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博士来到树林时，温妮莎还在静静地流着泪。但他好像并不介意，而是走到两人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是我查到的东西：几个星期以来，奥泰托斯每天都会到乌尔苏斯的工作室去。那男孩的大致印象是，雕像依旧处在准备阶段。不过，由于任何人都不许进入工作室，我们便无法得到佐证了。然后在几天前，男孩一早起床，吃了几片非常美味的小麦饼后，就到工作室去了。事情也就到此为止，没有人再看见他离开。虽然这算不上可疑，不过奇怪的是，那天乌尔苏斯却突然宣布雕像已经快要完成，只需再用上几天就能完成收尾工作了。”

“那算快吗？”罗丝问道。她只在八年级的艺术课上做过一只陶罐，对这方面不太熟悉。

“我觉得算。”博士回答，“虽然雕刻家并非每时每刻都需要模特，但制作雕像这件事，我感觉一般需要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当然，我并不是专业的雕刻家……”

罗丝露齿一笑，“怎么，意思是你从来没跟米开朗琪罗或是其他雕刻家学过艺？”

博士向她投去警示的目光，罗丝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抱歉。”她咕哝道。

“没关系。”他小声回答，然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或许，我是该抽时间到文艺复兴时期去看看了。博士的《大卫》雕像，听起来还真不赖。”他又提高了音量，“还有一个疑点，如果雕像已经接近完工，那乌尔苏斯应该早就投身于雕像的打磨中了，而不是还在做什么准备工作。大理石看上去雪白耀眼，但加工起来却不太干净，泥巴，尘土，要多脏有多脏。然而，却没有任何人看到乌尔苏斯或奥泰托斯因此变得蓬头垢面。”

“所以……说来说去，他并没有在制作雕像？”罗丝问道。

然而，博士却又指了指雕像。“但那确实是证据。”他说道，“不管怎样，我们都有必要去他的工作室看看，查清他是如何制作雕像的。”

“嗯，我早就准备好去当模特了。”罗丝回答道。博士点了点头，“很好，不过要我说，咱们不如现在就去看看，如何？”

罗丝笑了起来，“你这人就不能老实待上两分钟啊！”说完，她便转向了温妮莎。女孩此时已经停止哭泣，可看起来情绪依旧有些低落。“你还想在这里坐会儿吗？如果有人过来，你就说正对着这座雕像冥想。可以告诉他们，是我叫你这么做的。”

温妮莎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后，博士便与罗丝离开了树林。

“她怎么了？”博士问道，“下周三将有厄运降临吗？”

罗丝对他皱起了眉，“她并不能预见未来，这可是她自己说的。我告诉她可以送她回家，但她说自己并没有家，然后就哭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她离家太远了。”博士说道。

“而且还被困在这里，成了一个奴隶。”

他点了点头，“我也不喜欢这样，但你得知道，有些奴隶还是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们最后得到了自由，或是赎回了自由。”

“但并不代表那就是对的。”罗丝喃喃道。

“对，”他说道，“确实不能。”突然，博士抓住了罗丝的胳膊，把她拉到了一棵树的后面。

“怎么了？”她用嘴型问道。

过了一会儿，他才把罗丝松开，“是乌尔苏斯，我刚才看见他了。”

“那就意味着，他现在不在工作室！”罗丝接过话头。

“难道还有比这更适合造访的时间吗？”

于是，两人快步走向马厩，时刻注意着乌尔苏斯是否回来了。博士推了推工作室的门，发现已经上了锁。

“音速起子？”罗丝说着，望向博士的腰带。

“在庄园里。”博士回答道，“你知道没了口袋有多让人恼火吗？我仿佛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每次想把手插进口袋时，却又发现它们并不在那儿。”

“你需要一个可以挂在腰间的小袋子。”罗丝对他说道，然后抬起一只手，从头发里拆下一根银质发针，一束鬈发也随之松脱了下来。随后，她把发针递给博士，“我猜只能改用老办法了。”

