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如月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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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阴阳圈套

李敬堂推心置腹的谈话换来李连城的阳奉阴违,父子俩最终的不欢而散与我的想象不谋而合。李连城就坐在李敬堂对面,他的眼光表明他是作为锦衣卫都指挥使而非儿子坐在李敬堂面前。李敬堂眼睛不看他,目光落在一本线装的《孙子兵法》上,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李连城一眼:“没事时还是练练你的剑法,我看你的功夫远远不到家。”李连城英俊的脸上浓眉紧锁:“爹,这事孩儿搁在心里好几天了,不知道当问不当问。”李敬堂阴沉着一张脸:“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你小子翅膀硬了管七管八管天管地管到你爹头上来了?不该问就别问,特别是你爹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操心?”李连城站起来:“爹,宫中的规矩你比我懂,冷宫是什么地方?你出现在那里,锦衣卫按规矩是要做记录的。”李敬堂随手将《孙子兵法》抓起来砸到李连城的身上,厉声斥责道:“规矩?你记,你记!在宫里你是都指挥使,在李府就是个乖儿子、龟孙子。”李敬堂气呼呼地转身就离开李府,《孙子兵法》就落在李连城怀中,散开的纸页竟然全是男女交配的裸体春宫图。李连城大吃一惊,在宫中多年他也曾多次看过春宫画,但是像这样男女器官暴露交接在一起的春宫图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相信画画的是个惯于风月情场的老手,绘画功夫好生了得,那流动线条纤毫毕现地展现出男欢女爱细微局部,让他春心萌动,想起与田小娥欢度的那些恩爱缱绻的美好时光,忍不住一页页往下看,看到最后他合上书,不可抑制地想念田小娥,想念那个爱穿藕丝挑线琵琶襟上裳和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的皇上妃子,还有那把他替她梳过头发的桃花梳子,幽会田小娥此时此刻成为他最迫切的愿望。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爹爹李敬堂在冷宫与弃妃偷情?因为打入冷宫的嫔妃基本上一辈子就是废人,不可能外出,当然也不可能再见到皇上,男女之爱对她们来说就成为无法满足的欲望,所以她们活在后宫其实就是守着活寡。而打入冷宫的她们基本上都是正处于人生花季妙龄,正是如花似玉渴望爱情滋润的时候。宫中某个男人在后宫出现,极容易成为她们争风吃醋的对象。冷宫淫乱时有所闻,甚至传闻有才入宫的小太监因眉目清秀被冷宫弃妃不断骚扰。李连城决定前往冷宫一探虚实,走出门时突然省悟:为什么李敬堂要将这本淫秽的春宫图故意让他看到?难道,是在暗示自己?李连城站在生满绿苔的青砖地上举棋不定,朱六指突然匆匆赶来,李连城迎上去:“什么情况?”朱六指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他们回到锦衣卫,朱六指关上门:“在羊圈有了重大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人昨天晚上进入里草栏场的屠宰场,早上离开一会儿很快就回来,然后再度离开。”李连城说:“男人还是女人?”朱六指说:“男人。”李连城思考了一会儿,决定马上着手侦查。在蜜蜡纸上刻上字,利用白龟来传递,这是大金间谍教给他的方法,他希望能和大金间谍见面,具体交流一下《九边军镇图》情况。其实说心里话,他对于接受大金间谍一职根本就是虚与委蛇,他的真实目的就是查清大金潜伏在宫中的间谍到底是谁。那张蜜蜡纸在白龟嘴中衔了三天就得到回复,通知他在当天晚上进入象房后面的里草栏场。那里靠近外宫墙,有好大的一片青草地,宰牛杀羊的屠宰场就在那里,宫中的牛羊肉就是那里供应的。里草栏场离御膳房也很近,宫里的厨子与屠宰场的屠夫天天打交道,关系相当要好。李连城就是跟在御厨赵五儿后面进入屠宰场,一帮正在宰羊的屠夫围上来。赵五儿取出御膳房的筹牌说:“羊肉三十片,猪肉三十片,牛肉二十片……”屠夫接过筹牌看了看,然后请赵五儿、李连城和御膳房七八个厨子进来,牛羊肉早已备好,一整只羊一分两半就是两片,三十片羊肉其实就是十五只整羊,够他们忙活上一阵子。李连城此时夸张地解袍子,明确告诉那些屠夫他要找地方方便。他找了半天,就来到里草栏场唯一一处房舍正门口,解开袍子哗哗哗方便起来。他憋得太久了,尿声非常响亮,吸引了一个光头屠夫探头出来张望,发现一个陌生男子当门小便,他气得火冒三丈:“你眼睛瞎了,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偷鸡摸狗杂种,竟然跑到这里来撒野。”李连城口中喷着酒气,装作站立不稳的样子,东倒西歪地走到他面前:“谁吃了豹子胆敢管老子?想找死啊,是不是?”他摇摇晃晃地上前,弯下腰近距离朝光头屠夫瞅了瞅,然后猛然出手一拳砸过去,正砸在光头屠夫的鼻梁上,鲜血喷涌而出。光头屠夫一声惨叫,奔进屋内要操杀猪刀,舍内屠夫纷纷冲出来,要看看这位狠人是何方神圣。早准备好的朱六指和后面七八位锦衣卫兵卒冲进去与屠夫展开搏斗。屠夫根本不是锦衣卫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被锦衣卫的人揍得满地找牙。朱六指掩护着李连城冲上二楼,就见一个诡异的长发女人背对着他正在推窗。李连城冲上去想拉住她,她却一使力推开窗户跳了下去。李连城认准她是个举止神秘的人,紧接着也跳了下去,朱六指和其他几位兵卒接二连三跳下,看着那位女人飘飘荡荡进入了后面偏殿。李连城一扭头,众人包围了偏殿。李连城侧耳在门外听了听,然后正要一脚跺开紫红色木门,却见一位短打装扮的男人气定神闲地缓缓步出,一眼认出了李连城:“哎呀,李大人,幸会幸会。难得李大人能光临屠宰场,蓬荜生辉,三生有幸啊。”李连城认出了他是羊圈著名的屠夫杨十斤,马上拱手作揖:“幸会幸会,杨老倌,虽然同在宫中供职,却是难得一见。”杨十斤哈哈一笑:“可不是嘛,今儿可不许走,我去割一副猪脚、半副猪下水,再加半边猪头,和兄弟们一醉方休。”朱六指却没有听他的,领着四个随从进屋巡视一圈,几乎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人影。在杨十斤热情过头留茶留酒声中,李连城对朱六指眨巴了几下眼,意思是就在此吃肉喝酒吧,倒是想看看那个离奇消失的女人是不是插翅而飞了。

