就住校,还是个非常稀奇的事情呢。
学校开设国文、算数、历史、形势分析,他亲自主讲国文和形势分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些孩子们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大不列颠”“美利坚”“苏维埃”“莫索尼里”“希特勒”“日本天皇”,才知道中国的“重庆”“延安”。
每天放学,秦宜仁会和顾老师,或别的老师,沿着学校门前的东西小路来来回回地走着。
与外面比较,这里虽然是个山沟沟,但就这大秦庄,这学校而言,却是难得的好地方,北边是东西走向的,连绵不断的环形的林阴山的山脉,南面是个不大的,鹅蛋形的山岭,山与岭之间,有一片不小的平原,平原的中心地带,有一片不大的小湖,人称月牙湖,林阴山山峰翠叠,悠悠葱葱,山顶端的雪峰高入云端,但,好像就在眼前;南岭翠绿欲滴,坡岭轻纱迭起,月牙湖波光粼粼,芦花,野鸭,莲藕,相拥其间,学校就坐落在这湖与山的中间。
自从有了这所学校,大秦庄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庄慧娟也一下子忙了起来,她家来往的客人是越来越多,“行医的先生”、“做买卖的商人”,“还有测字算命的仙道”,庄慧娟每每提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有一种自豪感,她想:
“你看那个不声不响的丈夫,怎么就能交出这么多的朋友来的呢?”
罪人之家
虽然外面下着大雪,但秦宜仁家的大院里还是非常热闹的。秦洁的婚礼,正按照庄慧娟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新郎和新娘在主婚人的引导下,走过鲜鲜亮亮的大红地毯,进入了婚礼殿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鞭炮声,嬉闹声,还有雪花,红光闪闪的大红灯笼,一直忙到深夜,庄慧娟也想歇一歇。
第二天早上,怎么也找不到她丈夫了,她去问顾老师,顾老师也说不知道,他正紧张地忙着放寒假的事宜。
秦宜仁从此就失踪了,这是后来才得到确认的,但,当天,庄慧娟没有表现出有什么异样的惊慌,而是把所有的亲戚朋友,一一地热情地送走。一直忙到大半晌,才弄清楚,失踪的还不是秦宜仁一个人,还有贾贵堂老师、冯志明等人。
第三天,小两口要回门了,由于父亲的突然失踪,庄慧娟对她这个年岁还小(只有16岁),木讷,难语,过于老实的儿子,就更加疼爱了。他总担心,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生怕孩子在路上会出什么差错,便带着管家和佣人,陪着他们小夫妻俩回去。
还没有等到庄慧娟回来,她的家就已经没有了。
几十间房子的大院被烧光了,囤积多少年的粮仓也给烧光了,刚刚建起来只有年把的学校也给烧光了。更残忍的是,小日本竟把年迈卧病在床的秦宜仁的父亲,拖到庄心的大街上,两个日本兵硬是把他的腰给压弯,腚撅起来朝着天。在他的肛门上,用黑墨汁画了一个圆圈,再用刀子把他的肛门剜出来,扣在麻绳上。又上来两个日本兵,把一根有四五丈长的鸡蛋粗的青竹竿曲成一个大大的弓形。然后,把绳的一头紧紧地扣在竹竿的梢尖上,突然松开手,绷的结结实实的弯曲的竹竿猛的弹出,把他直肠、小肠、大肠、脏腑全给一下子弹飞了出去。秦宜仁的父亲在痛不欲生中,睁着大大的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大群日本兵看着这一切,在狂喜中,又把秦宜仁的小妹,摁倒在众人面前,在寒冷的大冬天里,把她身上的衣服扒的光光的,让四五个日本兵轮流强奸。这几个日本兵在满足兽欲后,还觉得不够味,又把一根有鸭蛋粗的粗粗纳纳的枣树棍,咬着牙,硬是给塞进了披头散发的、奄奄一息的她的下身。
仅仅个把小时的时间,秦宜仁家两条生命就被他们在狂欢中夺走了。
留给庄慧娟的只有被烧成了焦土的破墙框,烧毁了的学校,还有一片哭声。
此时的庄慧娟,不可能一点点也不怨她的丈夫的,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呢?但她从未说过,而在后来与她相依为命的孙子谈到秦宜仁的时候,她更坚信,她的丈夫,一定是个好人。
把公公他们送下地,把院子重建起来,家里的土地只剩下400来亩了,学校是停还是办呢?
学校一定要给办起来,哪怕不留一亩地,也要把学校建起来,一定要让这些孩子有读书的地方,庄慧娟坚定地这样认为。
她又卖掉了200亩地,在顾泉老师的帮助下,学校总算恢复了,大秦庄又热闹起来了,但为了能够维持学校的生存,秦家则越来越穷了,到了1948年的时候,秦家的土地只剩下30余亩了,而远不如秦宜仁家的贾贵堂家,土地则由原来的100来亩,几年的时间就猛增到600余亩,他家的土地,大多数来自于秦宜仁家,在那个时候,农人最好的投资办法就是聚积土地。
庆幸的事
翻过了黑石岭,广宇的脑海里,仍然是奶奶庄慧娟的身影。
那是1947年的腊月,大秦庄学校又被捣毁了,作为庄慧娟顶梁柱支撑着学校门面的顾泉老师也不知去向了。此刻,秦家已经从远近闻名、祖传三代的具有100多年历史的大富人家,一下子衰落的一败涂地了。这是大秦庄所有的人都万万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庄慧娟送走了在她家干了多少年的,一批又一批不愿离去的男男女女的佣人,带着冯志明的母亲、秦洁和儿媳妇月娥,过着与其他庄稼人没有区别的生活。实际上,他们比那些庄稼人可能还要更难些。犁田,耕地,挑粪,播种,割小麦等农活,他们都得从头一一地学起。
月娥父母的心里,多多少少有点不舒坦,他们当初把女儿嫁给秦洁是想替月娥找一个有钱有势的富贵人家,能让女儿过着上马金、下马银的,舒舒服服的一辈子的好日子的。可是他们哪里想到,自从女儿过了门,秦家的事情,就跟唱戏一样,一撮一撮地往外出,就好比一棵庞大的塔松,被一次接着一次,一层压着一层,越堆越厚的积雪,给戛然的压断了,压塌了。整个的家都被压垮了,女儿,给他们送进了火坑里去了,再也爬不出来了,没有指望了。
但人家月娥没有这样想过,她认为,有一个如同母亲一样关爱自己的好婆婆,有一个不狂不诈,忠厚老实,不嫌弃这不嫌弃那的,又识字,又能吃苦,又疼爱自己的丈夫比什么都好。
这些话,是广宇很小的时候,庄慧娟跟他讲的。起初,他是不懂得家里还有那么多的事,但后来慢慢地明白了。广宇小的时候,每一次听到他奶奶讲他家如何如何败下来的时候,他就有点很兴奋,心想,就不该特殊,就该跟贫下中农一样,吃一样的饭,干一样的活,过一样的日子,有时,甚至有点庆幸自己,庆幸他家早早败了,如果不是败的话,那就更惨了。
新生活中的奶奶
这是一场博弈了多少年的变革,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干脆彻底地把这几千年来的腐朽的制度给彻底摧毁了。如同一群高级的医学专家,经过了多少次的整治,会诊,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刀下去,将这个依附在人体器官心脏内部的、糜烂的毒瘤给彻底割掉了,让这个久危的病人,从此,获得了新生。
这一让她无比惊喜的消息,是前天路过这里的顾泉老师告诉她的,他十月份从北边来,准备到江南去,特地走过这里的。
她冒着12月的大雪,立马赶回家,及时把这一喜讯告诉给了儿子秦洁,儿媳妇月娥,并跪在瞎婆婆的耳朵旁,告诉她,她的儿子马上就要回来了,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快要回来了。
那一夜,庄慧娟激动的没有睡觉。她想,这就是她的丈夫,经常在黑夜给她讲的“红日照满人间的时光吧”。
兴奋中的庄慧娟,没有与家人商量,除留下东南角放农具用的两间房子,和一间马厩留着烧锅做饭用,其他的十多间房子,都捐给了国家,就连仅剩下的30亩地,只留自己够吃的7亩田以外,其他全都分给了庄稼人,可以说,庄慧娟,要与几年前比较,她这下可真的成了真正的无产者了。
庄慧娟的全家享受“非正式性的革命之家的待遇”。什么叫非正式性的革命之家呢?用刘成书记在群众大会上讲的话说:
“不是明摆着的吗,这还用我多说吗?人家秦校长,虽然不是革命烈士,但他的行动,早已告诉了我们,他就是无产阶级革命家(他也不知道‘革命家’是怎么回事,就这样说呗)。他把家里上千亩的土地都卖掉了,给我们贫下中农盖学堂,十里八村的谁个不知道?谁个能做得到呢?他自己掏钱,供人家的孩子读书,这不就充分地证明,他是为劳苦大众着想的吗?对他,不能有一星点点的怀疑,等他一回来,你们就知道了。还有,他大不也是给日本鬼子活活烧死的吗?还有他的姐姐,一家不都是给那刘大生的‘二窝鬼子’杀害的吗?还有他的妹妹不也是给日本人强奸整死的吗?他家是苦大仇深,根红苗正,深仇大恨……”
给刘书记这么前前后后词不达意的一列列,不管秦宜仁失踪后是不是去参加革命了,他都应该是彻彻底底的革命家了。庄慧娟的家就应该是革命家庭了。
革命家庭就该享受革命家庭的待遇,秦宜仁的儿媳妇给公家安排在大秦庄小学做老师,教一年级算术。秦宜仁的儿子秦洁安排在人民公社,“铁木联社”做会计。秦宜仁的妻子庄慧娟安排在大队部旁边的供销社代销店里做营业员,也就是卖点洋烟,洋火,洋油,大运河肥皂,还有什么针头、线脑、小橡皮擦的一些乱七八糟的小零碎,其他的东西她就当不了家了。比方说,大前门香烟,白洋布,还有每年过节时的每户二斤镰刀鱼……这些,她是决不能乱动的,因为那是要凭票供应的。但就是这样,她每天都觉得很忙,决不让一粒盐珠、一张纸片掉在地上,因为这些都是公家的。