他点了点头，“既然我们身在古罗马，那就入乡随俗吧……”

罗丝负责望风，不一会儿，博士就把门锁给捅开了，而乌尔苏斯也还没有回来。他们总算打开了门，博士就像是房子的主人一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第一间房有些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个水罐、一只杯子，还有一大块面包。他们来到另一间房，发现一位容貌俊俏的青年正坐在长椅上。见到两人进来，青年立马跳起来鞠了一躬。

“哦，你好啊。”罗丝说道。

“你好！”博士附和道，“我是博士，这是罗丝。你是谁呢？”

青年似乎有些紧张，“我叫提洛。请原谅我冒昧一问，不知二位来到此处，是否得到了我主人乌尔苏斯的允许呢？他可是不让任何人进入工作室的。”

“哦，他不会介意的。是他叫我们直接进来的，还说专门留了门。他平时外出，不可能不锁门的，不是吗？”

提洛摇头表示不会。

“那不就对了。”

罗丝咧嘴笑了笑，“我们想参观参观。你知道吗？我马上就要给他当模特了。”她说完，便踮起脚尖转了个圈儿，“下一位超模就是我。”她看着提洛，注意到了他修长结实的形体、完美的容貌，以及柔软的鬈发，“我猜，你也是来当模特的，对吧？”

提洛点了点头，“是的，主人把我买下来就是为了这个。”

罗丝拉长了脸，“我觉得自己永远都无法接受那种行为。”她看着提洛困惑的目光，便摇了摇头，“别在意。告诉我，当模特的感觉怎么样？”

他朝她笑了笑，“不知道，我还没开始呢。不过，我觉得有点儿紧张。”

“我懂你的意思。”罗丝赞同道。

“击退怪兽、探索月球、斩妖除魔，这些都比不上一动不动地站上好几个小时，还听凭一个汉子一直在旁边拿着凿子敲敲打打。”博士插嘴道。

罗丝叫提洛别理他。

随后，她走到角落去察看那堆零零碎碎的物件——长矛、弓箭、号角、安着小翅膀的帽子。“这就是成为神明要用的所有东西了。”她说着，拿起号角摆了个造型，“怎么样？”

“你一定会给我带来好运的。”博士说完，便从她身边走过去，打开一扇扇门开始察看。“这可真奇怪。”他说道，“什么很奇怪？”罗丝说着，翻了个白眼，因为博士看什么都可能觉得奇怪。

他皱起了眉，“嗯，乌尔苏斯确实是打算制作两尊新的雕像吧——你和提洛一人一座。但是，这里却连一块石头都没有。”

罗丝耸了耸肩，“可能还没有运到吧，恐怕罗马没有次日达服务。”

博士的耳朵竖了起来，“啊哈，这笨重的脚步声应该就来自我们的大雕刻家。我去问问他吧。”

这时候，房门打开了，乌尔苏斯走了进来。一看到博士和罗丝，他的脸色立马黑了下来。“我记得早就提醒过你们，任何人都不准进入我的工作室！”他咆哮着，然后瞪了提洛一眼。青年紧张地往后缩了缩。

博士走上前去。“别怪那孩子，”他说道，“也别怪我们。非常遗憾，你并没有通知罗丝什么时候需要她过来，所以身为和蔼友善之人，我们就主动上门来问你何时方便了。仅此而已。”

乌尔苏斯似乎冷静了一些，但罗丝觉得还远远不够。直觉告诉她，惹怒这个男人会很危险。“日出后第三个钟头到这里来。”他低声咕哝着，罗丝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朝他敬礼嘲讽的冲动。

“博士能跟我一起来看你创作吗？”尽管能猜到答案，罗丝还是问了一句。

“不！”雕刻家咆哮道，“不，他不能！我不允许任何人旁观！”

