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改嫁
一
五婶只比垂头坐在床前的女人大三岁,但女人的哥嫂都恭恭敬敬叫她“五婶”,女人刘素琼当然也这样唤她。五婶全身最厉害的,除了一张利嘴,便是一双电眼,素琼低头垂眼怕什么,比她更腼腆更寡言的女人,五婶也见识过。五婶迅速在肚里拼凑出对刘素琼的印象:脸色苍白、腰肢细软、头发微黄,看上去身子骨不那么强,但胜在五官秀气,这般苍白的脸孔,有了这样的五官,就让人忽略了她的细胳膊瘦腿,一心一意想要望望她秋水般的眼眸,看看里面除了哀愁,还藏着什么样的情绪。五婶为这个小三岁的“妹子”暗暗叹口气。她长得好看,五婶凭借着做媒人的直觉,一眼就帮许苦根相中了她。
素琼不说话,素琼的嫂子端来一碗溏心蛋,满脸堆笑地开了口:“五婶,不是我们怀疑你做媒的水平,四里八乡的,都晓得五婶做媒,比月老还准,那是错点不了鸳鸯谱的。不过,要真让素琼妹妹嫁到落凤坡去……”五婶的汤匙咣当一声掉进碗里,她直了直腰背,像是预备和素琼嫂子辩论一般,噼里啪啦抢了话头去:“落凤坡,落凤坡,有女莫嫁落凤坡,红苕牛儿打烂锅。她嫂子,你是要说这话吧?”素琼嫂子脸色不自然地一红,不知该不该递个讨好的笑过去。
五婶已推了推面前的溏心蛋,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与火柴来,点燃烟头,在素琼嫂子迷瞪瞪的眼神中,美滋滋吸了一大口,像轻薄的男人一般吐出个大大的烟圈来,眼瞅着素琼仍然像泥塑般一动不动。素琼嫂子呢,半张着嘴巴发了呆,嘴角一扯,意思意思地咧开半个笑,五婶这才冷哼一声,说道:“之前是有这个说法,不过,咱们落凤坡承包到户都好几年了,哪里还能翻这些旧皇历呢?那些懒得烧虱子吃的,自然是一年四季啃红苕当顿,但像苦根这种踏实肯干的,啧啧,他一身力气像蛮牛一般,咋会让家里的婆娘娃儿没有白米挂面吃?实话跟你说吧,她嫂子,如果不是苦根之前的婆娘拖累,他很能挣下一份家底的!再说了,现在你家妹子屁股后面也拖着一个小拖油瓶,好多坏良心的男人,还不肯替人养闺女呢!苦根可是跟我表了态的,如果娶到你家妹子,会把那小丫头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五婶一张利嘴,说得素琼嫂子插不进半句嘴,可巧这时院子里骤然响起一男一女两道尖锐的哭声,嫂子和五婶道个歉,麻溜儿去看自家那小祖宗又和素琼带回来的“拖油瓶”起啥纠纷了。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素琼嫂子收留夫家这个离婚回来的妹妹,已经两三个月了,说心头没一点絮烦,那是骗人的,这不,她将这两个头抵头像是斗鸡的孩子拉开,自家儿子真没出息,一张脸涨得通红,还抽抽噎噎诉说远秀的不是:“妹,呃,妹妹抢我玻璃弹珠。”“你胡说,明明是你输了不认账,还说我抢!”远秀这丫头,倒还真当舅妈是裁判官,认起死理来,素琼嫂子心头火起,索性在两个小冤家屁股上各拍了不轻不重一巴掌,啐道:“屁大一点事,也值得哭哭啼啼的?”看自家儿子嘴一歪又要作势大哭的样子,素琼嫂子于心不忍,偏心地多说远秀一句:“叫你能,还没满七岁呢,一嘴儿的道理!赶明儿跟着你妈,一路改嫁到落凤坡去,舅妈再也管不了你!”远秀瞪圆了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忘记了和表哥的小小纠纷,舅妈一走,她就拉着表哥衣摆问道:“落凤坡,那是哪里啊?”小表哥还在生气,袖子胡撸过鼻涕,不怀好意道:“管它是哪里,反正,你是要当你妈的拖油瓶喽。”远秀狠狠瞪了小表哥一眼,她决定自己去窗前听听,到底妈妈要作什么打算。
