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大连文学年选(“新时代筑高峰”大连原创文艺作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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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篇小说》:黑画眉

作者简介

老藤,本名滕贞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主席。1983年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出版长篇小说《腊头驿》《鼓掌》《樱花之旅》《刀兵过》等,小说集《熬鹰》《没有乌鸦的城市》等,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探古求今说儒学》等。

谁也说不清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气味。作为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联系,它无影无踪,却又无处不在;它能决定运势、左右食欲,却又平淡无奇,被人忽略不计。每个人都有选择喜欢的气味的权利,豆花小嫚喜欢的气味与众不同,她对紫花苜蓿青贮后散发出的干草味儿十分着迷,这气味温暖、香甜、清新,让人入静止躁。由此,她对那些以紫花苜蓿为饲料的家畜也很喜爱,比如牛、马、羊。当然,她最偏爱的还是驴,这不仅因为驴散发出的干草味儿比较纯,还因为她对驴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小嫚上学时,每天要路过一个叫五魁驴肉馆的饭店。清早,饭店门前的木桩上总会拴着不同的驴。小嫚和同学小黑经过这里,小黑说,我讨厌这根木桩,拴在木桩上的驴就像绑在绞刑架上的人,真可怜!小嫚走过去摸摸驴的脊背,看看驴的眼睛。与牛眼的执拗、马眼的惊惧和羊眼的呆滞相比,驴眼要生动许多,透过这双眼睛,似乎能看到清澈流淌的蒲河以及河畔繁茂的紫花苜蓿。紫花苜蓿长满蒲河两岸,夏天,紫色的花海彩绸一样随风起伏,似乎要将蒲河水染碧成朱;到了秋季,勤快的农户将它收割打捆,垛在河边,像一座座迷彩碉堡。小嫚和小黑放学后常到这些草垛间捉迷藏,玩耍够了,带着满头草屑回家,干草味儿浸透在小嫚儿时的记忆里。

小嫚从来不做梦,尽管她处在一个多梦的年纪。她认为女人做梦都是闲的,不信,白天推磨磨两筲豆子,看晚上还做不做梦!但不屑于做梦的她,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个梦让她第一次感到,原来梦是有重量的。

小嫚说的磨豆子,是她每天都要重复的工作,这是石磨豆花最大的卖点。小嫚家的石磨豆花从祖辈开始,就忌用铁器,石磨、木桶、陶缸,连舀水都用葫芦水瓢。机器磨出的豆花吃起来有股铁锈味儿,只有手工石磨磨出的豆花才是原汁原味儿。小嫚家的石磨豆花店是甜水镇名副其实的老字号。清晨,赶着上班或出工的人到石磨豆花店喝碗咸豆花,吃张热油饼,如同有钱人下馆子,是一件很体面的事。大腹便便的镇长牛志也常常在清早光临石磨豆花店。牛志开辆黑色切诺基,威风霸气,往店门口一横,进到店里,人未落座,话语先至:小嫚,两碗石磨豆花、一张油饼!麻溜点,赶着下乡呢!邻桌吃豆花的人便想,甜水已经算乡下了,再下乡,就是要到村里去。牛镇长虽姓牛,却是驴脾气,顺毛摩挲怎么都成,要是戗茬顶牛,便会尥蹶子。牛志对甜水百姓的事很上心,比如说石磨豆花店的老井能留下来,就是牛志的功劳。为防控地下水位下降,县水利局不允许居民私自打井,原有的水井也要封填,要求居民一律用自来水。石磨豆花不行,用了自来水这豆花就变味儿了。牛志来吃豆花时小嫚说了这事。牛志筷子一拍:石磨豆花店的老井比我牛志岁数都大,要封井先把我撤了再说!一句话,石磨豆花店院子里的老井免去了被填的命运。