“我就问问而已。”罗丝说道。

“我发现你这儿没有用于雕刻的石头。”博士明知乌尔苏斯想让他们立即离开，却还是故意说道，“我正好认识几个商人，他们有市面上最好的大理石，我可以——”

“石头已经在路上了！”没等博士继续编完他的谎话，乌尔苏斯就大声喊道。

“好吧，好吧。没必要感谢我的慷慨提议。”博士说道。

“你的提议？你说你认识大理石商人，还擅闯我的工作室？你根本就是个竞争对手，想来偷走我的创意！”

“没，我可不是。”博士愤愤不平地说道。

“他不是雕刻家，”罗丝插嘴道，“半小时前，他刚告诉过我。”

“没错，”博士说道，“很高兴一切都解决了。”他转过身去，开始检查满桌的雕刻工具。

“你是在挑战我的耐心吗？”雕刻家再次喊道。

“哦，真是抱歉。”博士嘴上说着，却依然忙着弯腰察看，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随后，他拿起一柄凿子说道：“你把工具保养得真好，别人甚至都看不出这上面有任何使用过的痕迹。”

“我是个细致的工匠。”乌尔苏斯回答。

“你一定是的，”博士似乎备受触动，“连你的工作室都一尘不染，哪儿都看不到一丝大理石的灰尘。当然，我猜一定是因为有奴隶为你打扫的缘故。”

“我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这里，”乌尔苏斯重复道，“除了我的创作对象。格拉西里斯不会进来，他妻子不会进来，连奴隶也不会进来。他们都尊重我独自进行艺术创作的权力，只有一个人毫无顾忌，那就是你。”

博士满脸惊讶，“是什么让你这样想？我们马上就走，你觉得呢，罗丝？”

“现在就走。”她轻轻朝提洛挥了挥手，对方也冲她笑了笑。

“说到做一名细致的工匠，”博士一边缓缓向门口走去，一边说道，“我猜，那就是你戴手套的原因吧，为了保护双手？你真是走在时尚的前沿啊，我好像还没见过别人——”

说到这里时，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外。乌尔苏斯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紧接着，里面传来响亮的落锁声。

“很明显，他不愿意分享自己的时尚秘诀。”博士说完抬起了头，细细地观察起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来。罗丝心想，他应该对此颇为拿手。“走吧，我看现在快到晚饭时间了。”

晚餐前，罗丝找玛西亚说了一会儿话，但那并没有花多长时间。看着自己的成就，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随后便赶回房间做起了准备。今天的晚餐让她有点儿紧张，不过，罗丝好歹也跟母亲度过了人生的一大半儿时光，所以她猜想自己应该对任何食物都有了免疫力。

但当她终于前来就餐时，却发现自己需要适应的不只是食物。首先，一名奴隶给她洗了脚，那种感觉特别奇怪。自从那次她坐在滕比[25]海边的沙滩椅上吃冰淇淋，让母亲用一桶海水帮她洗掉满脚的沙子后，就再也没人给她洗过脚了。接着，她又被领到一张像床一样的长椅旁，然后发现自己应该趴在上面，就像玛西亚和格拉西里斯那样。她看见博士侧躺着，用一只手撑着脑袋，感觉那姿势吃东西应该方便多了，于是她也有样学样。

罗丝一直以为罗马餐桌上全是睡鼠和火烈鸟肉，让人感觉不像是吃比萨的地方，反倒更像是宠物店。不过，事实却截然不同。奴隶给她端来了一盘肉，但她完全认不出那是什么肉。上面还浇满了味道浓郁的酱汁，旁边配着她很熟悉的普通蔬菜，比如豆子和芦笋之类的。她四处张望，试图寻找餐具，但却一无所获。

博士猜到了她的想法，于是咧嘴一笑，“他们还没发明餐叉，人们都懒得用小刀。”他告诉罗丝，然后用手指拈起一片食物扔进了嘴里。

罗丝的脸都皱成了一团，“恶心死了！这上面全是酱汁。”