几个月前,妈妈终于和爸爸离婚,离开之前的家。除了远秀和几件换洗衣衫,她啥都没带,娘俩像是叫花子般,又是爬山又是过河,走得脚指头打水泡,硬是走到了舅舅家,舅舅自然是气的,大手掌像蒲扇,在桌上重重一拍,便是尘灰腾起,大声怒道:“素琼,十二属相你是不是都不占,专门属面瓜的?性子咋就这么弱?那混蛋打你骂你,自从你生了远秀,当闺女是个赔钱货,当你是扫帚星,又不干活又不顾家,包里有两个臭钱就去吃喝赌博,这样的男人,你咋不拿把菜刀把他砍了?砍成八段喂狗,看狗吃不吃!你和他离婚,连一个子儿都没要,这不是便宜他了吗?哦,这八九年时间,你刘素琼在他明家做牛做马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到底有啥本事,离婚倒叫你娘俩净身出门,他一分不给一毛不拔呢?”眼看素琼脸色惨白,眼中包两粒大大泪水,摇摇欲坠,舅妈赶紧拉住自己怒气冲天的男人劝道:“素琼妹妹命不好,你就不要再添油加醋说这些话了,你不看看,素琼脸色白得都像一张纸了,经不住你这些狠话!”舅舅这才作罢,暂时收留娘俩住在家里。
娘家毕竟不是自家,何况素琼父母前两年相继逝世,素琼带着一个女儿,天长日久地赖在哥嫂家,也不是个道理,所以,当嫂子小心翼翼说了媒婆过来“坐坐”时,素琼将头压得低低的,没吭气儿说半句反对的话,五婶这便上了门。
这一刻,见屋子只剩素琼一个,五婶索性抬起屁股,也往床边一坐,拉起素琼的手,语重心长道:“若是别的人,我五婶说媒还不会这么不惜力气,但那许苦根,真真是落凤坡百里挑一的好男人呐,素琼,听我一句话,跟了这样的男人,相当于女人头顶有了一片天,身后有了一个靠,五婶不会害你的。”
远秀看到,闷坐半天的妈妈将头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对牢了五婶精光四射的眼,轻轻问道:“五婶,我听说许苦根的老婆,是得心脏病走的,是不是?”
二
素琼和苦根结婚那天,都是二婚,也没摆酒,也没宴客,不过苦根坚持一家人去镇上一家小食店,一人要了一海碗油汪汪的牛肉米粉,这便是“新婚大餐”了。远秀是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米粉,烫得小嘴一边呼呼吹气,一边忍不住又大口大口吃着,无奈眼大肚皮小,还剩半碗时,死活吃不下了,抱着肚子哎哟哎哟道:“再吃就爆炸了啊。”苦根的儿子志兴,这年该满十岁了,高了“妹妹”远秀半个脑袋,大概肚量也超过了七岁的妹妹,于是做出很不屑的样子,擦着额顶辣出来的颗颗汗珠大声说道:“这都吃不完,太没出息啦,爸爸,我就吃得完,吃完粉,还要把油汤都喝进肚子里呢!”苦根微微笑着在志兴后脑勺轻拍一记,表扬道:“你能干,不浪费粮食!”他这话一说,却见对面的新婚妻子脸色变得讪讪的,苦根虽然嘴笨,心却不粗,一下子就想到,自己莫不是得罪素琼了,他这不是变着法儿说远秀浪费粮食吗?但他真不是故意的,一时口快而已。
素琼胃口小,能勉强吃下自己碗里的米粉已算不错了,哪里还有能力帮远秀的忙?七岁的远秀晓得什么,看志兴真的端起海碗,将汤汁一滴不剩地都折进喉咙里,还开心地拍了两下手,说道:“哥哥你好棒!”两个孩子不生分,当即手拉手,跑外面玩去了。苦根大声叮嘱志兴:“看好妹妹,别摔着啊!”转过脸,他嘿嘿笑了两声,接着,干了一件令素琼吃惊不小的事:苦根端起远秀那半碗米粉,全部倒进自己碗里,然后埋下头去,好一番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干净净,也效仿他儿子,汤汁都喝尽了。苦根抹了抹嘴,抬头对素琼笑了笑。素琼也笑,笑出眼前薄薄一层泪雾。
素琼决定嫁到落凤坡前,嫂子心里忐忑难安,和小姑子彻夜长谈了一次,嫂子怕素琼多心,再三安慰她:“有你哥一口吃的,就不会短了你和远秀,你要想好啊,这落凤坡土干、坡陡、缺水、路远,种庄稼比不得平地人家,往前数,那儿还出过不少逃荒客!虽说你带着一个小闺女,但素琼你还不到三十岁,拾掇拾掇仍旧是个光鲜小媳妇,真的不用这么快就做决定,非要嫁到落凤坡的。”
素琼感激嫂子好意,也对嫂子推心置腹道:“嫂子,我不是嫁给落凤坡,是嫁给那个许苦根。”嫂子奇道:“哎哟,你连人家面都没见过,怎么就铁了心相上人家啦?”素琼脸皮微微发烧,声音也有些许颤抖,但她没有退缩,勇敢地说道:“许苦根是个好人,他老婆生下儿子没多久便得了病。这些年,许苦根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又主外又主内,硬是把老婆照顾到了头,他老婆寿数虽不长,却也是享了福,没有受苦的。”