应该说,新的生活,庄慧娟还是非常满意的,特别是对未来,他与大家一样,充满着无限的希望,但她也有一点忧虑,月娥结婚那么长的时间了,一直还没有身孕,她多多少少有点担心,怕对不住一直在外,还没有回来的丈夫,因为,两个孩子,一直都是跟在她的后边。她总觉得自己有很大责任。
贾贵堂家
“我想在这里,我同样不用多说了,你们大家看看就该知道了,他家怎么能不是地主呢?他家霸占了我们贫下中农那么多的土地,家里还开着油坊,雇了那么多的长工。你们看到了没有?!他们家整天是大米饭,白面馒头,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的,过的是花天酒地的生活。而我们呢?过上一天这样的日子吗?没有!他家要不是地主,那么哪家还能够当地主呢?他家人要不是地主,我们村里不就没有地主了吗?他怎么能跟人家秦宜仁比呢?人家秦校长是干什么的呢?他是把祖上留下来的土地,大公无私地分给庄稼人,给贫下中农盖学校,你说贾贵堂做过了吗?没有!他与他,根本就不是一码子事,是两条路上跑的车,是两个不同阶级的人。我听到了,也有人在私下里说他也是去干革命了。你们看到了嘛?你们说,谁看到的?在哪里看到的?干的是什么革命?如果说,他真的要是去干革命的话,那他家还能霸占我们贫下中农那么多土地吗?600多亩啊!相当于我们大秦庄一半的土地啊。你们想想看,革命同志啊!我们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能简简单单地被假象所迷惑啊。同情地主剥削阶级,就意味着背叛,我们决不能再走回头路了,决不能再吃二遍苦了,决不能再受二茬罪了,可以这样地说吧,贾贵堂家就是地主,一定是地主。他吃的都是我们贫下中农的血汗。我们必须讨还血债,与他斗争到底。”
刘成书记在同一时间、同一场合、同一地点深刻地分析了秦、贾两家的事情,讲到激动的时候,他把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得出了一个历史的决定,那就是:
秦宜仁家是革命家庭,是光荣之家,全庄的贫下中农、无产阶级的革命下一代,都应该拥戴他家,学习他家。贾贵堂家是地主家庭,是反革命之家,是专政的对象。必须打倒他,批倒批臭他,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从此,情根相连的秦、贾两家的命运便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贾贵堂一大一小的两个儿子,正是到了找对象、娶媳妇的年龄,现在可不像以前那么吃香了。那时候,他们都还在窝栏里,呜呜哇哇不懂事,淌尿尿,就有很多的媒婆,贵夫人,争着找上门来:
“哎呀!不图你家钱多,财多,地多,只图你们家人好,你看看这两个孩子,从小定八十,饱脸盘,大眼睛,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干脆两家定个娃娃亲吧,省得将来操心费事的,说不定到时候还轮不到我们呢……”
现在可不比当初了,媒婆不来了,原来找上门来的那些人,今天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就连周围的邻居都离他家远远的。不仅是贾贵堂家的邻居是这样,就是大秦庄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甚至全公社的人,一提到他家是个大地主也都离多远的。
这也难怪,谁家的父母眼睛给蒙驴布遮住了,你说能把闺女嫁给这样的人家啊!那不是明摆着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这样说吧,人家宁可把闺女留在家里沤大粪,也不会嫁给这样主户,这不单单是对这一代人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子子孙孙的大事。
贾贵堂的两个儿子,从现在起,就进了学习班,接受来自各方面的教育,而且不能让他自由地与社员在一起劳动,不能让他享受贫下中农的劳动待遇,就是说同样都在劳动,别人也是劳动,他也是劳动,但他的劳动要在民兵的监视下劳动,也就是说,他一人干活,身边还要有一个人看着他,等于是两个人干一个人的活。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他们兄弟两个人的身上,带有剥削阶级的余毒,带有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必须在监视的劳动中,才能改造他,教育他,让他洗心革面,脱离他的家庭,重新做人。
用刘成书记的话说,这样做不是有意在整他,而是为他好,希望早一点能把他引向正路,引向光明。
贾贵堂的妻子,除了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以外,还要负责打扫大队部旁边的唯一的一个公共厕所,而且是在大队部里一个有30来岁的,穿着肩上带补丁的黄褂子上衣的大队贫协主任的看管下打扫。大秦庄的大队干部们,非常担心这个阶级敌人会在人们的眼皮底下搞破坏。
每当这个时候,庄慧娟都会主动地过来,非常客气地请贫协主任到代销店里,拿个小板凳给他坐坐,有时候,也会悄悄地找一支不知霉了多少回的飞马牌香烟给他抽抽。
庄慧娟只能找支霉烟给他,就是这样一支烟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落在地上,给她拾起来,藏起来,专门留给他用的。但就是这么一支几乎霉透了的香烟,在他贫协主任的嘴里,抽起来也是蜜口香甜的。因为,那是地位的象征。
每隔十天半个月的,庄慧娟都要利用晚上,找个借口,拐弯抹角地去看看贾贵堂的妻子和他家两个横高竖大的儿子。她心里是有数的,当年在她家卖地的时候,同样的价钱,贾贵堂的妻子,宁可不买人家好的地块,也要买她家的孬地,特别是她家西南岗的那些岗岭地,就是贾家用比好地还高的价钱给买去的。原因就是为了帮助她。
尤其是在秦家学校经费不足,生活越来越难过的时候,贾家是给了秦家很多帮助的。
还有一点,贾贵堂不管是死是活,都是跟着她的丈夫秦宜仁出去的,如果说贾贵堂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一定是跟她的丈夫有关联的。她一直在心里念叨着这些事情,所以,在别人都害怕贾家的时候,她却利用自己特殊的背景,暗地里,悄悄或多或少给贾贵堂的老父亲、妻子和两个儿子一点帮助。这也是她为什么请贫协主任到代销店里坐坐的原因,目的,是少让他对她吆三喝五的。
我要喝口糊糊
但是,不管庄慧娟如何关照他们,也无法挽留住贾贵堂父亲的生命。这已快到年根了,按理说,到年就打春了,打春了,春天就开始了。但这冻得要死的大冬天,却迟迟不走。她又来到了贾贵堂的家。贾贵堂的老父亲已经躺在冰冷的芦席上三天三夜没下一滴水了,见到她,他一双早已凹下去的眼睛突然睁的大大的,很吃力地望着她,好像在向庄慧娟渴求着什么。她坐到他的柴席边上,把耳朵贴在他的嘴唇上。
“我……想……喝……一口糊糊。”
这声音非常微弱,几乎让人很难听到,但庄慧娟和他的家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从来没有发急的庄慧娟,今天急了,她冒着背着处分的危险,跑到生产队的大食堂,好不容易求来了一小半碗快能照见人影的糊糊。
等庄慧娟颤颤巍巍地把那小半碗的糊糊端到老人面前的时候,老人的眼睛已经无力地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来,他咽下了,撑了三天三夜,等了三天三夜的最后一口气。他不是病死的,而是饿死的。
望着那如清水般的小半碗糊糊,看着躺在芦柴席上的,如芦柴一样干裂枯黄的尸体,屋里的空气骤然凝固了,连同人,一起凝固了。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只有无力的哀嚎和窸窸的抽泣,也许他们没有眼泪了,也许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看惯了,也许他们早已预料到了。
因为,这些天来,由于大食堂揭不开锅了,庄上的榆树皮都被扒光吃光了。大秦庄隔三差五就朝外抬死人,先前用的是棺材,后来用的就是芦席,再后来连一张芦席都没有了,只是一根秸绳稍稍地捆一捆,就送乱葬坑了。再后来,就更惨了,死了人连抬的、掩埋的人都找不到了,跌倒在哪里就趴在那里,饿死在哪里,就撂在那里了。
这让庄慧娟和许许多多的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先前还是“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到处都是莺歌燕舞……祖国山河一片红,甩开袖子大干,放开肚皮吃饭,南来北往一家亲,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可是仅仅不到一年的光景,粮食没了,饭没了,鸡没了,鸭没了,猪没了,羊没了,就连地下的葫秧根、大柴根、笆根草也都挖光、吃光了。人饿的是前胸贴着后背,连路都走不动了。可是,都到了这样的地步了,产量还是超千斤,超万斤,天天地朝上涨……
庄慧娟想:难道上面的领导真的就一点点也不知道吗?
