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來,叶力之反。思,叶新齎反。
【品】“誰留”、“誰思”,互映有情。神之意泛,我之情專也。“要眇”、“宜修”,語尤有致。天質不帶窈窕,即加意修飾,終不相宜稱。要眇則無復癡肥之病矣,此於修飾,易添飄逸者也。下字道盡箇中。“無波”、“安流”,突創奇想。
【箋】前篇曰“既留”,此曰“誰留”,昔之爲我留而悵望於即遠舉者,今且不知爲何人而留矣。妬之也,羨之也,疑之也,意者非有所留而不肯來,乃有所阻而不得來耶。波起而流不安,以此阻耶。吾當迅遣桂舟,勅戒水神,波俾之無,流俾之安,庶速其來乎!乃猶未也,將令吾舍之而他思乎?究竟堪思者誰哉?笙簧竽管所吹可以參差錯雜,思無可參差也。
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拍(7)兮蕙綢,蓀橈兮蘭旌。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爲余太息。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側,叶札力反。
【品】“橫江揚靈”,下語奇峭。神未至,又安得有靈?然大江所在,固神平日往來之區也。“揚”字,搜索得細。“橫”字,攔截得狠。“洞庭”、“涔陽”、“極浦”、“大江”,與“中洲”相應。始但以爲逗遛中洲而已,豈知遍索不遇一至此哉!“太息”之下亟接“橫涕”,兩兩無言,忽爾淚落,傷心默喻,啞口何堪!
【箋】前望其來,坐而待之。此因其不來,往而迎之。駕龍以往,欲其速也。循湖而轉,覓其方也。既環洞庭,復橫大江,分其途也。揚靈者,揚彼之靈也。神閟之以避我,我揚之以求神也。神之所在,光氣必有異也。未極者,我尚未得極我之力。私謂終必得當,神定顧我,而旁觀之女已有告余者矣,不言其故而但太息,言外之旨,居可見矣。嗚呼!神實邈邈,我乃戀戀,此尚敢顯與人言哉?自羞自掩,但有隱思之而已,無可揚矣。
桂櫂兮蘭枻,斲冰兮積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閒。閒,叶賢。
【品】“不同”、“不甚”、“不忠”、“不信”,疊得節促。“石瀨”與“大江”相應。中洲而大江,水由狹以之廣,茫茫難尋。大江而石瀨,水由深以之淺,蹙蹙靡騁。“告我”與“太息”相應,前此下女未肯明言者,今知之矣。
【箋】桂櫂蘭枻,迎神之舟,芳馨備至,今無所用之矣,以資斲冰,以資積雪而已。罔濟于時,自潔其身之隱喻也。薜荔緣木,采之水中;芙蓉在水,搴之木末;求靈于江,竟非其地。何以異斯哉?雖然非地之咎也,心也。心不同,地宜其隔也。可以不隔,必須舊恩。苟恩之不甚,亦終輕絕。恩猶不可恃,況恃媒哉!蓋所自咎者,遞進而深矣。飛龍翩翩,此固向所駕之以求神者也,值此淺淺,翩然去我。舟則無所用,龍則不復爲我用,可嘆也。豈惟心殊?豈惟恩薄?且變而爲怨長焉。豈惟神之不來?豈惟我之不遇?且顯然告我以不閒焉。不閒,則未來者真不來矣。怨長,則尚冀蒙恩與同心者,永無由合矣。蓋所絕望于神者,又遞進而深矣。
鼂騁騖兮江臯,夕弭節兮北渚。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灃(8)浦。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旹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與。下,叶戶。
【品】遺下女乃在弭節回旋,兀坐堂屋之後,文陣文心,最爲曲折。已歸而再思此策也。捐也,遺也,以遺也,皆已離江浦,心口計較之言也。時不可兮再得,惜此策之未用,今已歸而無及也。若作實“捐遺”説,味薄矣。
【箋】既絕望而言旋,牢落之悲,不堪復道。仰見鳥而俯見水,嘿然坐對而已。絕望之中,又生餘望曰:向者爲吾太息之下女,猶有哀我之情焉。捐玦棄佩,采彼杜若,庶下女有代爲吾道此懷者乎!情癡之至,不復自知其無緣矣。不敢貽湘君而僅欲以貽下女,又不敢面貽直致于下女,而託之捐焉、遺焉,將以遺焉;見拒之後,望下女而驚其不我接矣,何魂摇之甚也。
【總品】沛乘桂舟,爲迎神就我;駕龍邅道,爲我往就神。桂櫂冰雪,應沛乘之不來;瀨淺龍翩,應駕飛之不遇。兩兩分合,章法最明。文勢既已結局住陣,又再拈出“玦佩芳杜”、“將遺下女”,應前“嬋媛”,以添餘音,以繳旁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