小嫚男人在外跑船,她和父亲经营石磨豆花店,店不大,人气却旺。父亲说,豆花是穷人的盛宴,只要甜水镇还有穷人,石磨豆花生意就不会差。父亲过世后,小嫚和丈夫商量店还开不开。男人说,算了吧,你一个女人撑不起门面,店虽小,该打理的事一样不少。小嫚说,石磨豆花店若是关了,街坊邻居喝不上豆花、吃不成油饼,咱不成了罪人?男人说,我是大副,船上离不开。小嫚犹豫了一会儿说,你安心跑船吧,我留在甜水接班开店。男人很担心,说,有上门找碴儿的无赖咋办?小嫚说,我养条狼狗,看谁敢来欺负我!男人也觉得石磨豆花店关了可惜,就说,那就买吧。小嫚果真养了条威风凛凛的黑贝,继续留用父亲在世时就雇的邻居全婶,还新收了个叫雷子的哑巴当帮工,石磨豆花店在众人的期待中又重新开张。教过小嫚的甜水中学高老师说,小嫚你做了件好事,石磨豆花店要是关了,甜水人的记忆就没滋味了。与大城市一样,甜水的生活节奏也像上足了发条的钟表,时针、分针、秒针争先恐后往前跑,人们疲于这种刷屏般的节奏,开始怀念慢悠悠的过去。甜水人一怀旧就想吃石磨豆花,很多家爷爷吃、父亲吃,到了自己这一代还吃,吃石磨豆花已经成了一种回味。

小嫚这个梦清晰真切,如同现实中的情景再现,她甚至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改变梦的走向。她梦到了镇东面那条芦花摇曳的苇河。甜水镇东临苇河,西接蒲河,北靠椅子山,全婶的老伴全叔说这是绝佳风水宝地,要是在古代,说不准就被阴阳先生选了去做皇陵圣地。甜水人都暗暗庆幸,要真的被选为皇家陵园,甜水人还能在这里居住吗?苇河东岸除了甜水中学外,还有个只有一间房的小城隍庙。庙建于何时已无从查考,小庙像甜水中学的私生子,孤零零地站在一片油菜地里。苇河西岸是店铺林立的镇中心,镇上街道不多,却干净,家家户户门前屋后栽有核桃树、李子树和山楂树。从苇河西岸到东岸去上学,没有桥,只能踩着河底几块青石过河,好在水不深,水流也不急,站在青石上可以看到水中游来游去的小鱼。有机智的学生用细绳拴住空罐头瓶,里面放一点儿饭团,将瓶置于水中,待贪吃的小鱼进到瓶中,再猛地提起来,会捉住许多青脊银腹的小鱼。养着小鱼的罐头瓶就成排地放在教室窗台上,成为一道风景,老师也懒得管。河底的青石路东头通甜水中学,西头是甜水有名的五魁驴肉馆。小嫚的梦里就出现了这样一个真切的环境。

梦中,小黑向她求救,说马五魁要害他。马五魁是五魁驴肉馆的老板,一个能把账算到骨头里的生意人。他的驴肉馆,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一头驴,大年三十也不收刀。驴肉馆门前的场院成了驴的鬼门关,有驮货或拉车的驴经过这里,不用吆喝便会加快步伐,逃离这血腥之地。马五魁是临夏人,黄胡子,单眼皮,将军肚,喜欢穿无领白汗衫,二十几岁开驴肉馆,开到了四十几岁,算是甜水先富起来的一拨人。梦里,小嫚见到浑身湿漉漉的小黑被绑在木桩上,正痛苦地挣扎,见到她,小黑说,小嫚你快救我。小嫚说,你已经淹死了,怎么会在这儿?小黑说我惦记这些驴,天天在河边为驴引路,怕它们掉到河里。小嫚说,你死后我为你哭过好多回,你平时在哪里呀?小黑说,河里又湿又冷,没有落脚的地方,我就在芦花里蜷着。小嫚哭着上前给小黑松绑,她闻到了一股紫花苜蓿的干草味儿,这气味像一截点燃的蚊香,把她从梦境中熏醒。醒后小嫚觉得蹊跷,怎么平白无故会做这样一个梦?小黑多年前放学时,遇到椅子山跑山洪,浅浅的苇河顿时激流狂奔,柳罐大小的石头在河里翻滚。小黑不知怎么发现一头被洪水冲走的小驴,为了救这头小驴,小黑不幸溺水身亡,这件事让她难过了很久。小黑是她最好的朋友,两人在紫花苜蓿草垛间捉迷藏时头上沾满草屑的情景历久弥新。