现在什么都变了,大秦庄的房子越变越矮了,家家户户的后墙上都上了抵木棍;庄稼变得越来越差了,大片大片的土地都荒了;人变得越来越瘦了,连话都无力说了;唯一没有变的就是三天两头的社员大会,批斗大会和漫过山海的“人定胜天,大跃进……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还有到处贴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七年赶英,十五年赶美”,“一天等于一百天,红雨随心翻作浪”等横贴、竖贴,如果是在树上就是斜着贴的标语。
这是让庄慧娟和许许多多的人最忧心的一年,这一年的冬天比任何一年的冬天都显得特别漫长、寒冷。
不能不算大喜事
虽然是五月,但天气比往年的夏季还要热,而且是闷热,中午的树叶被火球似的太阳考的蔫蔫的,勾头打盹的,没有一点的活气。这也不奇怪,今年是闰五月,今天的五月初,实际上就是上年的6月初,加上那么多天,滴雨未下,你说这天气能不热吗?
实际上,贾贵堂的妻子,昨天下半夜就来了,她是大大方方来的,在此之前,她是很少溜门子的。实际上,她就不是大大方方的,夜里也没有人看到她,但她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她现在跟庄上的社员一样,甚至比庄上的社员还要见好一点,她毕竟带了那么多的东西来。她带的是昨天晚上磨的一碗白面粉,那是全家人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有了这片贵重的心意,就多了一份贵重的分量,所以,也就会闪过比一般社员差不多少的感觉。不过,她虽然来的比较早,但也搭不上什么手。还好,妇道人家,总归是妇道人家,在忙忙碌碌的人堆里,总会找到自己的事情,她忙着收拾柴火,专门坐到东边的小锅屋里烧水了。她也许忙过了,也许心里有点紧张,因为,不像以前,大伙都有意地避开她,今天,大家都朝她笑,好像她不是什么坏人,这么一激动,她把锅里的水给烧开了好几遍。
“恭喜,恭喜你们,是个小虎崽子。母子都平安,母子都平安!”接生员从堂屋里面送来一串一串爽朗的报喜声。外面的庄慧娟,还有其他的一些人,都一起喜起来了。不过,也确实是个小虎崽子,你听听那拍子打的多么厉害,在里面一拍接着一拍的。不过,这拍子打的也有点太急促了。他似乎在说:过了那么多年了,才把他从遥远的小船上给接过来,多少有点不太高兴。不过,他生气也在情理之中,你说那么长的时间才把他带来,这“不是”不说也就罢了。但刚上岸,对这里的环境还不太熟悉,还有点害羞,你看看,就一下子围过来那么多的人,这是什么意思吗?
但是,就是这么热的天,庄慧娟也没有觉得热,她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从家里跑到大队卫生室,又从卫生室跑到代销店,再从代销店跑回家,就这样跑来跑去,不知跑了多少趟,她想,虽然代销店的货架上没有什么东西了,也要想点办法,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太简单了,哪怕家里再穷,也不能让人家感到太“寒酸”了。因此,她就这样里里外外地忙着,不过,可以这样说,她忙归忙,但忙得一点也不累,忙的很欢心,你看她的脸上,她走的步子,抖起来的灰布褂子上都带满了笑。
孩子顺顺当当地生下来了,贾贵堂的妻子在心里掂量着,觉得还要表示一下,你说那么大的喜事,是吧,还是要比平日高一点……现在的日子,不像头几年了,过的要好一点了,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虽然好不到哪里去,遇到了这么大的事情,也得再想想法子,你看看,那么多年我们多灾多难的,人家什么时候忘记过我们呢,吃个虱子都没有少过我们一条腿的,来了这么大的喜事,没多也得有少,得有个说法。你说也没有什么东西可送的了。算了吧,还是按照昨天晚上想的那样定吧,除了平时拿去换些针线,不还剩下那么多的鸡蛋吗?她点上煤油灯,踮着脚,走到了隔着秣秸笆帐的黑窟窿咚的里间,掀起用高粱编的锅盖,半截身弯到土缸里,从里面端出一个长把子的破干瓢,把里面的鸡蛋全部拾出来。对了,都拿去,这么大的喜事,应该都拿去,一个也不要留,她数了数,一共9个。不对,不能都拿去,得留下一个,拿8个才好,8个是双数吗,不行,还是拿9个好,8个有点拿不出手。但9个不还是单数吗。喜事,哪有用单数的呢?还是8个好。只要顺顺当当的,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的。她就这么颠来倒、倒来颠地在心里比划着,最后终于定下来了,还是8个好。
贾贵堂的妻子,兜里兜着8个鸡蛋,生怕碰坏了,她的眼睛又要看着兜里的鸡蛋,又要注意脚下坑坑洼洼的土路,带着全身的月色,小心翼翼地来到了秦宜仁家。
庄慧娟的手,不知放到哪里是好,进了堂屋又出来,出来了,又进去,好像有什么急事,好了,想起来了,是找他的儿子的,他的儿子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下,憨憨地笑着,庄慧娟催他:“还不赶快去看看你的儿子。”秦洁耸耸肩,站起来,理理衣服,好像他出了什么大的力,立了什么大的功劳,正准备上主席台领大奖似的,在屋里一拍接着一拍的音乐的伴奏下,跟在领队的母亲的身后,又惊又喜,又有点胆怯地上了主席台。
很快,庄慧娟家的院子里挤满了压压擦擦的一院子的人,都是来贺喜的,但都不像是贺喜的人,都是空空手,带来的都是一张嘴。
要说生个孩子吗,在别人家的身上,也不算什么大事,就像老母鸡下个蛋那么简单。庄夫人就是这么认为的。
但摆在庄慧娟身上就不一样了。你看看,哪个跟秦洁这么大年龄的人,不是三个两个的呀,也就是秦洁夫妻俩能沉得住气,结婚那么长的时间,不声不响的,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好了,终于等到了,十年磨一剑,大功告成了。
听着里边还在弹奏的音乐,看着满满一院子的人,庄慧娟的笑,掉了满屋,落了满院,绽放了满天。他早就张罗好了,她把所有的家底都翻当出来了,凑着了钱,买了用红红绿绿画纸包的,用地瓜酱做的,有今天橡皮擦那么大的地瓜糖。不多不少,大家都一样,人手一份,一份一块,平均主义,绝对的平均主义,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有的人,把那块地瓜糖咬了一小截,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化着,已经甜到心里去了,有的人还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中,说着祝贺的喜话,似乎对那块糖有点不屑一顾,实际上,他们的手心攥的紧紧的,正在想方设法找机会早一点离开,早一点到家,早一点将糖塞到自家孩子的嘴里。
他也来了,他一来,大家就肃然起敬地站起来。“唉,我今天开了一上午的会议,来迟了,来迟了,听说生个小小,生个小小好啊!祝贺您,祝贺您,婶子,革命自有后来人嘛”,刘成书记热情地握着庄慧娟的手说。
这个小虎崽子,就是今天顶着黑夜正在往前赶路的秦广宇。
贾贵堂家又变了
“好事总是连连”,这句老人常说的话,今天在秦宜仁和贾贵堂两家人的身上得到了验证。就在庄慧娟的小孙子刚满月的第二天,贾桂堂家不大的两间茅草屋外的前前后后被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就连她家屋前屋后的粪堆上、草垛旁都坐满了人,小院的土墙上,门前梧桐树的树杈枝里都爬满了小孩子,哑腔破锣的锣鼓家具,被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的那班人,敲的震天响,冷清了多少年的贾贵堂家,突然间像逢庙会一样热闹了起来,全大队的党员、团员都集中到了这里,帮助贾贵堂家挑水,打扫卫生,他家的家务活,根本就捞不到他们家人干了,全给这些党团员包下来了。
来了,来了,来了。有辆自行车,是从庄前面的东西路上骑过来的,大家的脖子,就像天鹅似的,伸的老长老长地朝那边望去。
自行车,在黄昏夕阳的照射下,银白色的不锈钢大圈,一闪一闪的,有点刺眼。刘成书记离多远就迎了上去,来的人穿的都是清一色的黄上衣,都是四个口袋的中山装,胸前都戴着毛主席像章。右上边的口袋里,有的挂一支钢笔,有的挂两支钢笔,一看就是个有文化的人,像大干部。事实上,他们的官也不小,市县公社主要领导都来了。
人群在敬畏之中,立马给他们让开了一条通道。杜县长代表市、县、人民公社三级领导,非常庄严地宣读了省政府的决定,在场的所有人,瞬间鸦雀无声,眼睛齐刷刷地都集中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了。
贾贵堂的妻子,实在是控制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倒在他们面前,泣不成声,眼泪一个劲地流。人们一起上来拉,但拉了好半天,也没有把她拉起来。
此时,大家都非常理解她,她不是在流泪,而是在流血!她的心里有数不清的痛楚,你想想看,这些年来,她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是在人家的白眼中,在地主婆、地主仔的批斗场的辱骂声中过来的,过着连走路都怕树叶打头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她带着老人,孩子,在孤灯草屋下,几乎在漫漫长长、凄苦的黑夜里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来了。而等来的却是一张空纸。她要的是她的丈夫,孩子他大呀!