“是咸鱼酱，”博士说道，“把鱼的内脏发酵数月，就能得到味道浓郁、足以掩盖腐肉味儿的调味料。要知道，这儿可没有冰箱。”

罗丝觉得自己都快吐了。“那我还是吃蔬菜吧。”她说道，“他们什么时候才发明比萨？”

“如果你想吃四季风情比萨或是香辣蔬菜比萨，那还得再等上几个世纪。”博士告诉她。

“不如，我现在就去给你点菜，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制作？”博士笑着说完，又补充道，“哦，对了，饭后打嗝是这里的餐桌礼仪。”

“那只能让他们觉得我无礼了。”罗丝斩钉截铁地回答。

用完晚餐后，一名奴隶前来给他们洗手，而另一名奴隶则端来了水果和坚果，以及浇了蜂蜜的小蛋糕。这些东西更合罗丝的胃口。

整个晚餐期间，温妮莎都没有出现。

罗丝不禁心想，她是否还在外面，坐在夕阳笼罩下的奥陶托斯的雕像旁；又或许，她已经回到了庄园，正跟其他奴隶待在一起。她觉得晚餐后最好还是去看看那女孩。此时，博士正跟玛西亚和格拉西里斯聊天，听他们谈论各种无聊之人的无趣传闻，还指望博士也能知道。于是，罗丝让他留在那里，自己则悄悄溜出去，来到了小树林。果然，温妮莎还坐在那里。

罗丝穿过昏暗的树荫坐在她身边，拿出刚从餐厅里偷带出来的面包。“给，”她说道，“我担心你没东西吃。只有这么一点儿，真是不好意思。”

温妮莎微笑着对她道谢：“你真是太好了。”

罗丝耸了耸肩，“别客气。对了，你怎么不进来？”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温妮莎无助地说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我敢肯定，他们一定会鞭打做错事的奴隶。”

“但你是个占星家，又不是一般的奴隶。”罗丝试图安慰她，“他们不会鞭打你的，我也不允许他们那样。我有个主意：可以告诉他们，你需要通过冥想与星辰交流，那是你施展占星术的重要一环。这样一来，他们就会放任你做任何事了。他们认为你可以找回奥泰托斯，所以就不会鞭打你了。怎么样？”

“但当他们找不回儿子，并发现我一直在说谎，就不会再对我客气了。”

罗丝故意流露出受到冒犯的表情，“嗨！之前不是说了，我跟博士正在调查，一定能把他找回来的！”她又叹了口气，“不过，我要先为一座雕像当模特，还要在日出后的第三个钟头准时到达。但那到底是什么时间？难道我要一直醒着等太阳出来，然后数三个小时的分秒吗？”

温妮莎总算露出了笑容。“我会去叫醒你的，”她说道，“反正我现在不如以前睡得多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罗丝回答道，“我还有些事儿想在天黑前完成，所以得回去了。”

但她却并没有动，而是着迷地欣赏着夕阳西下。

她回顾着身边发生的一切：格拉西里斯和玛西亚渴望着爱子归来；乌尔苏斯贪婪地追求着艺术名望；温妮莎痛苦地承受着忧愁与恐惧；还有那些奴隶——谁又知道他们的渴望与梦想呢？然而在两千年后，他们都将被人遗忘。今日生死攸关之事，到下一个年代将变得毫无意义，而对于21世纪，就更是不值一提了。等到她出生的时候，这里的人早已化作尘土，庄园也只会剩下一堆碎石。唯一留存下来的，将是一尊女神像，而谁又能想象得到，它将在时间的长河中经历些什么呢？

对于西沉的落日而言，从罗丝所在的时间到她所属的时间，不过是转瞬之间。可对于罗丝而言，尽管她目睹过人类的曙光和地球的终结，但这一瞬间却突然如同永恒。

温妮莎吃掉了她带来的面包。“好，我们走吧。”罗丝说着，站了起来。

随后，两人一同向庄园走去，谁也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