后来李连城回想起来,这件事从头到尾是他中了杨十斤的圈套,其实杨十斤就是那个神秘现身的女人,这一点容我在后面揭秘。原来这个家伙表面是个咋咋呼呼杀猪的,内心里却是个十足的老谋深算的家伙,他是个十足的会表演的戏子,他的酒就是他的绝招之一。李连城其实是能喝酒的,最高的酒量是多少他不知道,因为从来没有喝醉过。可是在兄弟俩商量好围堵杨十斤之前,他和杨十斤只喝了三杯就醉得不省人事。他其实本来是想装醉的,却不用装就醉得像头猪。等他醒来时只剩下朱六指独自一人守在他身边,李连城大吃一惊,坐起来:“我怎么醉成这样?杨十斤走啦?”朱六指说:“他没进来,不过,在白龟嘴里发现了情报。”朱六指将那张指头宽的蜜蜡纸递到李连城手上,上面是一行针刺出的字:“明晚子时,钟鼓楼、社稷坛、承天门、奶子府等十处有金人纵火。”李连城脖子上一时青筋暴露:“塌了天的大事怎么不提前叫醒我?”朱六指说:“你睡得像死人一样能叫得醒吗?再说是明晚子时,来得及。”

李连城一骨碌爬起来,和王不欢密商后一声令下,锦衣卫数百名兵卒悉数集合,布防到顺天府所有要害部门。偏偏那天晚上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王不欢连眼睛也没有合一下,在乾清宫和娘娘一道静候锦衣卫的通报。李连城没有休息,与朱六指指挥的锦衣卫马队彻夜不停地在各防御点穿行。最后来到钟鼓楼时狂风暴雨开始收敛,承天门高高挑起的檐角上雨水渐渐变得淅沥。这是李连城兵力把守最紧要的地方,承天门也是整个紫禁城最重要的一道门。朱六指的飞鱼服湿透,冷冷地看着李连城:“平安无事,没有任何发现。”李连城盯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然后在门楼上绕了一圈,背起双手遥望着前面不远处的第一道城门大明门,似乎若有所思。雨水在此时变成斜斜飘洒的细雨,朱六指缓缓走到他身后,李连城目睹渐渐初现的晓色突然转身:“去乾清宫。”

赶到乾清宫时天色已大亮,一夜未眠的娘娘看到李连城进来劈头盖脸一顿斥骂:“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情报,如此糊涂如此荒唐,这不是开玩笑吗?宫中警卫岂是儿戏?李大人你是不是拿皇上寻开心?让宫里宫外一干文武百官陪你玩游戏,你很开心是不是?”李连城一下跪在拜垫上:“娘娘息怒,宫中大事微臣从来都当成天大的事来办,不敢有丝毫马虎。这次并非情报有误,极有可能是走漏风声让对手改变了主意。”王不欢静坐不语,沉吟了半晌然后说:“今晚平安无事并非意味着明晚也是平安无事,宫中防守当常抓不懈,各地布防暂时不撤。”