她的泪水里也有很多的激动:回来了,毕竟是回来了,孩子有救了,我们的贾家有救了!
看看这样的情景,刘成书记代表贾贵堂的妻子和家人,主动地伸过双手,非常神圣地接过了那张烈士证书,并向市、县、公社三级领导表示衷心的感谢,感谢各级领导一直以来对烈士的关心,对贾贵堂家的关心,对大秦庄革命群众的关心。
他感谢这么一大通,却一字未提烈士证书送迟的事情,不过,他也不能说,也不敢说,只有无限的、永远的、衷心的感谢!接下来,他又开始表态了:
“我们大秦庄广大革命群众,将高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千千万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还要擦亮眼睛,把一切阶级敌人、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打翻在地,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血债要用血来还,下定决心为革命烈士报仇。”
然后不知所措地握握这个人的手,又握握那个人的手。
事实上,也不能怪他们来的这些人,贾贵堂在解放一江两岛的战役中牺牲以后,烈士通知书就寄出来了,但由于当时的海陵县(今天的林阴县)属于滨海军区管辖,后划归豫鲁苏特一区管辖,再后来又划归豫鲁苏特区管辖,再再后来又划归林州市管辖。这么划来划去的,把烈士证书在路上就给耽搁了这么多年。这不嘛,“七一”要到了,林阴县委党史办的工作人员,在整理市烈士档案中,才发现的,要不然,还不知要到驴年马月了呢。
急事急办
许多事情可以拖一拖,但选拔人才的事情是绝不能拖的,决不能缓缓的,一时一刻都不能耽误的。因为那样做,会影响到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是否会后继有人的问题,是事关大局的严肃政治问题,决不能犯原则性的错误。
就在贾贵堂的烈士证书到家的当天晚上,公社人事科的通知就到了,调已经快30岁,还没有结婚,前天还被监视劳动的贾贵堂的大儿子到公社砖瓦厂当事务长,上面还交代了,说这个位置非常重要,必须交给思想过硬、根正苗红的人,组织上才能放心。
据组织上说,上面已经为这个位置物色了好长时间,就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今天终于找到了。我们组织科长心头的这块石头也总算落地了。唉,选个人才真难呀!
刘成书记拍拍贾贵堂大儿子的肩膀,把通知书交到他的手中,似乎还有许多重托的话要跟他说似的,但又没有说出来。
刘成向来是紧跟形势不掉队的,就在公社通知到达的当天晚上,他就连夜召开了大秦庄大队革委会全体成员会议,他耸耸披在肩上的破棉袄,从咕吱咕吱的破椅子上站起来,站在熏的黑黑的红眼生生的灶灯后边,拉着长长的脸,非常气愤地敲着桌子讲:
“同志们呀,同志们!(看他那沉重的脸色,好像下面要讲的事情,都是怪别人,与他毫不相干,他压了多少年的话,今天才说出来,窝了多少年的火,今天才终于发出来似的)同志们啊,同志们,我们不能再拖了,不能再耽误了,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将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人民,对不起我们的良心(他拍拍自己的胸膛),将来,我们会问心有愧的,选拔根正苗红的人才是我们大队的当务之急……”会议当即作出了两个决定:
第一,调也是前天还在监视劳动中的,已经28岁了,也还没有找到对象的贾贵堂二儿子到大秦庄学校任代课老师。
刘成书记一再强调:派这样的同志到学校教书,我的心才能踏实,把贫下中农的子女交给这样的人,我才能放心,要让无产阶级的革命同志,永远地占领无产阶级的教育阵地。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无产阶级学校的纯洁性。
第二个决定,也是调前天还在大队部旁边,在贫协主任的监督下打扫厕所的贾贵堂的妻子,到大队卫生室做接生员。
他很自豪地说:“不会,没有关系,只要思想红,政治挂帅,就好办,不懂没有关系,毛主席不一再教育我们吗,世上无难事,只要有心人。”他的这些话也不知是错是对,但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在座的人就认为准对。
最高兴的,还要数贾贵堂的外甥,正是要求进步、闯大业、干大事的年龄。他是另外一个公社的,前两年,通过他的一个在大队当干部的叔叔,连续两年报名参军,都没有通过政治审核,原因他是最清楚的。今年好了,那个公社,那个大队,提前告诉他了,叫他做好准备,部队正急需像他这样的人才,他今年如愿地走了,而且是在一片敲锣打鼓的欢送声中送上火车的。其实他心里最明白,他之所以能够走成的原因,最最要感谢的就是他的舅舅了,回来的太及时了。
难为了王媒婆
“他婶,人家说了,人家的闺女,一不图你家有钱,二不图你家有财,就图你家儿子忠厚老实,性格好,说跟着这样的男人,一辈子活的踏实。”看没有一点反应,媒婆又接着说:“他婶,人家说的也是在理,人这一辈子要怎么样啊,只要能活的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好。”
王媒婆的言下之意:你看你家头几年,那不跟上刀山一样吗?那还叫人过的日子啊!今天赶上了这个好事,该定下来的就定下来,不要挑三拣四的。人,不就是这样的吗?此一时、彼一时嘛。
看还是没有一点动静,王媒婆继续加“油”道:
“他婶,不光光是他们家的人看好了,要知道,我早就看中了你家的两个儿子了。长的像模像样的,要鼻子有鼻子,要眼睛有眼睛,要人才有人才,要人品有人品的。要不是今天忙东家的事,明天忙西家的事,我早就过来了,哪还能等到今天呢?我今天来的是有点迟了,但这也不能全怪我呀?他婶,你说是不是呀?谁叫我这个一年到头忙的连个屁都捞不到放的呢?”看看还是冷冷清清的场面,王媒婆觉得火候还不够。
“不是吗?今天早上我喂猪的时候,我还在想,今天,哪家的事情我也不去了,天大的事情我也不问了,就专门到他婶你家来。你家的这杯喜酒我算喝定了,你要给我个‘准头’呦。要不然,我怎么跟人家回话呢?他们家那边跟你这边一样,都是说话吐唾沫砸窝子的老实人家哎。”
王媒婆说了好半天的话,贾贵堂的妻子脸上虽然挂了满满当当的笑,但就是连一个字都没有露出来。
媒婆有点急了。“他婶,我们都是一家人了,要不是一家人,我也不来。既然我们都是一家人了,那就不能说两家话,你说是不是?如果一家人了,再去装腔作势地说两家话,那还能叫一家人吗?有话就不能留在肚子里面,就该给倒出来,实话实说。唉,你说,我这个人呀,这一辈子,就是有这个毛病,性子急。唉,就喜欢实话实说,捣实锤。我看呀,家里的两个孩子,已经老大不小了,大秦庄,跟他这样条年条岁得人,哪个还没有结婚呢?哪个不是有家有道孩子两三个的呀!依我看,他婶,不能什么事都由着孩子,你也该给他们把把关,不能这山望那山高的,跟他们兄弟俩说说,哪山又有好柴烧呢?”