小嫚有事愿意和全婶说。全婶油饼烙得好,为小嫚出主意也能拿捏好火候。小嫚说了昨夜的梦,全婶听后摇摇头,说这个梦她圆不了,得回去问老伴。全婶老伴全叔外号全大下巴,是甜水镇骡马市场上的牲口牙纪。牲口牙纪是一个几近消亡的古老职业,说白了就是骡马交易中介,凭牙口判断牲口年龄,在交易中捅袖袖、定价码,有黑话一样的指语,什么伸七捏八勾子九,讨价还价全在袖子里搞定。全叔和牲口打了一辈子交道,对牲口说的话比人还多。骡马市场上的客户常常见全叔和一头牛、一匹马对话,说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全叔吃素,身上却带煞气,街上的恶狗都怕他,再厉害的狗见到他要么摇尾示好,要么就夹着尾巴溜掉。

全叔对小嫚的梦的解析简单至极:石磨豆花店要来新人了。小嫚有些不解:小黑求救和店里来新人有什么关系?再说,自己从没有想过要雇人的事。小嫚没有多问,这个梦在心里如同一筲待磨的豆子,越涨越大,越来越重。

五魁驴肉馆欠了石磨豆花店两年的账,每次催要,马五魁都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相。马五魁老账不还,新账还在增加,小嫚面子矮,不愿意撕破脸皮,驴肉馆来赊石磨豆花,还是照给不误。五魁驴肉馆那么大的生意,一点儿石磨豆花几个钱?马五魁不至于总是赖账不还吧。小嫚不知道,马五魁欠账不还有他的目的,就是想让小嫚来求他。马五魁天天吃驴三件,甜水有几个跳广场舞的女人喜欢跟他搓麻将,但小嫚对马五魁颇为不屑,认为马五魁有点儿像捞上岸的河豚,一个劲儿地膨胀。有钱又怎样?小嫚甚至对全婶说,有了钱就咋呼的男人其实不值钱。全婶的话更狠:马五魁算什么?连驴都不如。

但是,小嫚免不了与马五魁打交道,两年欠账,对于本小利薄的石磨豆花店来说不是小数。小嫚来找马五魁,叼着烟的马五魁正和三个女人搓麻将,见小嫚来了,马五魁一边搓麻将一边说,要不要打一圈,小嫚?赢了给你,输了算哥的。小嫚说,我还要忙着磨豆子,麻烦你把账结一下。马五魁说,好说好说,不就几个豆花钱吗?明个就结。小嫚站在那里没动,马五魁说过多少次明个了,也不见他结账。麻将桌中有个抽烟的女人叫季子红,在石磨豆花店旁开了个保健品专卖店,店面冷清,便总是搞促销活动忽悠一些老人,有上当的老人举报到镇工商所,工商所所长侯仲杰发狠话要查。让举报人失望的是,侯仲杰亲自到季子红店里查了几次,查处的事便没了下文。季子红见小嫚不走,劝小嫚,回去吧小嫚,不说明个结嘛。小嫚知道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就扭头离开了。房间里满是刺鼻的烟味儿,小嫚差点儿被呛出来,她不理解那三个女人怎么能坐得住。

第二天再去,马五魁把小嫚领到办公室,关上门说,现在青藏铁路通了,我想去西藏旅游,带上你怎样?开销由我出。小嫚冷冷地说,我没工夫,天天两筲豆子等我磨呢。马五魁脸色有点儿绿,道,多少女人想跟我去我都没答应,给你面子你还不识抬举。小嫚不想和他纠缠,说,别人去我不管,我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和你去旅游。马五魁办公室里挂着一张唐卡,唐卡下有转经筒、香炉,他走到转经筒前轻轻拨动了一下,转经筒开始转动。他说,我们做生意的应该到西藏求个活佛保佑,听说挺准的。小嫚说,我等着结账呢,马老板。马五魁说,坏了坏了,会计去县城看病了,慢性阑尾炎,今早走的,你下次再来吧。小嫚叹口气,说,那我明天再来。