嫂子还想多说两句,看素琼眼神灼灼的样子,掐住话头儿,叹口气道:“也是,我娘家有亲戚在落凤坡,这两天也找他们打听过了,村里人提起许苦根来,都翘大拇指,说他那死去的老婆前辈子烧了高香,嫁给这样的好男人,病到最后,她连梳梳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每天早上许苦根还要给她梳头洗脸,把她照顾得巴巴适适的才去下地干活,她死后,娘家兄弟气势汹汹地赶来,本来想着砸点东西泄愤——毕竟人年纪轻轻就没了嘛,但他们一见死鬼姐姐的样子,平和得很,宁静得很,卧床一年多,身上愣是没长一个褥疮,再想胡闹的心,也按下去了。”
素琼眼里的神采便更亮一点,忍不住说:“我在远秀爸爸那里,挨了不知多少拳脚,他凶起来,把孩子当面粉口袋拎起来就扔……我啥都不盼,就盼下半辈子找一个能疼远秀的人,比啥都强。”嫂子不说话了,搂住了素琼肩膀,姑嫂俩静静地沉默着。嫂子心疼着素琼之前的婚姻,比嫁给魔王还糟。素琼呢,她心潮起伏,想的却是另一码事:疼远秀,我将来在九泉之下,才会安心。素琼没有告诉哥嫂,她提离婚,哪怕净身出户,也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男人拳脚狠辣更胜往日,素琼挺过了这一场,到哥嫂家的路上,已经发现自己在咯血了,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却已抱着灰暗的心想道:如果将来我两腿一蹬不在了,远秀怎么办?
现在,素琼对远秀的未来,放下了担心。苦根吃喝了远秀的“碗底子”,苦根没有嫌弃这个拖油瓶女儿一丝一毫!
苦根不知道短短时间内,素琼心里已经起了重重波澜,他只憨憨地觉得素琼好,小丫头远秀也好,她们娘俩住进来,家才像个家,志兴也有了妈。素琼这个后妈,不是做做样子地待孩子好。和苦根领证前自然见过了,那次没见到“儿子”志兴,素琼便向苦根细细打听了志兴有多高,穿多大码的鞋子。到了“一家四口”团圆时,素琼从包袱里一口气为苦根拿出了一套衣裤,一双鞋袜。那鞋,竟如同比着脚长短做的,志兴一看,高兴极了,赶紧脱下脚上那双前开口后露跟的破鞋换上,仰起小脸,甜甜地喊了声:“谢谢姨!”叫姨,也是素琼主张的,她才嫁过来,不用马上改口,逼孩子喊妈,等到了时候,孩子想喊了,自然会喊。
苦根和素琼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小食店门口,两人像是商量好了,苦根大手在嘴前拢个喇叭,喊道:“远秀,远秀,我们回家了!”而素琼喊的是:“志兴,志兴快过来!”俩孩子手拉手从街角跑过来,一人嘴里塞一根棒棒糖——志兴今年的压岁钱还存着没动呢,拿来给妹妹买糖,他心里欢喜!
两个孩子走中间,大人一边一个,仗着马路宽,手牵手往家走。镇上有发财人家,买了收音机,偏要显显富,将音量旋到最大,一个热情如火的声音正唱着:“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远秀对志兴解释:“这是今年春晚一个大哥哥唱的呢,我爸爸家里有台十四寸的彩电哦!我是在电视上听大哥哥唱歌的!”
志兴却一下子发了牛脾气,甩开远秀的手,指着苦根道:“现在他才是你爸爸!”志兴丢下没头没脑这一句,仿佛自己受了天大委屈,跑开了。远秀冲着自己妈妈吐吐舌头,做个鬼脸,虽然嘴里嘟囔着“哥哥好小气哦”,却也撒开双腿,去追赶那个生气跑掉的志兴。
三
素琼曾经担心过,怕远秀不适应落凤坡的生活,毕竟,她亲生父亲所居村落是平地,比这儿耕种条件好得多。素琼的前公公婆婆两位老人又格外地能干,忙完了地里的活,还寻摸着搞副业。一家人奋斗了几年,竟办起了一个红红火火的蜡烛工坊。在1987年,农村好多地方都没拉通电线,县城里呢,三天两头都在闹停电,也不晓得是发电工人偷了懒,还是供电工人打了瞌睡,线路动不动就跳闸,这一断电,就得借蜡烛照明。于是,那两年素琼前夫家里,真是靠蜡烛赚了不少钱,连彩电这样的稀罕物事都备上了。可就算家财万贯又怎样呢?不就因为兜里有了两个钱,前夫才这么大吃大喝,又被人拉上牌桌,赌了几把,先是小赢,后来连连输钱,却就此迷上打牌,像是瘾君子找到了他的鸦片烟。素琼怎么劝说,对方都不肯“戒掉”,不戒也就罢了,还动辄就对素琼拳打脚踢,大骂她是扫帚星,生不出儿子的瓜婆娘,如果不是她这么绝顶晦气,他在牌桌上哪里会输得那么一塌糊涂?