这话,桌面上是叫贾贵堂的妻子说说自己的儿子的,实际上,王媒婆是说给她听的,王媒婆的意思是想说:
这些年来,又有几个人来过你家呢?又有谁专门到你家的门上来提亲的呢?不就是我吗?你家过去是个什么样子,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是的,今天是好了点,但这才好几天那,就要拿高呢。那!拿大!就是拿高、拿大,也要看看孩子的年龄,孩子的岁数都多大了,别人可以不说这话,难道你这做母亲的心里还没数吗?还能再拖吗?还能拖的起吗?!
王媒婆这一连串的问话,都没有说出来。但贾贵堂的妻子,是一定听的出来的了。但她还是一个“郑”字都没有露给她。这么多年,挨批挨整,风风雨雨的她早已学会了沉默、等待了。
看来,王媒婆还没有看透贾贵堂妻子的心事,又开始加码了。
“他婶,穆家的两个女儿,比你家的两个儿子分别小到10岁还多呢!你没看看,长的跟小嫩酥瓜似的,手指盖一掐就朝外冒水珠子,雪嫩雪嫩的,恶俊恶俊的,全庄也找不到第二个。早点定下来吧。早定下来,早安心。要不然,过了这个庄,就没了这个店了。我说的这些,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你说是不是呢?”
“王婶,你那一句话,都是替我家着想的,但是……”话说到半路上贾贵堂的妻子又停下来了。
说真的,王媒婆的话没说两句,贾贵堂的妻子就听清楚了,而且心中在暗暗地庆喜。实际上,她早就相中了穆家的那两个女儿了。但是大秦庄的小伙子比她的儿子好的多的是,哪一个,不是眼睁睁地天天盯着那两个姑娘呢?她想,我的儿子能行吗?人家能看上吗?相差那么大岁数呀?是的,现在家里是有了点变化,但这变化能持续几天呢?今天的事,就好比天上的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说变就变呢,这还不知道,以后还会弄出个什么事情来呢?
贾贵堂的妻子,看中的不仅仅是穆家两个女儿的人才,更看中的是她们的性格,在庄上老称老,少称少的,不多言不冒语,不涂脂不抹粉的,实际上也没有粉脂涂。而且也能吃苦,生的骨架也大,推起粪车来跟男子汉一样,哧哧就下去了,在生产队里,净拿高工分,若能娶上这么个闺女做媳妇,那才叫福气呢!
既然她有这么个想法,人家媒婆又上门来了,而且媒婆的心又是那么的急迫,那她为什么还迟迟没有个态度呢?
贾贵堂的妻子是知道的,像做王媒婆这样行当的人,都是两头凑合,两头糊弄的,搞不清她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若给她糊弄成功了,那功劳是大大的,拉下一大片人情。当然那,人情,功劳这些倒不重要,也没有必要讲究,关键是败了,若要是给说散了,不是男家的不是,就是女方的毛病,或者是今生今世他们两个人,就根本没有那个缘分。一生下来,上天就定好了,他们命中就没有夫妻这一说,一点点夫妻相都没有,如果要说有的话,那也是下一辈子的事情。至于男方被人家退亲丢了脸,或是女方遭到拒绝了,不好抬头见人了,与媒婆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以说是毫不相干。她在中间连解释解释或者圆称圆称的话都不会有的,反正散伙了、拉倒了,就不管了。
要知道,贾贵堂的妻子是个什么人呀,也是个出生大富人家,有文化的知识人,做人做事都是很沉稳的,很有点讲究的,凡是没有个七到八,她是不轻易表态的,如果她要是没有这样的内功的话,就是她头上那顶“地主婆”的帽子,这些年来,也把她给折腾倒了,她的小命还能等到今天吗?!
话又说回来,如果王媒婆说的这件事情,要是放在别的人家的身上也还好说。真的,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就是放在她们两家人身上就有点为难了。一方面,两家的孩子,年龄悬殊实在是太大了。另一方面,两家都在一个庄上,你说这孩子的亲事成了还好说,你说这要是不成的话,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三天两趟头就要碰面的,你说今后怎么相处呀?
刘成
这下好了,刘书记一出面,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什么问题都不成问题了。两家人朝一起一坐,他朝中间一站,这不什么都清楚了嘛?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你说,人家书记都出来了,还说那些废话干吗呢?
“房子的事情,婶子,您老就不要操心了,我跟团支书说说,明天早上,叫他带几个小青年,把庄婶(庄慧娟)家西边的那两间生产队的旧房子给拾当拾当。把知识青年住的那两间新一点的房子给腾出来,给您家的两个大兄弟,做临时的‘新房’,以后慢慢再说,婶子,您老不要嫌弃就是了。”刘成书记客气地说。
贾贵堂的妻子,听了刘成书记这一番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话,睁大眼睛张着嘴巴,那种从未有过的惊叹,是无法用文字来形容的。
“婶子,您老也不要多心,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早该这样做了,老人家(贾贵堂)为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抛头颅,洒热血,连生命都不顾,您说,我帮您家做这点小事算什么呢?还能比上刀山,下火海还难吗?”刘成书记看出了贾贵堂妻子的惊叹,很快补上了这么一段话。
“我看你们两家主事(家长)的人,都在这里,结婚的日子,就这样定下来吧。兄弟俩与姐妹俩同一天,这叫四喜临门,具体时间,就定在下个月的‘五·四’青年节,有纪念意义。到时候,我带全大队的干部都来喝喜酒。别人家的,我可以不去,你们家的,我一定要去,革命同志,就要喝革命家庭的喜酒,灭灭阶级敌人的威风。”
希望
贾贵堂的回来(证书回来)不仅给贾家洗去了冤屈,带来了荣耀,也点燃了存放在庄慧娟心底那盏久违的灯芯,给她照亮了这漆黑的深夜,她更加坚信她以前曾无数次想过的,他和他带出去的那些老师和学生,不仅还在,而且一定是在干人类最伟大的事情。但她又转念一想,既然他还活着的话,那他那么多年怎么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呢?哪怕事情再多、再忙也应该捎个信来,带个话回来吧。不过她还是坚信,他和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山路上,一前一后,胳膊肘里挎着小篮子的两个妇道人家,正紧赶慢赶地往前走,她们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了,但她们还是不觉得累,她们很兴奋,兴奋到了什么程度呢?哪怕再走一天一夜,不,哪怕两天两夜,再走三天三夜也没有关系。
走在前面的是贾贵堂的妻子,她是带着庄慧娟去找杜县长的,想请他帮忙打听打听秦宜仁的下落的。
这下可好了。秦宜仁不仅没有查到,反而给查出纰漏来了,结论是:
秦宜仁在教会办的资产阶级的学校里,曾加入过中国共产党,但后来又参加了国民党,是地地道道的、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变节分子。至于他现在在哪里,革委会已经成立了专案组,正在进行追查。据初步估计,是跟着老蒋跑到台湾去了。
这一晴天霹雳的消息,差一点把庄慧娟击昏了过去,庄慧娟怎么也不敢相信,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怎么也不敢相信她的丈夫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她不信,坚决不信,但又不能不信,也没有理由不信,人家杜县长那么大的官能做出这种冤枉好人的事情来吗?人家为什么要跟你说假话,坑害你呢?与你家一无怨,二无仇的呀!
书记讲话
“对于庄慧娟(刘成已经不再叫她庄婶了)我们没有擦亮眼睛,那么多年,都被她的外表假象所迷惑住了,但是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好猎手。不是吗?今天不就彻底查清了吗?听说,早已跑到台湾去了,是死心塌地地跟着蒋介石走了,他是真的要与人民决裂了。我说,同志们啊,我们可千千万万不能忘记毛主席的教导,千千万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啊!千千万万不能放松警惕,我们要从中汲取教训,否则,我们将做出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组织的事呀。当红旗插遍全球的时候,我们会问心有愧的啊!”
