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理学
宋学。此学最确当之名曰理学。后人尊称之曰道学。清代汉学兴,乃以时代称之曰宋学。
哲学之物虽空泛,然当社会起大变动时,必起响应而作根本之变动。盖哲学无所不包,得以一理而施诸各方面。必使哲学起根本改变,使各方面趋同一目的,不致;中突背驰而后可。宋学即承佛学之后,新兴之一种哲学也。
我国从前论理学并各种科学均不发达,学者对于讲说学术哲理,不能清楚;而整理著作时,复缺乏条理系统,更不能注意于由浅入深诸点(不独理学,一切学术皆然)。故研究理学,非下一番工夫,并头脑清楚之人,不易明白。
关于参考书籍。近人于理学之著作,有吕师所著《理学纲要》(民国十四年时吕师于沪江大学编成讲义,十五六年于光华大学编定,由商务出版),惟只述其哲学一方面,实则理学与政治、社会、道德诸方面,皆有关系也。然于近人著述中,当推最有价值,最可看。早于此书者,有谢无量(谢蒙)所著《朱子学派》、《阳明学派》、《象山学派》诸书,由中华出版,距今已三十年。谢氏读书博,学亦谨慎。此诸书节钞丰富之材料,不著己意,初学读之无益。至商务所出《文化史丛书》中,有贾丰臻《理学史》。贾氏为近代研究理学者,然其书陈旧无意味处实多,无甚价值。
此学之发达,鄙意当分为三期:(1)周敦颐、[世居道州营道县濂溪上,学者称之为濂溪先生。]张载、[居陕西郿县横渠镇,学者称横渠先生。]邵雍[谥康节,学者称康节先生。]为创建一种新宇宙观、新人生观,亦即创建一种新哲学之人物。(2)程颢、程颐始注重于实行方法,至朱熹、陆九渊而分为两派。(3)依辩证法之进步,至王守仁又合两派之长而去其短。后人以陆、王为一派,仍视为与程、朱相对立,实非。[理学至王守仁,发达已趋极端。此后渐成衰落。然理学之本身,终为一极伟大之学术也。]
佛学之弊,在于空虚而不切于实务,专恃个人之觉悟,以拯救世界,然(1)人之天资,[自生物学上言之,天资特优与特劣者,恒占极少数。]非能个个人明白佛之所谓觉悟之道者。(2)社会情势,真能接受佛之教化者,又止一小部分人,大多数人看似信奉,其实全不相干。故行之久而不见其效,且颇有流弊。在此情势之下,自然须有一种新哲学以代之。
但佛之哲学,极为高深,甚不易驳。佛教哲学之高深,在认识论方面(中国旧哲学无之,盖未发达至此程度)。创新哲学者,乃将此方面抹杀不谈,而曰:谈认识论即是错。[其实此殊为武断。]故曰:“释氏本心,吾徒本天。”天即理,理即外界的真实法则。此理学之名所由立。故宋儒之反佛,乃以哲学中之惟物论反哲学中之惟心论也。[故理学家无论其如何互不相同,必皆承认其外界的世界为真实。苟超出此范围,即属佛学矣。]
理学家中能创立一种新宇宙观、新人生观者为周、张、邵三家。周子之说,见于《太极图说》[宇宙观]及《通书》[人生观]。其说:以为“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一动一静,互为其根”)由是而生水、火、木、金、土,天地人物皆秉五行之质以生。“五行各一其性”,人物所禀五行之质各有不同,故其性亦不同。[希腊古分人为神经质、多血质、胆汁质、粘液质四种,亦同此思想。]而其见之于事,则不外仁、义二者。[以他人为本位,舍自己而顾他人,谓仁;以自己为本位,舍他人而顾自己,谓义。仁为人之本性;义为处事之办法。]仁、义本身皆善:过、不及则皆恶;故道在中正。[适当。]人何以守此中正之境?曰静。故曰:“圣人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立人极焉。”此中最当注意者:太极阴阳,非有实体。其相生也,非如母之生子,子与母为二。乃就实质之世界,而名其动静之作用曰阴阳;又即世界之本体,而名之曰太极耳,故曰:“五行——阴阳也。阴阳——太极也。”世界之由来,不可得而知,故曰“无极而太极”,言无从知之也。[周子行文晦,说太极等实不分明,而我国古代学人哲学观念浅薄,遂于此点引起种种误解,造成哲学上一大公案。若以朱子作此等文,决无此弊矣。]张横渠之说,见于《正蒙》。其说以气为惟一之原质。气之本身,运动不已。于是乎气与气之间有迎拒,因而有和合、冲突诸现象。[和合者终必分散,冲突者终必和解。]此为人心爱恶之源(因人亦气之所成也)。气,因其运动,而有轻清、重浊之不同。轻清者易变,故善;重浊者难变,故恶。人有气质之性与义理之性。气质之性出于重浊难变之形体者也,故当以义理之性克治之;而变化气质,为学问中最要之事。气之运动,有至而伸(积极的)、反而归(消极的)两种。至而伸者为神,反而归者为鬼。非谓天下有鬼神其物;乃谓物之具此两种作用者,其本身即鬼神耳。如吸是神,呼是鬼;发育为神,衰退为鬼。然则世间无物非鬼神也。张子之说,为极彻底之一元论。[周子为略观大意;张子则苦思力索,积数十年之力,而创此说。在哲学上,张子实高于周子也。]
根据物质之学,中国谓之数术。中国学者研究社会现象者多,研究自然现象者少,故此派学术不甚发达。[中国言哲学者多据社会现象,少凭自然现象者,亦因是故。]宋学倾向唯物,故喜言术数者颇有其人。其精而有创见者,实惟康节。康节最重要之观念,为“数起于质”、“天之象数可得而推,其神用不可得而测”、“以物观物,不以我观物”、“易地而观则无我”数语。数者,事物必至之符,其原因在于物质,故曰“数起于质”,此等可推测而知。然宇宙间何以有是物,物何以有是理,则所谓天之神用,不可说也。“以物观物,不以我观物”,谓绝去主观。主观之根源实在自私,离开利害关系,即无主观,故曰:“易地而观则无我。”