再次来五魁驴肉馆,还没进门,小嫚看到门前木桩上拴着一头黑驴。很瘦的一头驴,皮毛暗淡,沾满尘土。她停下脚步,这么一头驴马五魁也忍心杀?她过去抚摸了一下黑驴的鬃毛,鬃毛很乱,缺少梳理。黑驴抬头看着小嫚,目光哀怜,小嫚觉得这目光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黑驴除却眼圈、嘴头、前胸口、两耳内侧是白色,其他部位皆为黑色。拴驴的木桩很粗,小黑当年叫它索魂桩。木桩是槐木的,树皮早已磨掉,露出裂开的木纹,泛着黑乎乎的油腻。小嫚转身到河边薅了一把紫花苜蓿放在驴跟前,黑驴甩甩尾巴,并不低头吃草,目光一直跟着小嫚。

马五魁已经在窗内观察了好一会儿,看到小嫚去河边薅草,便推门出来。这是一头抵账的驴子,因为太瘦,他正愁着催肥。催肥需要几麻袋豆粕,现在饲料价格看涨,买豆粕要花不少钱。他不明白小嫚怎么会对这头黑驴感兴趣,看了一会儿,他下意识发出一声坏笑。怎么,看上这头驴了?马五魁叼着烟说。

这么瘦的一头驴,你也杀?小嫚看着腆着肚子的马五魁问。马五魁脖子上挂着一个蜜蜡观音,精致庄严的观音与无领老头衫很不搭。

不杀驴,我卖什么?马五魁将燃着的烟头掷在地上,上前拍了拍黑驴的脖颈道,瘦不打紧,至少驴三件和驴板肠能卖好价。

小嫚心里一紧,再看黑驴,两只大眼睛还在望着她,眼角似乎有些湿。小嫚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无法救这头驴,不管什么驴,也不管胖瘦,只要往五魁驴肉馆门前索魂桩上一拴,就等于判了死刑。她对马五魁说,我是来结账的。

马五魁眼睛眨了眨,又点燃一支烟,深吸几口,吐出个慢慢放大的烟圈,又一口气将烟圈吹破,然后说,这样吧,看你可怜这头黑驴,我就做点儿善事,你把黑驴牵回去,顶两年豆花账,咱俩两不亏,怎样?

小嫚心里算了一下,黑驴顶两年的豆花账,亏马五魁想得出,这是明睁眼露占便宜。马五魁见她没有回话,又跟了一句,不顶就算了,侯所长预订了明晚的驴三件,明天一早这驴就下锅了。说完,斜眼观察小嫚,他知道自己的话标枪一样击中了小嫚的软肋。或许,黑驴能听懂马五魁的话,马五魁下锅一句刚说完,黑驴竟然伸长脖子叫了三声,叫声凄切,让人心里发颤。马五魁被吓了一跳,嘴上骂了一声,朝驴尻踹了一脚。小嫚听到驴叫后忽然想起高老师说过,驴叫在古代是受人追捧的美声,古代的“竹林七贤”、曹丕皇帝都学过驴叫。高老师是甜水中学历史老师,教过小嫚,是石磨豆花店常客,有时吃完豆花也不回学校,到隔壁找全叔对弈。高老师对驴叫的褒扬影响了小嫚,她听到黑驴的叫声不但不反感,反而觉得很是嘹亮。她说,顶账就顶账,这驴我要了。马五魁愣了一下,似有一朵花在脸上绽开,说,好好好,我这就写字据。小嫚摸了摸黑驴的脊背,有一种皮包骨的手感,心中对这头驴充满怜悯。马五魁拿来字据,小嫚看了一眼,签上名字,亲自解开缰绳,牵着黑驴头也不回地走了。马五魁拿着一纸字据,斜靠着那根索魂桩,看着小嫚牵驴慢慢走远,又点上一支烟大口大口抽起来。