这是刘成书记在传达公社革委会会议精神时候的一段讲话,似乎与上次替贾贵堂家讲的那段话,没有多大的差别,听起来好像所有的错都与他无关,都是因为他人不够觉悟、眼睛不够明亮造成的。
他在振振有词、高大宏亮地讲这段话的时候,也许真的忘记了,他先前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千真万确地认准秦宜仁家就是革命之家的定论了。
这次刘成书记变得更聪明了,没等公社下达什么指示精神,当即作出两个决定。
第一,开除庄慧娟儿媳妇在学校教书的职务。实际教师不是什么职务。不是职务也必须把他说成是职务,而且必须说的严重些、激烈些,非开除不可。
第二,向公社打报告,押回秦洁,庄慧娟母子俩回来劳动,接受贫下中农改造,肃清他们的流毒,并且将报告连夜报公社革命委员会,申请尽快批准。
没过两天,庄慧娟儿子秦洁,就被公社“铁木联社”开除回家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了。庄慧娟也被供销社给开除了,并且接过贾贵堂妻子当年用过的铁锹、马桶、秃头扫帚等工具,白天,在和他人干一样繁重的劳动的同时,晚上,还要在贫协主任的严厉监督下,打扫那座贾贵堂妻子曾经打扫过的公共厕所。
那些以前经常上她家来溜门子的左邻右舍的社员,现在就像遇到了瘟疫一样,离她们远远的了,都带着一种惊恐的目光看着她和她的家,就连解放前经常得到她家帮助的,平时三天两头来她家坐坐的大管家、二管家,也不来了。热闹的让人羡慕的庄慧娟家的小院子,一夜之间就冷了下来。这种冷可以说是秦宜仁家的又一次败落,比上一次败落的更惨。
如果说以前秦宜仁家是生活在人间的天堂,享受着荣光和拥戴的话,那么贾贵堂家就是生活在人间地狱里,遭受着无数的打击和羞辱。
反之,如果说今天贾贵堂家生活在人间天堂里,享受着荣耀和拥戴的话,那么秦宜仁家就是生活在人间的地狱里,遭受着来自各方面的打击和羞辱。
可以说,这一反一正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一纸之间的事情,一个人、一句话、一挥手之间的事情。
庄慧娟第一次感受到了当“民主与权力”被一些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时候所折射出来的魔力。
暴风骤雨
这场急风暴雨,本不应该吹打到她和他们这一介平民身上的,或者说,即便吹打到他们的身上,也不一定很残酷。但上面需要她和他们来解决一些人,这样就当然需要她和他们了,而且,必须从文化灵魂深处、肉体上进行深刻的摧残。本来就是反革命分子老婆的她,今天,她的地位又升高了,升为美蒋特务了,成为美蒋特务的庄慧娟,理应在这场运动中首当其冲。
那些革命最坚决、最彻底的各派代表人物,如“红革联”“反倒底”都把她作为“宝贝”争过来抢过去的,且专门为她特制了圆锥形的,耸到半空中的高帽子,高帽子的尖顶上,还扯着好几条,长长的,花花绿绿的,用塑料袋剪成的两指宽的飘带子。这些长长的飘带子,在寒日的狂风里,呼啸地拽着她的高帽子,不是歪向这边,就是倒向那边。她干瘦的身子,是没有那个力气能把这么大的高帽子戴稳的,但是她必须要戴稳,而且必须好好戴,否则就罪上加罪。
庄慧娟每天先戴着这顶高帽子,在各派革命积极分子的推搡下,在大秦庄四个自然村来回游街,有时还要到更远、更广阔的范围去肃清影响,消除流毒。
这下好了,庄慧娟出名了,比什么时候都出名了,不仅大秦庄的大大小小都知道她了,而且全公社都知道她了,全林阴县也都知道她了,知道她是隐藏在组织身边的正准备与台湾的丈夫搞内外勾结的,随时准备引爆的定时炸弹。她是个从头坏到脚的恶毒的女人,随时都会揭去蒙在她脸上的,伪装的,善良的面纱,露出她那狰狞的吃人的“女妖精”的本性。她绝不是鲜花,而是害人的毒草,凡是听到她名字的人,既希望能亲眼看看她,看看她到底长得什么样,但又害怕见到她,害怕她给自己带来什么灾祸。
游街只是为了灭灭她的嚣张气焰,批斗会才是每一次斗争会的高潮。每次批斗会是在大队部的门前召开的,主席台上摆着两张书头桌子,供主持人和刘成书记指挥压阵坐的。主席台后面的东西墙上,贴一张条形的,红底黑字的横幅,横幅上面写着“打倒叛徒特务现行反革命分子庄慧娟”,并在庄慧娟三个字上,打一个“红叉”。各生产队的社员,按照人数多少南北一行,人数多的大生产队也可能坐成南北两行,在民兵营长带头高喊“千万不要忘记无产阶级专政,千万不要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的山呼海啸的口号声中,会议又拉开了昨天的序幕。
这样的批斗会,不要说对于庄慧娟这样的一个弱女人,就是一个大男人,一场批斗会下来,也都是受不了的。
在刘成书记那豪迈的,高亢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亚非拉形势一片大好……五洲震荡风雷激”的庄严声后,刘成桌子一拍,轰的从坐的桌子后边站了起来,“把反革命分子押上来”,两个训练有素的积极分子,架着她的两只膀子,像鸡别翅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拖带拽地把她押到了主席台的前面。
为什么
实际上,他们没有必要对她实施连拖带拽的法术,凭他们那干劲,那五大三粗的块头,把她庄慧娟给弄上主席台上,太简单了,就像梁山上的李逵,伸手捏一只小鸡那样轻松,不用吹灰之力。
那他们为什么又要这样做呢?主要是为了体现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为了体现阶级斗争的残酷性和长期性。二是为了体现他们思想上的坚定性和彻底性。三是为了体现: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都将被淹没在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
石子
接下来,就是重复着前几天的同样的动作,低头,弯腰,90度,架飞机,跪石子。
跪石头子那可不是什么好活,这也许是大秦庄大队的新发明,说是石子,实际上什么都有,比方说,打碎的瓦罐盆渣子,打碎的碗渣子,砸碎的石坎溜。把这东西搅浑在一起,平摊在地上,叫庄慧娟双膝跪上,必须死死地跪在上面,疼的她直往心里钻,但主持人发话了,还不准她有任何一点点剧痛的表现。否则就是心里不服,就是反抗行为,就要罪加一等。
再接下来,另一批理论水平更高的人就上来了。那是早已准备好的,训练了多少遍的,带着血泪般的深仇,对庄慧娟进行深揭猛批,把她一件件、一桩桩就连揭露的人都说不清楚的,甚至下面的贫下中农都感到吃惊的滔天罪行公布于众,这还不够,还要踏上一只脚……
乱哄哄的批斗大会每天晚上都开到十一二点钟,大家本来就饿,现在就更饿了,早已支不住了,还没等主持人宣布大会结束,会场上的人,就一窝蜂地跑开了。
人走了,都走完了,现场变得跟黑夜一样的漆黑,就剩下庄慧娟一个人了,这时,一直站在远处的,看着等着会议早点结束的秦洁,才敢走出来,把他的母亲背回家。
秦洁背回来的母亲,浑身都散了架子了,两个膝盖早以血肉模糊了,连腿都支不起来了,只好躺在冰冷的地铺上,每一次游街、批斗,庄慧娟就像在阎王爷那里走了一遭。
她一开始的时候,还感到很羞怯,不敢见人,不敢看儿子,回来就是有流不完的泪,她总觉得对不住她的丈夫,更对不起她的孩子,你想想,生在这样家庭的孩子,将来还有什么政治前途呢?但,现在庄慧娟不再怕人了,不再流泪了,也许她的身子麻木了,连神经都麻木了。
月娥难产
黄鼠狼光咬病鸭子,这话,对于眼下的庄慧娟家来说,一点也不假,她的儿媳妇月娥难产了。照理说,月娥就不该难产,人家难产的往往都是第一胎,她这已经是第二胎,算是有经验了,怎么会难产呢?那天庄上有经验的老接生婆,也没忙出个李张脑来,实在是没有招数了。
庄慧娟急的汗跟雨淌似的,望着贾贵堂的妻子,看来这件事情还得请她出面,她也很会意赶马跑了出去。
她找来了三个家庭肩膀稍微“宽”一点的,家族稍微大一点,运动也不怎么很积极的三个男子汉,和秦洁加起来正好四个人,两条扁担,把月娥放到软床上,抬起来就往公社医院跑。
据说那是全公社最大的医院,也是全公社最好的医院,每天都有很多要死的病人都在那里治好了,只要能够送到那里,一切都能得救了。四个男子汉抬着月娥在前面拼命地跑,庄慧娟和贾贵堂的妻子,胳肢窝里夹着个破布,烂棉花什么的,深一脚,浅一脚,紧紧地跟在后边,恨不得一步就能叉到医院的大门里。
妇产科在医院三排屋的最前面一排屋的最西头,门前有一个乱石头砌的厕所,房子的门框上用一块灰乎乎白底小木条写的灰乎乎的“妇产科”三个字,字迹已经看不清楚了,小木条塕溜地挂在木框的上沿上,阴阳怪气的,跟吊死鬼似的。几个男人,咚、咚、咚一起地敲着白漆漆的灰头土脸的板门。
妇产科的门没有被敲开,却把东头小平房里的人给惊醒了,两个人,都是小青年,一男一女,带着白帽子,穿着白褂子,两个人都瘦瘦的,白褂子穿在他们的身上,就好像挂在衣架上一样。
这才明白,怪不得医院里清汤寡水的连一个人都没有吗?原来都到中学操场上集中去了,准备参加全公社组织的大游行,医院里就留他们两个人值班。
那个女医生还不错,一看这个阵势,摸出钥匙,就去开妇产科的门,一边开门,一边叫他们,赶紧把人抬进来。
那个男的医生也跟了进来,把手伸向走在前面的庄慧娟。庄慧娟一想,坏了,真的坏了,临来的时候,又急又慌,给忙忘了,只顾往医院跑,把这件事情给忘的一干二净的了。
庄慧娟急忙向他解释,贾贵堂的妻子,秦洁,三个社员也一起帮腔跟着解释,越解释越多,越解释越乱,越解释越说不清楚。但,不管他们说的多么的乱,多么的啰嗦,有一点,“庄慧娟”三个字那两个医生是听的清清楚楚的。
那个医生,用力地,瞪着眼睛看了看庄慧娟,态度更坚决了,“没有盖着生产队、大队公章的介绍信,说什么也没用!”