唉,过去的事,再想它干什么呢?不过是多添一分伤心罢了。素琼掀起衣角,擦了擦眼角,两个孩子已经头碰头地吃完了稀饭咸菜,该去上学了。志兴因为亲生母亲一直病弱,苦根对这个儿子的照顾称不上多下细,所以他去年才进学校读书。现在,比妹妹高半个头的志兴读二年级,远秀读一年级。
素琼担心远秀在落凤坡住不惯,真是多虑了,上学第一天,远秀就认识了好几个同龄的小朋友。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落凤坡人,对于这个外地来的明远秀,倒是格外友爱,争抢着和她做朋友,要远秀多讲一些落凤坡以外的事情给他们听。
毛谷川和周小方是男生,简春晓是女生,但他们还小,又是乡下孩子,没有太严格的“男女有别”念头。放学前,毛谷川和周小方就说了,要明远秀和他们一道回家。村小学离村民聚居的地方,中间还要翻一道梁子。简春晓是简云开老师的独生女,她跟着爸爸,就住在村小学里。这让周小方很羡慕,说全校唯有简春晓一个人,可以每天早上睡到打第一遍铃再翻身起床也不迟。毛谷川笑嘻嘻地捅了周小方一拳,说你以为都像你啊,懒得像小猪,老是睡过头。
简春晓呢,人家可一点都不领周小方的情,噘着嘴说:“我宁愿像你们一样,住在梁子那边,这样,我就每天都能和远秀牵着手一道上学放学啦。”远秀抿嘴笑了,腮边现出小小梨涡,很好看。她也喜欢简春晓,女孩子在一起,拿一根细线玩“绷线”,你来我往,都能兴致勃勃地玩上半天,或者取一块小手绢,叠成小老鼠的形状。春晓手最巧,她叠的“老鼠”,摸摸背脊,可是会“跑”的哟。
远秀拉着春晓的手,两个女孩子还有好多悄悄话要说,不过眼看太阳要下山了,校门口杵着一个“旗杆”,已经等了很久。他想走过来催促远秀,却走了几步又退回原处,春晓抬头见了,逆光中此人细瘦,比他们个高,兀自吓一跳,捏捏远秀手轻声问:“远秀,那个是不是坏人啊?他好像一直看着我们这个方向。”远秀张了一张,笑着安慰春晓不必害怕:“那是我哥,不是坏人,他等我一起放学。”
志兴班上有同学嘲笑他,说他牛高马大还在读二年级。十岁的孩子,早晓得害臊了,志兴对这种话又无力反驳,只能闷闷地呆在那儿,上课像一块石头,下课像一根旗杆。放学路上呢,周小方和毛谷川,一左一右,像是哼哈二将,护送远秀回去,志兴就像一个落寞的武士,一言不发跟在后面。
小男生对比自己年龄长、个头高、力气大的男孩总是心里犯怵的,周小方先还兴致勃勃地让远秀讲电视机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是话匣子吗?是拉着画片的收音机吗?为什么远秀说那里面有人唱歌跳舞?还演相声,相声又是什么东西?听起来怪里怪气的,难道比唱大戏还好听?周小方嘴巴不停地说啊说啊,往往远秀还来不及回他,他又扯到别的事上了。好不容易在自己喘气的间隙,周小方往后一瞥,打了个冷战,转回头小声对远秀说:“你哥好吓人哦,他一句话都不说,黑着一张脸,像是喜欢打架的样子。”“你才喜欢打架呢!”远秀当即翻了周小方一个白眼儿,她不喜欢任何人说志兴哥哥的坏话。翻了白眼儿,远秀再加一句:“我不跟你们同路了,我要和哥哥一起走。”
远秀沉下小脸,站着原地不动,见她真生气了,毛谷川只好道声“明天见”,拉着周小方往前走,周小方还嘴碎地评论:“看远秀哥那木头样子,他有话和远秀讲吗?”毛谷川拉着他袖子,小大人般地摇摇头。
志兴呢,看到远秀和他一道走,竟像是得了天大的恩赐,他三两下抢走了远秀斜挎的书包,背在了自己身上,一路小心地提点远秀“这儿有个坑”“小心,那儿有道泥巴坎”,以此暗暗表达心中的好意。
四
远秀觉得落凤坡处处都好,爬坡上坎都有趣,但只是提起一家人,她小小的心里会有几分不舒服。那家人姓秦,可巧又是苦根家的邻居,两家中间只隔一堵土墙,墙角被雨水泡酥了,狗儿打个洞,能从那里自由出入。志兴告诉素琼姨:“秦宝来心思最多,我妈还在的时候,在院子的枣树下晒太阳,他站在围墙边上,拿个晾衣杆子将结枣子的枝条拉过去,噼里啪啦打枣子,落到他家院里。我妈叫他不要淘气,他竟然骂我妈是瘫子,没有二两力,气得我妈心口更痛了。我讨厌秦宝来!”素琼也不太喜欢秦家一家人,但她刚嫁到落凤坡不久,心想邻居之间还是“以和为贵”更好,所以心里再不乐意,也教育志兴和远秀这对子女,要和九岁的秦宝来好好相处,毕竟孩子们年龄相仿,在一起玩的时候多。