雷子见小嫚牵着一头黑驴回来,跑过来接了缰绳,嘴笑得合不拢。雷子没学过哑语,无法与人交流,在甜水几乎没有朋友,有了驴,雷子就有了伙伴。石磨豆花店西面是蒲河,河边有草甸,草甸上是大片野生紫花苜蓿,正适合放牧。以往,雷子没活的时候就到河边玩耍,持一根竹竿钓鱼,现在有了驴,他就有了营生。全叔听老伴说小嫚牵了头驴回来,感到很意外,小嫚买驴不找他当参谋,这事说不过去啊,他便来看看到底是头什么驴。小嫚说,马五魁顶账给我,我就牵回来了。全叔明白了,掰开驴嘴看了看,目光泛出神采,才三岁,好驴!小嫚疑惑地问,这么瘦,好在哪儿呀?这是广灵驴呀!全叔兴奋地说,五白一黑,叫黑画眉,通人性,能负重,还长寿,拉磨拉车那是一等一!黑画眉?小嫚觉得这个名字好,这名字像人名、像鸟名,就是不像一头驴的名字,但全叔这么叫,就等于给这头驴命了名。她琢磨:那晚的梦是不是与这头黑驴有关?

小嫚开始留心黑画眉。雷子教它拉磨,拴好套后,黑画眉竟然不戴蒙眼就默默地围着磨道转圈。黑画眉拉磨用心,每一步都走得坚实有力,只要小嫚在看,黑画眉就兴奋,大大的眼睛如同黑玛瑙一般流光溢彩。小嫚觉得没有必要将黑画眉的眼睛蒙上,让一个人稀里糊涂干活且不好,让一头驴蒙眼拉磨就好吗?

黑画眉颇有君子之风,它的礼让完全颠覆了小嫚对驴的认识。黑画眉的石槽也是黑贝的饭碗,雷子喂食时没有偏向,同步进行,将不同的饲料各置一边,中间用一块隔板分开。黑贝吃东西时,黑画眉不会去石槽吃草料,它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黑贝狼吞虎咽的时候,黑画眉还会甩甩尾巴,不时打个响鼻,像自己吃到了可口的饲料一样高兴。雷子不会说话,却能看出黑画眉的谦让,就比比画画想给黑贝另准备一个食盆。小嫚没有同意,在同一个石槽吃食,像人一个锅吃饭一样,黑贝和黑画眉同属石磨豆花店,为什么要分槽饲养呢?

小嫚男人休渔期回来,黑画眉在草地上撒欢跑了两圈,把河畔的野鸭惊得扑棱棱飞走。男人说,这驴懂得里外,就应该是咱家的牲口。小嫚说,不要用“牲口”这个字眼,它是黑画眉。

驴一岁等于人七年,三岁的黑画眉正处于青春期,浑身散发着活力。一次,雷子牵它去镇东粮站驮黄豆,路过五魁驴肉馆门前它忽然停下了,盯着那根曾经拴过自己的索魂桩,两只耳朵矛一样前竖。索魂桩上拴着一头灰秃秃的小母驴,低眉顺眼,眼睛盯着地面,地上有一摊似血似油的污渍。黑画眉走过去,在毛驴身上嗅了个遍,毛驴很顺从,两只耳朵向后并拢,这是表示亲昵的动作。黑画眉和毛驴头顶头靠在一起。马五魁出来了,高声说,这是小嫚那头驴吗?小嫚都喂啥喂得这么肥?说完,在驴背上拍了一巴掌。黑画眉甩甩脖颈上的鬃毛,用力喷了个响鼻。黑画眉不一样的响鼻表达不同的情绪:喜悦,响鼻清脆响亮;忧郁,响鼻低沉拉长;不满,则是一种喷射。黑画眉这声响鼻,很明显在表达对马五魁的不满。

三个月,黑画眉不催自肥。小嫚说这要归功于雷子,雷子和黑画眉如兄弟般相处,一早一晚都散放黑画眉去蒲河边吃紫花苜蓿,有夜草可吃的黑画眉怎能不肥?