此时,那个女医生也停下手中正在理的白纱布,不敢做了,真的不敢做了,任凭躺在地上的月娥多么痛苦地哀嚎,但一点作用也不起了。他们两个人纹丝不动。
应该说,这也不是他们不愿意救人,而是他们没有那个胆量。这不是什么一般的问题,而是原则性的问题,是你死我活的两条路线的斗争的政治问题,作为正在成长中的他们,旗帜一定要鲜明,立场一定要坚定,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放松自己的警惕。
秦洁拉开了房门就往外跑,贾贵堂的妻子喊了他一句,也跟了上来,她是很清楚,他是解决不了那么大的问题的,生产队也许能够答应,但大队刘成书记那一关,凭他是绝对过不了的。一般化的人是说不了刘书记的话的,更何况他一个坏分子家庭的人呢?
实际上公章就别在他刘成书记的裤腰上,除了夜里睡觉,否则,他一分钟都不会撒手,那是权力、地位、政治和觉悟的体现。比方说,当兵,入团,入党,招工,就连走个过夜的亲戚,都必须有他屁股上的那个小戳子,盖一下,否则就不行。但他也是有数的,是看人盖章的,绝对不是随便乱盖的。
秦洁和她刚跑过大秦庄电站,从另一条三叉路上,猛的冲上来三个带红袖章的大青年,不由分说就把秦洁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一边捆,一边还骂骂咧咧地说: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跑了女妖精,跑不了你小地主崽子。”另一个,腰里别着红布包裹着的,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手枪,叱喝着:
“快,快,快带走,看你还能往哪里跑,我们早就布下天罗地网了,你他妈的插翅也难逃!”
秦洁一边挣脱,一边用救助的眼光,望着他的贾婶。贾贵堂的妻子,朝他摆了摆手,意思是说,“你跟他去吧,这里的事情由我来做。”
等到贾贵堂的妻子,把介绍信送到他们两个医生手中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月娥的眼睛睁的大大的,让人害怕,恐惧。眼堂是青的,鼻子是青的,嘴唇是青的,干瘦的膝盖,就像干涸的槐树棍。人,已经没有了,但她的十个手指,还死死抠在灰砖头的裂缝里,汩汩的血迹,还留在已经抠劈的指甲盖上,可见,当时她是多么的痛苦,她的下身一大摊已经荫干了的血,那个还没有见到这个世界的孩子,只伸出一只小手在外边。
她们母女俩,也许是母子俩,就在他们那些人高喊“打倒走资派”的眼皮底下,痛苦地死去了。
庄慧娟皲裂的双手,紧紧地捂着脸,把头蒙在双膝上,整个人的身子蜷缩在一起,也就有拳头那么大,她痛苦极了,一家人,都是因为她,才遭此劫难的呀!
慰问吗
原来那三个抓秦洁的人,是有道道的。
今年冬季,全公社在大秦庄大队开展农业学大寨大会战。就是把月牙湖东北角,那片唯一能够插水稻,还算平整的地块,硬给整治成梯田,这叫活学活用。
各大队的民工编成连,全公社的民工编成营,分别设立营、连指挥部。所有参加会战的民工,以连为单位,围绕南岭的山根,搭建丁头舍。与天斗,与地斗,与寒流斗,吃住在这里。
营指挥部的马营长(公社马主任)为了抓个活典型,教育教育这些民工,调动调动他们的积极性,便与东道主刘成商量。他们俩排来排去,最有说服力的还是数庄慧娟,好!就这样定下来。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刘成书记就派那三个正在培养当中的骨干分子,赶到庄慧娟家,准备把她控制起来,不准她乘机乱说,乱动,乱跑。实际上,他们就是不来,庄慧娟也没有那个胆量,她和她的家人,包括那个瞎婆婆,连走路都朝路旁边躲,哪还敢乱说,乱走,乱动呢?
他们三个人,一看庄慧娟家敞开着笆门,屋里空无一人,苗头不好,一了解,就沿着那条路追了过来,正好在大秦庄电站的三岔路口地方把秦洁给逮住了。
马主任非常满意,“年轻的比年龄大好,更具有教育意义”。
批判会是在第四生产队的社场上召开的。吃过晚饭,各连的连长,带着自己连队的士兵,嘻嘻哈哈地开进了会场。
不知是哪个民工说了句:“日他妈×的,原来是这样,哄我们的,我还以为是上面慰问我们的呢?放电影给我们看看的呢?”
这句无意的话,一下子引起了共鸣,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会场的民工,都认为上当受骗了,原来还算安静的会场,一下子乱了起来,谁都知道,民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特别是到了晚上,就更不怕了。
会场乱成了一锅粥了,主席台上主持人越喊,“擦亮眼睛抓坏人,抓活鞭子,抓反革命分子……”下面的人就乱的越厉害,“他奶奶的,日他妈的,他个娘的……”谩骂声越来越高,谁也不知道谁骂的,谁也不知道骂谁的,越乱大家就越骂,越骂胆子就越大,胆子越大会场就越乱。
有些人,也不是非要骂人不可的,但在这种场合下,好像骂两句也无妨,谁也看不见谁,谁也逮不着谁,谁也不愿逮,因为大家都是穷光蛋,都是穷好佬,都带有点凑热闹、起哄的成分在里面。
这下可好了,想骂的也骂,不想骂的也骂,骂声早已超过台上的讲话声,渐渐地,站在主席台下面的上千民工全涌动了起来了,在“噢、噢、噢”的声浪中,从后边向前边,从外围向中心,跟着骂声,一浪高过一浪地推涌过来了。
马营长一看急了,自己亲自站到主席台上,对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拼命地喊,“抓反革命!抓反革命!”突然,他气愤高昂的声音没有了,人倒下去了,主席台被推倒了,挂在主席台前杆子上的“马灯”被推掉在地上,被人踏熄了,这下更乱了,漆黑一片,民工们彻底地放心了,真的是谁也不管谁,谁也不怕谁了。
刘成书记,早已跑的没踪没影了,还剩下马主任,被民工乱脚踢过来踢过去,第二天早上,就送去了医院,但他还是不愿去,说轻伤不下火线。
批斗会就在混乱中被闹散了。你说散就散罢,问题就出在散会后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四队社场上,有十几丈长、两人多高的大草堆起火了,火越烧越旺,火势在西北风的吹动下,越来越猛,半边天都给照红了。那些民工又回来了,有的人还想上去救一下,但实在是没办法,离的十几丈远的地方,脸就被烤的发烫难受。
四队不干了
这下四队的社员可不干了,这大草堆就等于他们的命,因为那些麦穰是他们的一冬天牛的口粮,牛的口粮被烧了,那牛吃什么?牛没有一粒粮食吃了,那牛还不被活活饿死吗?牛饿死了,明年的开春耕地、耙地靠什么?
“这不是简简单单的现象问题,要透过现象看本质……”马主任带着鼻青眼肿的身体给大家开会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是破坏毛主席号召我们农业学大寨,这是一场内外勾结,有策划,有预谋的反革命行动,必须一查到底。”
公社的治安股长,派出所所长,都带着枪,连夜赶到大秦庄。赶到了现场,他们在现场看到的,只有余烟未烬的一堆灰和一只已经看不清什么颜色的灰糊糊的黄棉鞋。“好,这是有力的证据。”顺藤摸瓜,一定会逮个大的。
破案人员分成两个组。一组由治安股长带队外加民兵营长等人组成,另外一组由派出所所长负责,外加刘成书记等人组成,每天晚上碰一次头。
下身穿蓝裤子,上身穿白褂子,头戴白色大盖帽子的派出所所长,顺着大秦庄的巷口从最后一排,一直转到最前面一排,又从庄的东头,转到庄的西头,不管遇到谁,他都要打量着一番,从头看到脚,特别对脚,就显得非常留心了。大家看着他那身威武的衣服,都非常羡慕,但谁都不敢上前,谁都害怕他的眼睛。谁都知道,他眼睛一旦盯准了谁,谁就是独挺挺的死罪。
第一天晚上碰头了,派出所所长和刘成书记这个组没有多大进展。治安股长那个组有所突破,顺藤摸瓜,找到了鞋的主人,鞋的主人是谁呢?不是别人,他就是公社的马主任。那天晚上,他在人堆中被人挤掉的……治安股长,被马主任训了一鼻子灰从医院里跑了回来,还一肚子的气呢。
治安股长在发言中,窝着一肚子火说:“既然你们大秦庄阶级斗争那么复杂,阶级敌人又那么猖狂,那为什么先前就没有想到安排基干民兵维持秩序,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呢?再说了,马主任都受伤了,你刘书记哪里去了?”
