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登(9)白薠兮騁(10)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11)萃兮蘋中?罾何爲兮木上?予,叶與。下,叶戶。張,音帳。
【品】“愁予”起下“召予”,“騁望”起下“遠望”,“鳥何萃”、“罾何爲”起下兩“何爲”,層層相呼應。
【箋】東皇太乙,最爲滿志,降于堂者也。雲中君,比太乙隔矣,既降而遠舉雲中矣,爲時無幾矣。湘君,又隔矣,不復降矣,未來者竟不來矣。湘君在中洲,湘夫人在北渚,而總無由接也。不足以生吾之喜,而祗以召吾之愁,情緒又深一番矣。眇眇者,含睇而遠望之也。當秋之時,豈能不波?欲如前之令無波,情景又換一番矣。何以解愁?其登白薠而騁望乎?不得之於晝,或得見之於夕乎?佳期其可訂乎?鳥萃蘋中,罾張木上,觸目於二物之非地,而怵然於吾願之不遂也。
沅有芷(12)兮灃(13)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麋何爲(14)兮庭中?蛟何爲兮水裔?朝馳余馬兮江臯,夕濟兮西澨。芷,叶子。蘭,叶言。隔句用韻。
【箋】四顧沅灃,已矣,不敢言之矣。《湘君》曰“誰思”,曰“隱思”,猶敢於言思也。茲幷言之“未敢”矣,于是而猶望焉,豈能知夫人之何在!荒忽而遠望,付之于不可定之域而已,較之白薠騁望,尚確知其在北渚者,情景又換一番矣。寸心日夜與水俱流,知向何處乎?麋入庭中,麋失所矣。蛟來水裔,蛟失勢矣。坐愁之不堪,騁望、遠望之交迕,於是移而之他鄉也。朝馳夕濟,水陸兼程也。駕言寫憂,固其法也。
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匊(15)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葯房。罔薜荔兮爲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爲鎮,疏石蘭兮爲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九嶷繽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
【品】騁望,遠望,茫無著落中忽説聞召,胸中妄想耶?耳中妄聽耶?文情最幻。“荷蓋”至“廡門”,皆詳言築室聚芳,卻將“白玉兮爲鎮”一語插在中間,生其别致。
【箋】正在絕望之中,更端他求之日,而美人忽聞召余,求之而不得,不求而自至,機緣偏在意外也,可喜也,亦可嘆也。騰駕偕逝,亟欲以我而就彼也。築室水中,又欲彼之就我也。水中者,湘夫人之所素居,因彼之居,適彼之願也。首葺荷蓋,取仰庇而居易就也。先言堂,後言房,築室之次第也。言堂先言壇,言房乃言帷,壇成而堂始有基,房成而帷始可懸,又一次第也。蓋必以荷,壁必以蓀,棟以桂,橑以蘭,楣以辛夷,房以葯,帷以荔,櫋以蕙,在上在旁,無一非芳也。白玉爲鎮,芳屋之中,非俗玩所可列也。有總聚之芳,有散布之芳,疏以石蘭,言散布也。有初葺之芳,有再葺之芳,既曰“葺之兮荷蓋”,而又曰“芷葺荷屋,繚之杜衡”,加功以致堅也。上芳備矣,又及於下,實庭必以百草。內芳備矣,又及於外,建門必以芳馨。築室之苦心深力,一至此乎!乃九疑並迎,忽有奪我以去者矣。吾之築室在水中,而與我爭迎者爲九嶷之山神,爲水爲山,各岐所適。徒見其來,未知其降,紛紛然但睹其如雲而已。費盡築室之心力,依然愁予之眇眇而已。
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灃(16)浦。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遥兮容與。
【箋】靈雖來而不降于吾之室,凡前此所謂華采衣以迎神者,真無所用矣。捐袂遺褋,此裂冠毀冕之憤懷也。較前之玦佩,換一情況矣。前篇採芳以遺下女,不得之尊,冀得之卑也。此云“以遺遠者”,不得之一時,冀得之後世也。前所指有其人,此之所遺不知何人,又換一情緒矣。
【總品】通篇“帝子”至“木上”爲一層,“公子”至“水裔”又爲一層,屢變其名目以複其情緒。帝子、公子既邈不可接,忽轉出佳人相召。既曰“召予”,從前期不足信,茲必信矣。“予將騰”三字,懽甚躁甚。尚未及見,遽欲築室以求其來居,忙甚癡甚。山神爭迎,室廢于無用,乃幷己之袂褋,欲裂而擲之,憤甚狂甚,無聊之甚。逐段自寫形神,千百世下,想見愁容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