远秀赶在志兴开口前大声说:“妈,我才不要和秦宝来玩,他长着一双滴溜溜的老鼠眼!”素琼差点噗嗤笑了,她好歹忍住,正色道:“不要乱说,你们去割点青草吧。”远秀一听就高兴地挎上小篮子,和志兴一道出门了。舅舅还是疼远秀的,前几天托人送来一只毛色雪白的小兔子,俩孩子爱极了,一放学就去河边给小兔子割新鲜的青草。
说起秦家,一共三口人:秦端公、曹金花,两口子四十岁才生了个儿子秦宝来,简直是捧在掌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秦端公真名叫什么,远秀一直没弄清楚,问了苦根,苦根想半天,说秦端公继承的是“祖业”,秦家的老爷爷、老爸爸以前也是“跳端公”的,传给秦端公这一代,所以秦端公年纪轻轻就被称为“端公师傅”,大家倒忘了他本名叫什么。也不晓得是不是常和鬼神打交道,有什么冲撞,秦家两口子结婚二十年都没开怀,急得秦端公成天价又是开神坛,又是让媳妇喝符水,好歹在曹金花四十岁时,肚子慢慢鼓起来,十月怀胎,生下的又是一个带把的,让秦端公喜得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恨不得将儿子当成宝贝供起来。
大家是邻居,素琼嫁过来,不好不去曹金花家里坐坐,只去了一次,倒留下蛮深刻的印象。远秀听妈妈说,秦家堂屋的墙壁上,挂着些神仙像,什么“三清图”“功曹图”“马元帅图”“师坛图”,图上的神仙都腾云驾雾,高高在上。大木桌上,放着牛角、马鞭、长长的鬼钱,还有雕龙身的祖师棍、刷有石灰的木大刀。那天素琼也恰好看到秦端公“作法”,村里有个小孩肚子痛,去过医院也没查出啥问题,小孩的家人病急乱投医,跑来求端公,秦端公便在自家院里为小孩画符念咒。只见秦端公一手提鬼钱,一手燃三炷香,冲着鬼钱指指划划,口中念念有词,之后点燃鬼钱,让香纸灰落进水碗中,叫小孩喝下去。素琼之前没看过端公作法,这会儿有点眼花缭乱,又看那符纸水黑乎乎脏兮兮的,她忍不住插句嘴:“娃儿肚子痛,还是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才好啊,喝这水下去,会不会不太卫生?”这话一说,曹金花刚刚还和颜悦色的脸,立时就垮下来了。素琼怪自己多嘴,也不敢多坐,讪讪地告了辞。
素琼和苦根说起这件事,苦根苦笑着摇摇头,说自己从前也花了不少钱,让秦端公作法,帮忙驱走志兴妈凤英身上的“邪魔”。凤英身子骨一天弱似一天,秦端公还主张苦根将医生配的药都倒进水沟里,说“邪魔”不除,吃再多的药也没用。苦根后来坚决不听这些神神鬼鬼的话,秦端公也生了气,一墙之隔地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秦端公却愣是有两三年不肯和苦根主动打个招呼说句话。后来凤英过世了,秦端公还在村里四处说苦根两口子心不诚,如果他们早点心诚去“请神”,说不定人也不会走得这么早。素琼听了这话,倒吸一口冷气,觉得这近邻真不是省油的灯,凤英人都不在了,他们还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往苦根伤口上撒盐嘛,从此也打消了和秦家亲密往来的念头,虽是近邻住着,却处得不咸不淡的。
曹金花何许人也,素琼当着病孩父母说出符纸水“不卫生”,她就在心里记了人家一个大大的恨,又看这当拖油瓶跟过来的明远秀和她妈一样不识抬举,和她那个哥哥有说有笑的,一看到自家宝贝儿子宝来,立即收了声音,低下脑袋。不晓得他们是从哪里学的这种做派,气得曹金花直咬牙。
秦宝来其实很想和远秀一起玩,但远秀看到他,就像看到感冒病毒,躲得远远的。碰了几次钉子,秦宝来心里也来了气,想道:哼,你不和我玩,宁愿巴巴地割草去喂这只臭兔子,讨厌死了!这只臭兔子,死了才好呢!
