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箭之仇
现在我无法揣度当时副总兵周达的心理状态,但是据说赵明德在整个视察过程中始终对周达没有好脸色。周达是那种帅气的、能担当大事的将领,那种未来有无限可能的大将,王不欢多次破格提拔他绝对没有看走眼,他是打心眼里喜欢副总兵周达。进入他这个兵部尚书眼里的将领其实很少,大部分是吃喝嫖赌的无能之辈,周达是少有的能文能武才貌双全的一个。那天的巡视宾主尽欢,在边关茫茫戈壁、浩浩长风中,王不欢就住在兵营里。午夜时分迷迷糊糊中忽听得帐篷外刀刃搏击发出的金属之声,伴随着一声惊呼:“大人快逃!”王不欢听出了是赵明德的声音,三四把利剑突然刺破帐篷直插进来,刺客只是因为帐篷的阻隔而没能及时进入。王不欢就地一滚匍匐在地往帐篷边缘爬动,而几个刺客已经杀进帐篷,利剑在耳畔呼呼生风。可能是刺客一时没看见王不欢在何处藏身,只是一味地挥剑乱刺乱砍,兵刃有好几次擦着王不欢的脑袋掠过。王不欢以脚蹬地从帐篷与地面间的隙缝逃出去,骑上一匹战马狂奔而去。
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边关之夜,王不欢后来只要想起这个夜晚就心惊胆战,他认为他死里逃生是命运对他的垂青。其实后来证明刺客从四面八方对他进行围追堵截之时,是周达率骑兵与刺客进行殊死搏斗才使他顺利逃生。周达后来专程到紫禁城向他负荆请罪,但是宫中对此次蹊跷的刺杀议论纷纷,一说是大金得到了王不欢在边关巡视的情报,派出刺客行刺。一说是周达与赵明德密谋联手上演双簧,谋杀王不欢让赵明德上位,周达入京接替王不欢之位,结果失手让王不欢意外出逃,慌了手脚的周达只好假装带兵追杀刺客以图圆谎。两种谣言最后都偃旗息鼓,因为谁也拿不出铁证来佐证自己的说法。王不欢回宫后大病一场,重伤后的赵明德也回到宫中,他的胳膊被刺客重重砍了一刀差点斩断。太医翁万春向王不欢描述赵明德的伤情时,王不欢一言不发地听着。事后据说他铁青的脸上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这微笑刺痛了如妃。如妃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女人,她将听来的传说向赵明德一番诉说后,突然冷下脸来:“这口气不能不出,这段时间听大姊一句话,绝不要去尚书府,给我在家称病不出。知道吗?称病不出,任由大姊我在宫中替你周旋。”赵明德点点头:“我倒是想到个好主意。”如妃说:“什么主意说出来给大姊听听。”赵明德压低了声音:“联手韦忠贤——你不知道,韦忠贤人称九千岁,势力无边。各地州府巡抚想见皇上、首辅,都得求他从中调停安排。你别看王不欢贵为首辅,骨子里就是草包一个。各州府道更看中韦忠贤,他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皇上。”如妃着一袭凤穿牡丹薄水烟逶迤拖地长裙,内衬一件白玉兰散花纱衣,她冷冷地打量着赵明德:“这个人不好惹,这个人真的不好惹。大姊入宫这么多年,韦忠贤是宫中第一难对付的人,心狠手辣深不可测。而且大姊告诉你,紫禁城是什么地方?你和他一接头,别人不知道李连城马上就知道了。李连城一知道李敬堂就知道了,王不欢也就知道了。”赵明德点点头:“我要的就是这个目的,我就是明摆着让他们全知道,我就是借此敲打敲打王不欢,否则的话他就是把我当软柿子捏。”如妃突然阴阴地笑了起来:“我小弟真的长大成大丈夫了——千万记住这一条:无毒不丈夫。”
赵明德后来主动向韦忠贤示好却碰到一个软钉子,韦忠贤的不冷不热让赵明德一时吃不透他。韦忠贤那时候其实极少过问奶子府的事,奶子府一摊子琐事全由钱大妈妈来打理。韦忠贤的心思全耗在宫中,他的千岁宫里各地要员日夜川流不息。一方诸侯很多时候进京竟然不入宫,直奔韦忠贤的千岁宫,据说千岁宫周边竟然冒出了五家古董字画店。各地要员都知道韦忠贤喜欢收藏名家字画各类古董,便投其所好。韦忠贤来者不拒,几十年下来家中古董堆积如山,便对外出售。古董店主知道他家古物甚多,就将店铺开到他家房前屋后,方便收购。而那些想贿赂他的地方官员也都将行情摸得透透的,在进入千岁宫前就地在他家附近店铺购买古董字画。那些文物字画在韦忠贤手中转了一圈,最后又被古董店收购,再被官员高价购买又作为礼品送到他韦忠贤手中。凡此种种李敬堂时有所闻,实地考察了一番后联合十几位宫中要员在早朝上向娘娘作了禀报。李敬堂知道娘娘一向偏袒韦忠贤,特地选在太后在场对韦忠贤进行指责:“乱党谋反是哪朝哪代皇亲国戚都无法容忍的,请太后、娘娘明鉴,但愿微臣的担心纯属多余。”