李连城郁郁寡欢地回到了锦衣卫偏殿,直扑龟池,在白龟口中果然发现密信:略施小计上当,别玩花招,记住教训。

李连城没有想到他很快遭到报复,大金间谍的公开报复:所谓的顺天府十处纵火全是骗局,就是以此认定宫中是否有预防,宫中若有预防就是李连城泄露的消息,以此证明李连城做大金间谍只是口是心非而已。李连城此时悔青了肠子,当初怎么就没有往深处再想一想。后来又觉得往深里想没有任何作用,万一宫中出事那才是塌了天的大事。但是他自信隐蔽工作做得太好,应该不会被间谍如此快得知,他突然感到白龟口中的密信也许是间谍的讹诈。想到这一层他眼前一亮,通过白龟传出情报假装极度愤怒,将大金间谍怒斥一通,无限委屈地告诉他们,顺天府布防纯粹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是宫中例行公事。

李连城发出这封密信之后再没有人与他联系,他成天就守在乾清宫与我和小皇上在一起。那时候钱如意开始在奶子府崭露头角,并且半年之后就升为稳婆,头戴织锦皮毛荷叶斗篷,配一条紫绡翠纹碧纱裙,与范稳婆、金稳婆、宋稳婆、马稳婆平起平坐。她喜欢恩威并重赏罚分明,还惯于打击一派拉拢一派。同样面对奶妈她的态度截然不同,对于酸枣之类她向来不会有好脸色,对于张三姐之类她既有女人的热络又有主子的冷淡。虽然有她的姑姑钱大妈妈悉心照顾,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才十几岁的小丫头天生就是一块做宫妃的料,她惯于察言观色又喜欢浑水摸鱼,外表和善内心阴冷,她可以在两种情绪之间自由穿梭,让我叹为观止。比如,她正在怒斥奶子府一群奶妈脸上冷得能刮下一层霜,但是看到我从一旁经过,她的脸色在瞬间转怒为喜,冲我笑了笑然后又马上翻脸。小小年纪就可以灵活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你不能不佩服她的处世之道,她应该是比她的姑姑钱大妈妈还要厉害的角色,她将来肯定要接钱大妈妈的班。但是她显然志不在此,一个小小的奶子府肯定容不下她,她的心早飞到东宫西宫那边,在东宫西宫寻找自己的位置,像娘娘那样落户坤宁宫,那才是她人生最理想的归宿。她为此付出了超出常人的努力:那天我从宫中哺乳回来已经过了子时,她仍然在奶子府等候我。奶子府的奶妈全睡了,她就守在一盏灯笼下打瞌睡,桌上放着菱角、莲蓬和花香藕,那是江南苏州府送来的贡品,是送给钱大妈妈的,她带了一些给我尝尝。我很感动,她离开时我送了她。就在我回来的夹弄里,又是一个人影跳出来,依然蒙着面,与上次脱逃的那个人一模一样。他一言不发地对我露出一个微笑,雪白的牙齿在黑夜里看上去分外洁白,他念出了我们接头的暗号:“《水浒传》不输《西游记》。”我喜出望外,当即回答了他:“明朝人最爱《金瓶梅》。”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左右看了看,摘下面罩说:“我叫大德子,是锦衣卫小德子之兄,今后我负责与你联系,我们只是单线联系。今晚只是接头,有任务再向你传达,让你知道的你会知道,暂时不让你知道的你也别多问。”我正想和他多说几句,夹弄尽头出现一盏灯笼,而大德子只一闪就蹿上墙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以前不曾见过大德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不来与我联系,我也无法主动和他联系,我甚至在宫中根本没有机会见到他。我对他充满了好奇,一如我对未来的命运充满好奇一样。这时候朱春山对我的感情越来越深,就如同儿子对待母亲一样。不,应该超越这个感情,他对他的母亲远远没有这样的感情,他甚至不愿意见他的母亲娘娘,在宫中见到娘娘就像见到鬼一样,他甚至提出要我在乾清宫寝殿龙床上陪他睡觉,晚上不抚摸我的乳房或者闻不到我身上散发的奶香他会号啕大哭。但是奶妈陪皇上睡觉这是宫中闻所未闻的事,奶子府根本不敢做主,朱春山就哭闹不休。太后、娘娘与王爷最后做出折中的安排,让我待小皇上入睡后再离开。可是小皇上明明睡熟了,我轻轻起身离开他马上惊醒,拉住我像生离死别那样号啕大哭。娘娘恼羞成怒将气撒在我身上,我在宫中无所适从,在小皇上凄惨的哭声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李连城见我犹豫不决,突然出手拉着我出了乾清宫。男女拉手在宫中是大忌,我使劲甩着他的手,他攥得太紧我根本甩不脱,我的手心一片汗水。也就是这次突然拉手让李连城有了惊奇的发现:我手上的指纹竟然与他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