秦宝来家里,还剩半包耗子药,他便用一根红萝卜做诱饵,引小白兔从墙洞过来,往兔子嘴里塞了一把老鼠药,再将兔子从墙洞塞回许家。秦宝来毕竟还是个孩子,一时冲动做下了恶毒的事,他自己先害怕了,在家里心神不宁,到底呆不住,拔腿往村口跑。今天秦端公去邻村作法,他想去迎接爸爸一道回家,爸爸连鬼神都不怕,和爸爸在一起,他心里才安定。
哪里晓得,秦宝来前脚走,曹金花后脚就从菜地拔了草回来,一看自家院子怎么跑来了一只毛茸茸的不速之客呢?她哪里晓得,小动物也有灵,这小白兔被强喂了一肚子毒药,现在痛得红眼冒金星,它唯一的记忆是那个该死的墙洞,便又从这儿钻进去,以为回到邻居家院子,便能止住疼痛。那曹金花一见脚步迟疑的小白兔,大喜过望,自语道:“哼,这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可不是我故意害你啊!”一边这样想,曹金花一边提起了兔子的后腿。可怜这兔子力气稀薄,竟连多挣扎两下,都是不可以了。
五
那天秦端公作了一场“大法”,排场多,得的红包就大,他心里喜滋滋的,虽然比往常回去的时间稍晚,但想到了包里的钞票,脚步轻快,嘴里还哼起小曲来。走到村口大槐树下,看到踮脚等他的儿子,心情更是大好,夸奖宝来道:“乖儿子,对你爸爸这么孝顺,长大一定有出息!”秦端公已接近半百,背不动扛不动了,只能拉着儿子小手,慢慢往家走。秦宝来亲手害了兔子,心头当然紧张,但现在拉着秦端公,像是得了依靠,眉心也舒展几分。秦端公呢,他正在兴头上,倒没在意儿子小手汗湿得厉害。
到了家门口,只听一墙之隔乱哄哄的,志兴在嚷:“兔子,出来,出来!”中间还夹杂着远秀的细细哭声,秦端公没在意,头一昂进了门,大声喊:“金花,今天我挣了不少钱,金花!”秦端公忽然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倒在饭桌旁地上的曹金花。她蜷着身子,鼻孔和嘴角都有血渍,手上还抓着一只没啃完的兔腿。桌上的红烧兔肉已经不冒热气了,凝了一层冷油,秦宝来看了一眼,便俯下头,大声呕吐起来。
曹金花死了,秦端公闯进苦根家,又打又砸,幸而村里人跑来,七手八脚地拉开了他。秦端公哭着大喊:“许苦根,我日你八辈子祖宗!你是安了什么心,用毒兔子害我家金花?我从今和你势不两立!”苦根嘴笨,不知如何解释,村里到底有脑筋清晰、嘴巴伶俐之人,将问题抛给秦端公:“这是人家许苦根女儿养的小兔子,怎么又会到你家餐桌上去,还把你老婆给毒死了?”这一问,秦端公顿时哑口无言。
秦端公想破头都想不明白,这只温顺可爱的小白兔咋会变成毒兔子的?他闹不清这毒从何而来,但内心认了死理:都是许苦根一家人害死了他的金花,兔子是他家养的,他们一个都脱不了干系!秦端公不但自己这样想,还将儿子拉到面前,叮嘱他道:“许家没一个好东西!你妈妈就是死在他们手上,记住,以后少和他们来往!”秦宝来当然是频频点头,汗湿后背。
心里藏了一个大秘密,比背上驮了重负还累,这世上,只有秦宝来晓得是自己阴差阳错害死了自己的妈妈,但他不愿这么想,宁可像爸爸那么推卸责任,将所有事都推到远秀身上,恨得牙痒痒:如果不是那个讨厌的小丫头养兔子,他怎么会给兔子喂耗子药呢?兔子不吃耗子药,又怎么身中剧毒,被他妈妈捉来吃下,反而害死妈妈呢?