娘娘会意一笑,太后频频颔首:“李大人的耿耿忠心日月可鉴——”娘娘接过太后的话头:“李大人的意思宫中不识人,用了个乱臣贼子?”李敬堂一愣:“娘娘误会了我的意思。”娘娘说:“李大人一生由江湖入深宫,相信对人世与世人都比娘娘看得深透。李大人应该清楚,小有小的不易,大有大的难处,宫中有宫中的考量与权衡。凡事可以忍可以等,但是切忌操之过急。”娘娘话一说完,在座的宫中重臣包括太后、王不欢与言如鼎等都频频点头。王不欢过来打圆场:“李大人,晚上到建极殿来喝一杯,就这个话题我们好好谈一谈。”太后点点头:“你虽然贵为首辅,但是李大人值得你学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王不欢说:“那是,那是。我向李大人请教,相信大人不会拒绝。”李敬堂只好附和着说:“哪里哪里,首辅大人客气了。”
这番密谈被宫中太监安小平听得一清二楚。安小平虽然是与春明、宋玉一样的太监,但是他从小就沉默寡言,入宫后从不乱说乱动,用韦忠贤的话说就是嘴很紧。韦忠贤提拔他,将他安排到乾清宫。本来乾清宫的首领是耿谦和,但是耿谦和过于耿直,对韦忠贤阳奉阴违或者是明里服从暗中对抗,这让韦忠贤无计可施,最后借口让耿谦和多休息,强行安插安小平进入宫中成为卧底。这样一来,宫中任何人事安排、重大决策都别想逃得过韦忠贤耳目。李敬堂这一番陈辞马上被屏风外侍候的安小平密告到韦忠贤那里,这天韦忠贤和韦德贤同在宫中,安小平一副讨好献媚的奴才相:“主子,这种背后捅刀的行为就是明目张胆地要杀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韦忠贤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正伏在桌案上写字,写完了后退一步看了看,嘴中嘀咕着:“不行,不行。”他将宣纸揪起来扔到屋角,换上一张纸重写,这次一本正经地写下四个字:天道酬勤。他再次后退看了看,似乎比较满意,然后说:“安首领,你的心意我领了。嘴长在人家身上,我总不能封住他的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他收起了笔墨一抬手,四五个仆人上来,收墨的收墨捶腿的捶腿敲背的敲背,韦忠贤舒舒服服地躺在太师椅上闭上眼睛。
韦忠贤在三个月之后才报了他的一箭之仇,谁也不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法子,在三个月后的一天早朝上,封疆大吏于文第联手六七个大臣突然上奏,指出李敬堂暗中联系他们成立东林党,准备谋杀小皇上一步登天,而且证据确凿。李敬堂百口莫辩瞠目结舌之际,娘娘面对满朝文武大臣表态她会慎重处置,谁也不知道这背后的黑手是谁在操纵。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乌蓝的天空挂着一轮皎洁的月亮,月光如水照着顺天府的万家灯火,人间在这一刻显得温暖安宁,韦德贤却领着一队人马来到李府捉拿李敬堂。半夜三更巨大的敲门声引起家丁的警觉,李敬堂听到家丁的报告来到前院屏息谛听了一会儿,从杂沓的脚步声判断外面有大批人马,他命令家丁用木杠和硕大的荷花缸顶住大门。撞门声越来越响,四五个兵卒合力抱着原木撞向大门,紫檀木大门岌岌可危。在隔壁的太师王爷言如鼎突然在院子里破口大骂:“趁着月黑风高公开打劫,这还是堂堂正正的大明天下吗?这分明是蛇鼠一窝的强盗老巢。”这是王爷在宫外的另一个家。王爷此言一出,外面撞门声突然间就安静下来,韦德贤用沙哑的嗓子回答言如鼎:“王爷,这不是您操心的事,我们奉娘娘之命来捉拿乱党头目。”王爷府的大门突然打开,言如鼎一步跨出来:“乱党头目?什么乱党头目?串通几个奸臣贼子到处诬告陷害忠良,你们这是胆大包天啊?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你看看大明皇宫都被你们弄成什么样子?有本事你们来抓我,把我抓到娘娘那里邀功请赏。”言如鼎一顿臭骂让韦德贤偃旗息鼓,言如鼎在第二天的早朝上上奏,声明阉党祸乱朝纲,非整顿不可。安小平再次将情况密报给韦忠贤,韦忠贤仍然在一笔一画地写字,他淡淡地应了一句:“这个老家伙,别说他一个太师王爷,就是十个王爷也不可能扳倒我。”他把字写好后退一步欣赏了一下,然后对韦德贤说:“东林党不是吃素的,李敬堂就是我们的死对头,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做好准备杀人灭口。无毒不丈夫,否则今后在紫禁城没有我们的好日子过。”