这下中了
这下坏了,刘成书记最怕问的就是这话了。那天晚上,他一看事情不妙,下面不仅一片骂声,而且还往主席台上扔石坷溜,土块子,他借机下去以组织人抓坏蛋为名,早就离开了会场,躲到了生产队的喂牛房里藏起来了。
如果上面抓不到坏人,交不了差,再追起这件事情来的话,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他非常明白,在这种形势下,什么事情都能发生,说不定你今天是好人,明天你就有可能变成坏人了;今天你在批斗他人,明天他人就有可能批斗你;他更明白,那绝不是哪个人有意放的火,可能是哪个“出馊鬼”,抽烟无意当中把烟头撂在草堆根引起的。在那么一大堆人堆里,你上哪里去找那个抽烟的?但他不能这样说,如果这样讲的话,那一切的责任都是他的了,他不仅书记干不成了,弄不好也有可能被别人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了。
第二天,刘成书记肿着红眼泡(因为他有一肚子的心思,一夜没有睡好觉),陪着治安股长、派出所长等人(两组合一组了),不仅在庄上转,还到各家各户的小菜园里头转,转的全庄社员都心焦不耐烦的。但也有好处,王媒婆家菜地里的一棵大白菜,被人偷走了,但根子还留在那里,此事后来算查清了,是被四队养的老母猪,夜里从猪圈里爬出来偷吃的,后来全庄人当着笑话讲。
第五次碰头会又开始了,大家没有了刚来时的发言劲头了,都像秋后遭到霜打的地瓜叶,低头塕脑的。因为各人都心知肚明,时间拖的越长,事情就越难办。
原来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今天变成了烫手的山芋,甩也甩不掉,吃也吃不下,回去没有办法交差了。再者,也没有脸面对第四生产队的全体贫下中农了。刘成书记瞅准了机会,打了两个嗝发言了。大家的目光一起投向了他。
“我认为一般搞如此破坏活动的,肯定是极端仇恨共产主义,仇恨共产党领导,仇恨无产阶级专政的人,那我们大队又有谁能达到如此仇恨的地步呢……只有一个人。”他停了停。
在坐的人,都张着嘴,瞪着眼睛等着他的救命稻草。
“只有秦洁。大家想想看,批斗他的母亲,他肯定是不高兴的;他的父亲跑到台湾,他肯定是有想法的;他出生在旧家庭,他肯定是怀念的;特别是那天晚上,第一次把他拉到批斗会场,他肯定一千个不愿意的;批斗会被坏人闹散了以后,他秦洁上哪里去了?都干了些什么?根本就没有主动到大队来交代他这些天来做了些什么?”但他只字未提,秦洁妻子“难产”死去的事情。
大家紧绷的神经,经过他这么一梳理,思路越发清晰了,“可能是他,是他,一定是他,先把秦洁抓起来,决不能让他跑掉了”。
就在这个时候,大队部的门咕吱一下被推开了,王媒婆不问一声就一步子跨了进来,说是来感谢工作组为她家大白菜的事情。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刘成书记就立马站起来,苦笑着脸:“去…去…去…”把她推出门去了。
你说王婆也真是的,迟不来,早不来,非在这个时候来,你说什么事不能感谢,非提这个话茬呢,你说,这不是那壶水不开提哪壶吗!刘成气的只按嘴咂。
案子终于破了
专案组第五次碰头会,一直开到下半夜,在昏暗的灶灯下,几个人的脸都熬黄了,会议决定:“连夜抓捕秦洁,一分一毫都不能怠慢。”
民兵营长,带着十几个基干民兵,学着电影上抓捕特务的模样,悄悄地高度警惕地,把庄慧娟家的两间破草屋,给紧紧地围住了,首先是安排4个人,死死地看守住院子的小门。
实际上,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小院门是敞开的,两个人朝那里一站就堵得死死的了。
这还不够,又安排两个人,守住后墙的窗口,那窗子里塞了一团麦草。
实际上,这就更没有必要了,因为,那个小窗口,说到底就是一个透气孔,连个猫都拱不下,更何况是一个大人呢?其余的人员,跟他一起,从两边的院墙飞快地翻进了院子里。这也是没有必要费那么大的劲的事情。因为,庄慧娟家的院墙由于没有人修补,长时间风吹雨淋,早已趴倒地上去了,最高处也没有半步高,连个鸡鸭都挡不住,何况是人呢?还需要他们那么大的动静吗?但,他们一定要这样做,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他们的机智、灵活和勇敢来。
咣当一声,门被一脚踢开了。由于用力过猛,门,嘎吱一声又弹了回来。这就不能怪民兵营长了,他先前担心门是闩着的,甚至认为里边还加了两根抵门棍,其实不然,门根本就没有闩,而且掩着一条缝,在等人。
“人呢?反革命分子呢?秦洁人呢?把灯点上!”营长吆喝道。
庄慧娟在怀里摸了好半天,摸出了一个干裂的火柴盒,从火柴盒里抽出一根火柴来,嚓,嚓,嚓了好几下,才把那个火柴擦亮。如豆大的灯芯把空荡荡的、漆黑漆黑的房间照的通亮。
“反革命分子庄慧娟,你的儿子跑到哪里去了?”一个高个子喊着。
“他没跑,他去乱葬坑里看看他的月娥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们都在等他呢”,瞎婆婆也在那里气喘吁吁地解释。
“是不是又搞封建迷信那?好!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民兵营长很失望,很败气,甩起了右腿,想狠狠地踢一下,但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又把右腿气狠狠地落了下来。
外面传来了乱糟糟的脚步声,又在他家的院门外传来叽叽喳喳的议论。跟着庄上的狗汪汪地叫了起来,再后来,全庄的鸡,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全都连成一片叫了起来了。瞎婆婆说,天又亮了。实际上,天还没有亮,还早着呢,还没到五更呢。
据说,十几个人,分三路,点着火把,顺着小路,出去抓坏蛋了。
“他能往哪里跑呢?哪里能有他跑的地方呢?他那么老实,又那么胆小呀,能去他舅奶奶家吗?不大可能,舅奶奶家的近门早就没有了,一些远方的亲戚,早就没有了来往,他们都怕会给沾点什么,哪还敢收留他这么一个大坏蛋呢?会不会去北辰公社呢?也不会的,他知道,他的姨妈家的日子,也不好过。都怪我们家这边呀,牵连了那么多的人!”庄慧娟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把秦洁的儿子更是紧紧地搂在怀里。
第三天的晌午,大队部门前热闹起来了,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又是放鞭炮的,热烈庆祝无产阶级的革命路线又一次取得了伟大胜利,一小撮妄图破坏文化大革命的阶级敌人终于被抓到了。案子破了,人民畅快了,四队的牛得救了。
听说是今天早上,几个小孩子,到西大河去滑冰,打“独溜”在大桥底下,发现一个冻在冰冻层里的尸体,经专案组验明正身,就是三天前跑掉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秦洁。
庄慧娟,弯起右胳膊,胳膊肘支在右腿的膝盖上,手托在没有一点肉的,只剩下一层皮的右腮帮上。两只深陷的眼睛,死死盯在地上在瞅什么,好半天没有一句话,她的眼眶里,似乎想流泪,但一点也没有流出来,她的眼睛就像早已干涸的河床,再也渗不出一点水来了。
“她婶,这事就拜托您了,您求求他们,不要把孩子再放在社场上示众了。给他找个地方,埋了吧。走了,就让他走吧,这样也许比活着要好。”说着,庄慧娟把头蒙在小孙子秦广宇的怀里,只有急促的呜咽声。
贾贵堂的妻子,走出了庄慧娟的堂屋,站在院子里,在一把一把地抹眼泪。“你说这叫什么世道?仅仅几天时间,三条人命就没有了。”
案子是破了,但四队的牛还是没有一根草。
火车站
一抬头,火车站到了,怎么天还没有亮呢?不对,是他广宇的眼睛模糊了,天早亮了。你说他的眼睛能不模糊吗?这些,堆在他心里的事情……
一路上,他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但始终没有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