黑画眉来到石磨豆花店后,不用戴笼头,也不用套缰绳,除了拉磨上套外,其他时间都是散放。雷子只要在它脖子上拍两下,黑画眉就会跟着走,雷子在前,黑贝在中间,黑画眉殿后,在蒲河河畔构成一幅优美的乡村图画。

让小嫚对黑画眉心生敬意的是黑画眉在母驴的问题上绝不苟且。东街邓皮匠家一头母驴到了发情期,邓皮匠相中了威风凛凛的黑画眉,来找小嫚求情,让黑画眉配种。小嫚懒得处理这等事,便请全叔来办。邓皮匠家的母驴是一头晋南驴,清秀细致,背腰平直,算得上是驴中佳丽。邓皮匠在它的宽额上系了一个红缨,看起来更加楚楚动人。整整三天,黑画眉不为所动,无论母驴如何表示亲昵,黑画眉总是雕塑一样,邓皮匠只得牵着母驴无功而返。

让小嫚始料不及的是,一向温驯的黑画眉竟然把杨光给踢了。杨光是谁啊?甜水街面有名的愣头青,城管中队长,他姐夫就是大名鼎鼎的牛志。一日,雷子去河边放驴,在店里忙碌的小嫚忽然听到黑贝狂叫起来,黑贝从不谎叫,叫得这般激烈,肯定是遇到了歹人。小嫚记得三伏天一个夜晚,因天热,她只穿件内衣开着窗子睡觉,半夜里黑贝忽然狂叫起来。她被惊醒后打着手电到院子查看,发现院墙根有一只皮凉鞋,黑贝的嘴角带着血渍。她知道院子进来人了,被黑贝咬了一口跳墙而逃,慌乱中落下了这只皮凉鞋。黑贝的狂吠让她想起了那天夜晚的事,雷子毕竟是个哑巴,没法与人交流,她便快步来到河边,只见杨光正捂着裤裆蹲在地上哎哟哎哟叫唤。原来,杨光是来没收黑画眉的,他手持一根柳条抽打黑画眉肚皮想赶它走,结果被黑画眉踢在裤裆处。雷子则抱紧黑贝,不让黑贝再冲上去撕咬。杨光个头不高,权力不小,甜水镇大小店面都拿他当盘硬菜。他到石磨豆花店吃早饭从不付钱,吃完撂下一句,记我姐夫账上。其实,牛志吃豆花不欠账,每次都扔下十块钱,找零都不要。牛志有这样一个小舅子,跟着吃了不少挂落。杨光蹲在草地上说,镇上有规定,散放牲口一律罚没,这黑驴还敢踢我,今天不把你送到驴肉馆宰了,我他妈不姓杨!说完,又哎哟哎哟叫个不停,看来黑画眉这一蹄子踢在了要害处。

你怎么能抽驴肚子呢?驴和马的肚子是万万抽不得的,若是马,一抽就惊;若是驴,则会尥蹶子踢人。小嫚解释说,杨队长你可要记住,打哪儿也不能打驴肚子。

小嫚不明白杨光怎么会忽然来这一手,如果不让放牧,通知一声不就完了,为什么要等到黑画眉体壮膘肥再来执法?她怀疑背后有人捣鬼。她说,黑画眉还要回去拉磨,你把它没收了,明早就没豆花吃了,到那时甜水镇的人都会知道是你没收了黑画眉。杨光一双小眼睛转了转,道,你说咋整?小嫚说,先让黑画眉回去拉磨,明天再去找你商量处罚的事。杨光常来吃石磨豆花,他也不希望明天没有豆花吃,此外,黑画眉没有缰绳,他想牵也无法牵,黑画眉又不会主动跟他走,便点点头同意了。杨光想站起来,弓着腰又蹲下了,气哼哼地道,我还没娶媳妇,要是被这黑驴踢废了,你要负责任。小嫚轻轻一笑,说,杨队长,你还是找驴算账吧。