这都是后来李连城在我面前的回忆,他铁下心来要做大金间谍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与大金联手就是替父报仇,这股恶气不出他都不配做男儿。那时候我因为疯狗事件被停止给小皇上哺乳,被李连城严密监视。朱六指率领锦衣卫另一队人马赶往靠山庄,调查我被疯狗咬的经过。那几天我心里七上八下,追问过李连城:“小皇上三四天没有哺乳,恐怕又瘦了一圈。”李连城答非所问:“这不是你操心的事。”我说:“我到底又犯了什么罪?对我的惩罚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连城说:“那也不是你操心的事。”我拿手上的指纹暗示他:“我们指纹都是一样的,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告诉我我要被关到何时?”李连城抓住我的手,那一刻我没有挣脱,一任他紧紧攥着我的手用目光交流,有一种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感觉。那时候我在奶子府重新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况,范稳婆不愿和我多说话,先前照顾我的奶妈与女仆一个个又疏远了我,把我当成瘟神,即便在路上碰到也远远地避开。奶子府正在计划给小皇上断奶,他已经五岁,也到了该断奶的时候。这时候我的心是悲凉的,我想我最后的结局可能就是在浣衣局与张三姐一同洗衣浆裳。当然,我可以出宫,但是我实在不甘心煞费苦心进入宫中,一事无成就灰溜溜地离开,太不甘心了。大德子死了,我认为线索没有断,我相信还会有人来和我接头,把我神秘的家世向我公开,让我的命运陡然翻转。我在奶子府足不出户,每日就站在窗口眺望外面忙碌的奶妈们。偶尔,她们无意中看到我,马上将目光迅速转移,生怕我连累到他们。只有碧桃是个例外,她正在往奶子府搬运萝卜,那是从宫中南房运来的。她提着重重一篮萝卜非常吃力,看到我马上笑瘫在地,篮子也压坏了,萝卜滚落了一地,她一脚踩在萝卜上笑得越发厉害。我忍不住也笑起来,对她说:“给我几个萝卜。”她装作没有听到,但是天黑之后她来到了我的屋子,从怀中掏出四五个雪白的大萝卜递给我:“你的萝卜。”那几个水分充足的萝卜甜得像梨一样,我吃得很开心。这一幕却被酸枣发现,她探头进来说:“吃萝卜呀?”后来酸枣打小报告,碧桃被几个太监打得皮开肉绽。这让我心里愧疚不已,我想通过李连城给碧桃一些补偿,那几天李连城把我交给朱六指就再不肯露面。为了笼络大金间谍他必须在近期内盗得《九边军镇图》。《九边军镇图》都说在乾清宫,但是李连城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把所有的时间全耗在朱春山身上,哄着他玩,一会儿放风筝一会儿抓蟋蟀,只是宫中有安小平和耿谦和看家,他永远得不到下手的机会。
现在我要把目光从宫中转向靠山庄,昏死过去的马背生被杨白桃所救离奇生还。他对疯子娘反复无常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但是杨白桃却不以为意,对他说:“她本来就是疯子娘呀,这有啥不正常?反复无常才最为正常。”马背生一时无话可说。那天天没亮他听到我家的院门响了一下,感到不对劲,就起身过来查看,果然发现疯子娘头面清爽地提着花布包袱往外走。马背生说:“婶娘大清早要去哪里?”疯子娘不说话,经过他身边时才低低地说:“我去清风寺烧香,你不知道吗?今天是九月初一。”马背生拖着刚刚病愈的身体一路跟踪,意外在清风寺不远处发现她与范稳婆会合,然后消失在清风寺后院。而他在回来的路上意外又发现了张三姐,穿暗花细丝褶缎裙的张三姐仍然高调示人。为了洗刷“冤屈”,张三姐在如妃安排下偷偷回到靠山庄径直找到杨白桃,要带她入宫,杨白桃一口应下。张三姐淡淡地说:“颜嬷嬷现在处境不好,你要出面做证为她说话。她虽然被疯狗咬过,但是她并没有染上疯狗病。”张三姐表情虽然是淡淡的,却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这样的话,她的目的就是要通过杨白桃坐实这件事。可怜的杨白桃就是个傻大姐,她还以为是替我排忧解难,她哪里知道她的出面实际上是将我重新推入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