想到罪魁祸首是远秀,宝来心中一下子就轻松了。这天,学校课间休息,远秀才从茅厕出来,宝来看看旁边没有别的学生,他心中的恶念便冒出头来,再也抑制不住行凶的冲动,捡起地上一块石头,便往远秀头上砸。远秀哎哟一声,回头看到是秦宝来,不由得怒目相向,责问他道:“你干什么?”秦宝来呲牙,跑来揪住远秀的小辫子,将她拖倒在地,拳头又慌又急地往远秀脸上身上打,远秀是“砂鼻子”,一拳下去,立马鼻血涌出,她尖声哭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茅厕和教室离得远,志兴并未听到远秀哭喊。倒是那毛谷川,他和周小方玩丢沙包,周小方那个笨蛋不小心丢得太远,落到田里,毛谷川便从茅厕这边过去捡,离田更近,正好看到秦宝来欺辱远秀,打得远秀鼻血长流的一幕。毛谷川虽比起秦宝来年龄小、个头矮,但他一点不怵,埋头弓背,像是一头愤怒的小牛,直直冲了过去,将秦宝来撞开,救下远秀。要论打架,毛谷川并不是秦宝来的对手,但他此刻气势吓人。而秦宝来,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义之师”,看到远秀鼻血流了满衣襟,自己先怯了三分,也无心恋战,恶狠狠丢下一句“你们全家都是杀人犯”,便匆匆逃跑。毛谷川扶起一塌糊涂的远秀,又找来清水拍她脖子,帮她止住鼻血。远秀哀哭:“我没有害曹嬢嬢,不是我啊。”毛谷川像小大人一般安慰她:“不是你的错,都是秦宝来坏!”
周小方左等右等,不见毛谷川捡沙包过来,遂跑来一看,被远秀这模样吓一大跳,晓得是秦宝来做出这样的坏事,捏紧拳头顿足:“远秀,你讲一句,只要你讲一句,我和毛谷川帮你去打人,那秦宝来太坏啦!再加上你哥,我就不信,我们三个人,还打不过他一个!”此刻,远秀已止住了她的眼泪,懂事地说:“你们不要打架,也不要告诉我哥。”顿了顿,远秀又伸手揩了一下腮上的眼泪道:“我不想爸妈他们不高兴。”周小方还挽袖子绑鞋带,极力做出“出征战士”的样子,毛谷川拉住他,摇摇头道:“听远秀的吧。”
周小方没打成架,噘着嘴回家,他家里也不太平,正闹得鸡飞狗跳。周小方的爸爸周幺鸡是个驼背,虽然他老婆蔡包子生得矮胖,在个头上并不占太大优势,但周幺鸡仍然觉得压抑,每次吵架,都要双脚起跳,几乎是蹦一下才能吵出一句来,不蹦不跳,嘴巴就连话都不会说了。
“你能干?还敢蹦蹦跳跳的!能干就让我们娘俩过这种日子?吃泡菜已经吃了一冬,我现在满嘴犯酸水,还有人问我是不是又给小方怀了弟弟妹妹呢!”
“你再怀孩子?天哪,盐碱地还想打出粮食来?别说这种惹人发笑的话吧!难道是你一个人冒酸水吗?老子不也吃了一冬的泡菜,肚里连一分油荤都寻不到!”
“你寻不到油荤怪哪个?难不成还怪到我头上了?当年,你一个弹花匠,四处流浪,造孽兮兮的,都是我爹妈同情你,招你当了上门女婿,结果你这个驼背还不知好歹,一点不晓得感恩……”
“我感恩?天哪,摸着良心说话吧,你当时都二十好几了还嫁不出去,不是都嫌你躺着像冬瓜,站起像南瓜吗?搞得好像你嫁给我,还是我占了你家多大便宜似的,我要是不娶你,当时凭你那条件,能顺当嫁出去?”