邵子之言物质,以属于天者为阴阳,属于地者为柔刚,二者又各分太少。此盖以五行之说为不安而改之,特不欲显驳古说耳。其改八卦方位,亦犹是也(注)。问其何以如此?则曰:阳燧取于日而得火,方诸取于月而得水,星陨为石,天自三光外皆辰,犹地自山水外皆土。此可见邵子之说,由观察自然现象而得也。[一去前人五行之观念,虽于科学为不合,极堪钦佩者也。]
(注)
此八卦旧方位,见《易·说卦》,邵子以为文王所作,为后天方位。
此邵子称为先天方位,谓伏羲所作,说殊无征。盖亦取与旧说调和耳。山在西北,泽在西南……亦本诸自然现象也。
邵子之言数,以日、月、星、辰四者为基本。日之数1,月之数30,星之数360,辰之数4320[1日12时。12(360)=4320],或乘或减,而成其所言各数。其言时间,以元、会、运、世为单位,30年为一世,129600年为一元,邵子曰:“一元在天地之间,犹一年[一单位,如是循环不已。]也。”盖因宇宙悠久广大,无法经验,乃欲截取其中之一段或一部,研究之而得其公例,以是推诸其余。此为凡数术家公共之思想。扬雄《太玄》,欲据一年间之变化立为公例,亦犹是也。夫既因无法经验而欲据一部一节以推测其余,则其所立之说,自不能谓为必确,不过姑以是为推测而已矣。此起凡术数家于九原而问之,必无异辞者也。迷信者流,乃云邵子之数学,可以豫知未来,不亦适得其反乎。[至其以元、会、运、世,而言皇、帝、王、霸,复以《易》、《书》、《诗》、《春秋》配合之,而《礼》、《乐》为实质,随四者而高低等,亦无甚意味矣。]
邵子之说,见于《观物内外篇》[言理]及《皇极经世书》[言数];其《渔樵问答》,浅薄已甚,必伪物也。
理学引入实行方面,最重要者,为大小程、朱、陆、王五人。大程以识仁为本,[仁,即社会性。仁为目的;义为手段,为附属于仁者。]曰:“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又形容其状态曰:“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善矣。然未说出切实下手之方法。
小程则说出居敬、致知两端。朱子为畅发其理,曰:“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其已知之物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大学章句》释格物、致知)昧者或谓天下之物,不可胜格;或问豁然贯通,究在何日?此乃痴话。此所谓格物,本非如今物理学之所谓物理,乃谓吾人处事之理。处事时事事用心推求,久之,则处事之理明白。正如读书多则文理自通。岂有驳读书者曰“天下之书,安可胜读;文理之通;究在何日”者邪?故此初不足难程、朱难矣也。
所难者,逐事用心,劳而寡要,不免陆子之所谓“支离”耳。故陆子欲先立乎其大者。然离开事物,而欲先用力于心,又不免失之空洞矣。若心之大本已立,又何须用功邪?
故必待王阳明出,谓知者心之体。用力于知,即是用于心。而心之本体既为知,必有被知之客体,客体即物也。主客体不能分离,故用力于物,亦即用力于知。至此,然后朱、陆之说,可合为一也。敢曰:自朱、陆至王,实系辩证法之进化也。
宋学自朱、陆而外,又有浙学一派。此派起于吕祖谦。[字伯恭。]祖谦好读史,[重事功故。时人为言:“伯恭知古,君举知今。”]浙东学者承之。其后分为永嘉、永康两派,永嘉以陈傅良、[字君举。]叶适(字水心。在诸人中最有才德,然于理论上颇粗浅)为眉目,永康则以陈亮[字同父。]为巨擘。亮与朱子之辩论,乃针对贵王贱霸之意而发,其意谓英雄豪杰之心,皆有合乎天理之处,特不能纯耳,就其合时,亦与圣贤无异,故不可一概排斥,反使人认为不合天理,亦可有成:其言殊有理致。特亮之为人,不甚轨于正耳。叶适则颇攻宋人之空谈,其议论几于从根本上攻击宋学矣。宋代浙学,实开清代浙东史学之先路,亦为源远流长;但在理学中,不能称为正宗,以理学重内心,浙学偏重事功也。关学(张载一派)亦重实行,但偏于冠、昏、丧、祭之礼及缔约等,偏重社会事业及风俗改良。浙学则喜言礼、乐、兵、刑,偏重政治制度:此二者之异也。
理学家虽系以唯物论攻击佛学之唯心论,然其结果堕入空虚,亦与佛学家无异。惟佛家究尚有一成佛之希冀,虽后来竭力遮拨,究竟能知此意者系属少数,理学家讥其多著这些例子,如一点浮云翳太虚,不是真空者也:此由佛家本系宗教故然。理学则起源便非宗教,且系因反对佛教而起,而又能吸收佛教之长,故其自修之严肃,与笃信力行之宗教徒无异;而其脱尽迷信及祈求福报之观念,则非任何宗教徒所能逮也。其践履之严肃,纯以求本心安而已。人智日进,迷信无存在之余地,而感情不可无以陶冶之。现存之宗教,一切崩溃后,果何以陶冶人之感情邪?此种纯求本心之安之宗教作用,必大显其价值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