午后,小嫚去镇里找牛志。牛志中午有接待,下午正歪在沙发上犯困,见小嫚进来,耷拉着眼皮问,啥事?小嫚说了杨光要没收黑画眉的事,请牛镇长给讲讲情,镇上禁止放牧的事也没见到告示,怎么说没收就没收?牛志性子直,听完小嫚的诉苦眼睛顿时瞪圆了,骂道,这个二百五又让人当枪使了!抄起电话打给杨光,劈头盖脸一顿骂。原来,这主意是季子红出的,季子红为了给侯所长弄驴三件,鼓动杨光没收黑画眉,然后卖给驴肉馆,驴三件给侯所长,驴肉钱就留给城管队当经费,马五魁那边她去说。牛镇长在电话里骂,你再听那个骚娘儿们的馊主意,我就把你给骟了!小嫚觉得牛志真是个好人,骂小舅子就像骂三孙子,不搞官官相护。有牛志撑腰,黑画眉总算安全了。不过,她想不通季子红这么做是为什么,她明明和马五魁穿一条裤子,为什么又去傍侯所长呢?

说起季子红,全婶对这个时髦女人的评价与众不同。她也不容易,全婶说,街面上的事不是女人说了算,不能把脏水都泼到女人身上。全婶的话让小嫚憋在肚子里的气消了不少,季子红的确不容易,上次忽悠老年人高价买保健品的事虽然摆平,但侯所长水蛭一样吸住了她。侯所长小气、猥琐,害着疝气,没有哪个女人会看上他,相貌出众的季子红更不会喜欢他。有一次季子红来吃豆花,对小嫚抱怨侯所长太色,隔三岔五到店里拿玛卡胶囊吃,也不知道吃了后到哪里去寻欢作乐。侯所长喜欢吃肉,早晨也要到五魁驴肉馆吃驴肉包子,他说早晨不吃肉,一天没精神。他和季子红之间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小嫚有点儿同情季子红,尽管黑画眉的事让她再来吃豆花有些不自然,但小嫚并没把话说破。倒是被姐夫撸了一顿的杨光缓过神来,酒后找上门对季子红破口大骂,说,你给相好的弄驴三件,差点儿让驴把我给废了,你缺德不缺德?!这些话被全婶听到后告诉了小嫚,小嫚说,人总有犯浑的时候,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黑画眉危机解除,小嫚松了一口气,这件事也应了全叔的一句话:仁畜自有天助。

小嫚觉得黑画眉不是一头驴,而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甚至比人更值得信任。她每次看黑画眉,它都会打一个响鼻,甩一甩尾巴,她知道黑画眉这是在向主人示意。仔细观察黑画眉,越看越像小黑,小黑虎头虎脑,长得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当年,小黑跳进苇河救驴的情景恍若就在昨天,河水中那头小驴浮上浮下,下游几十米就是陡坡深潭,小驴被冲下去必死无疑。小黑将书包塞给她,三两下脱下褂子跳进河里,用力将驴往河岸推,待岸上同学拉住驴时,他却脚下一滑栽进激流,被山洪冲下深潭。小黑为了一头驴结束了十五岁的生命。小黑落入深潭,第一个跳下去救人的是马五魁,那时马五魁还年轻,身体也棒,他潜水摸到了小黑,和众人一起合力将小黑打捞上岸。小黑的死让小嫚精神恍惚了很久,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每次打开课本,看到的要么是小黑,要么是那头被救的小驴。小嫚就是那段时间对驴眼有了刻骨铭心的印象。小嫚没有考上高中,初中毕业就跟父亲学做石磨豆花。父亲说,一招鲜,吃遍天,学会了做石磨豆花,一辈子饿不着。