连小小年纪的周小方都晓得,话赶话说到这里,该有哭声响起了。果真,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说到“蔡包子”这个绰号来历,从小被人叫包子,叫到现在,她难道不晓得自己矮自己胖?但周幺鸡这个背时的驼背就说不得,说了,她便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伤伤心心哭了起来。
六
“大盖帽”拿着明晃晃的手铐,到村里带走了垂头丧气的周幺鸡。这事过去了好久,大家都还拿来议论,仿佛是一碟炒得喷香的黄豆,作为谈资,越嚼越上瘾。
蔡包子后悔极了,悔得肠子都青了,她怎么晓得呢?那周幺鸡,平时三棒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家伙,他有啥本事去充英雄、扮好汉?他们两口子拌嘴,从周幺鸡入赘就一直拌到现在,她哪晓得这男人会被她几句话戳了“痛筋”,出门就干了这种傻事呢?世上当然没有后悔药卖,蔡包子就算把眼泪流干,男人还是坐了监牢。周幺鸡这个砍脑壳的不成器就罢了,这还连累了家里的婆娘娃儿,走出门去,就算村里人当面不说,但看他们那种躲躲闪闪的鬼样子,蔡包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天晓得他们在背地怎么嚼舌根子?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蔡包子决定先发制人,她找到街坊邻居,开始了如同祥林嫂一般的诉说。
“你说,我哪晓得周幺鸡这个憨家伙,他能有这么大的气性?我们平时吵嘴是吵嘴,都不往心里去,吵完了,我还是给他捞泡菜、煮稀饭。对,他那天也赌气说不想吃泡菜了,吃得肚子都发了青,但皇天老爷呀,不吃泡菜,你还想吃肉不成?对,我就是那么问他了,问他是不是馋嘴巴想肉吃,又问他虽然背上多了一个罗锅,但还算顶天立地一男人,怎么就挣不了多两个钢镚儿,好给婆娘儿子割块肉吃?哎呀,他嫂子,我现在不敢回想,回想起来就要流眼泪,泪流多了,眼睛发痛,我怕小方还没长大,自己都成瞎婆子了。但是跟你说啊,那日他听了我这话,简直像斗鸡一般,眼睛瞪得那叫一个吓人,瞪着眼珠子,声音在喉咙口打滚:‘放心,我这就出去找钱,一定割回十斤猪肉,让你和小方吃得嘴角流油!’天哪,我哪里晓得,他出门就跑去偷牛呢?我要是晓得,就算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说出激他的话啊!他嫂子,你给我评评理,我这话是不是真伤了他的心,把他逼上了这条路?我想不通啊,呜呜呜……”蔡包子千篇一律地哭起来,那些津津有味听八卦的婶子大娘也千篇一律地劝她不要多想了,小心身子,还要照顾小方呢。哦小方,想到自己唯一的儿子,蔡包子又哭得直擤鼻涕。
村里那些女人,当面对蔡包子说“保重身体”,回家后却幸灾乐祸。特别是到了夜里,夫妻俩熄灯上了床,头挨头躺一块儿,女人总要卖弄几分:“你看,妻不贤,夫招祸。这周幺鸡平时几多老实一个人,若不是受了蔡包子怂恿,哪里会想到偷牛卖了好割肉?就是蔡包子嘴馋,惹出这么大的事端!”男人自然是搂紧女人的热身子,一迭声地赞扬还是自家女人贤惠,自己运气比那蹲大牢的周幺鸡好上千百倍。
唯独素琼,她对苦命的蔡包子没有讥讽、嘲笑,蔡包子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诉说周幺鸡偷牛事件始末时,她静静听着,还陪蔡包子洒了几滴热泪。听完了,回家她在饭桌上对家里人说:“周小方的爸妈都不容易,就是一时糊涂才做下错事。”素琼又将脸转向一对儿女,叮嘱道:“你们出去,千万不能笑小方,欺负人家啊。”远秀放下粥碗,舔了舔嘴皮大声说道:“妈,您放心,周小方是我好朋友,我才不会笑他的!”志兴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那几个念小学高年级的大孩子打周小方,逼着他往泥坑躺时,志兴刚好背着柴火路过,他原本想几步走过去算了,但那几个大孩子实在过分,他们不但踢了周小方几脚,还骂他是“贼种”,只配躺在泥坑里吃泥,不配上学。出于一种孩子气的恶作剧,他们竟然将周小方书包打开,将里面的书本、铅笔、橡皮等都往泥坑里倾倒。周小方哭了,身上的痛不算什么,但他的书本文具都被糟蹋了,他还拿什么来上学呢?
志兴顿时火冒三丈,哪能这样欺负人呢?他丢掉柴火,上前一推,便将其中一个大孩子也推到泥坑里。这下,大孩子们将目标对准了志兴,他只有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方有三个人,而且都比他大,但志兴一声不吭,挨了火辣辣的巴掌拳头也不吭气,他的牛脾气犟到底了:今天就是要帮周小方,就是不让这些小坏蛋欺负周小方!
志兴以为今天难逃一顿饱打了,但头顶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随即大孩子们像受惊的老鼠一般四下散开。志兴茫然地抬起头,看到简云开扶了扶跑得太快下滑至鼻梁的眼镜腿儿,伸手将周小方拉起。简云开将另一只手递给了志兴,但志兴没要老师拉,他自己从地上撑坐起来。简云开对志兴说:“我晓得你是许志兴,我们班上明远秀的哥哥,是吧?你妹妹远秀特别聪明,脑瓜好使。”接下来,简云开又转脸安慰周小方道:“小方,那不是你的错,他们骂你是不对的,你不要伤心了。”
“简老师,志兴哥,谢谢你们。”周小方眼里噙着大大的两粒泪珠,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他小小的心灵埋下了一粒种子:这两个人,都是他的恩人,将来,他一定好好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