我怎么看到黑画眉总想起小黑?小嫚问全婶。

小黑是淹死的,淹死的人不能托生,全婶说,你去城隍庙烧点儿纸吧,老全说当年那个学生溺水后,苇河再没发过水,也就再没淹死人,死人的魂魄只能挂在芦花上摇荡。小嫚很清楚这是迷信,但为了小黑,她还是去城隍庙烧了两刀黄表纸。小黑是多好的男孩啊,好人的灵魂应该有个归宿。回来时,遇到了站在河边剔牙的马五魁,马五魁看小嫚去城隍庙烧纸感到奇怪,那地方只有给死人报庙、送盘缠才去,小嫚无缘无故去烧什么纸?他好奇地问,你去城隍庙干什么?小嫚不愿意与他搭话,便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替你送盘缠。一句话把马五魁的脸说得煞白,骂了声,便扭头回去了。

小嫚轻松了不少,心里那一筲泡好的豆子磨成豆汁流走了。其实,她知道这么做有点儿愚昧,但不管用什么办法,能得到心理安慰就达到目的了。

回到石磨豆花店,黑画眉正在葫芦架下站着,见到她竟迎上来,在她身上嗅了嗅,好像在寻找什么。她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的衣袖,结果闻到了紫花苜蓿浓郁的干草味儿。她想,这回可好了,自己和黑画眉气味相投了。

马五魁也有苦恼的时候,他的苦恼在季子红身上。季子红本来答应跟他去西藏,最后却跟侯所长去了,为此,马五魁大发牢骚,说有多少钱也不如有权好使。

事实并不是马五魁想的那么不堪,季子红去西藏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响应镇政府号召。镇政府召开民营企业发展工作会,牛志在会上批评说,你们这些个体户都照镜子看看,个顶个鼠目寸光,整天守着甜水一亩三分地,能有多大出息?你们要走出去,深圳、海南、西藏,只要有路的地方都应该去,开阔视野,取回真经,把企业做强做大。侯所长领会镇长意见快,散会第二天,就给镇上的个体户发通知,要组织大家去西部考察,其中最重要的一站是西藏。季子红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她来动员小嫚一起去,小嫚说,我一个卖石磨豆花的,去西藏抢人家酥油茶生意吗?季子红不这么想,她有她的打算,就这样,季子红跟侯所长去了西藏。

被放了鸽子的马五魁决定不去西藏,他说老子不能步人后尘,要去,就去东北!他带着几个喜欢跳广场舞的女麻友去了东北,长白山、威虎山、大顶子山,转了一路山,打了一路麻将。跟他去的女人回来说,马五魁将整个东北骂了一圈,好像不是去旅游,而是去打架。

季子红从西藏回来,人黑了不少,与侯所长的关系近了许多,两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在一张小桌子上吃豆花。季子红是个爱炫耀的女人。小嫚在洗碗,季子红拉着小嫚从厨房来到餐厅,在她崭新的苹果手机上一张张翻照片。这张咋样?这可是纳木错,圣湖!不厌其烦地给小嫚分享她在雪域高原上的快乐。小嫚本不想看,但禁不住季子红的一再介绍,便在围裙上擦擦手,接过手机翻看。手机里的照片全都人大景小,去西藏是为了看景色而去,照些大头贴回来有啥用?在椅子山也能照,还用上青藏高原?但她嘴上不说,她不想扫季子红的兴。照片无所谓,倒是季子红手机皮套上的味道引起了她的好奇,这味道怪怪的,闻到后像有只无形的小虫往鼻子里钻。问季子红这是什么味儿,季子红神秘地说,费洛蒙香水,你不懂。

晚上,去西藏的考察队员在五魁驴肉馆聚会,侯所长高原反应没缓过来,加上马五魁不怀好意猛劝酒,侯所长酒喝得有点儿高。晚上九点,季子红打电话,说,小嫚你看好狗,侯所长喝多了,要喝碗豆花解解酒。店已经打烊,但季子红来电话,小嫚不得不起身应酬。她让住在厢房的雷子拴好黑贝,自己打开院门,见季子红扶着侯所长摇摇晃晃正走过来。

多了?小嫚问。多了,季子红说,侯所长和马五魁拼酒,一人一瓶,两人都萎了。

侯所长意识有些模糊,嘟哝道,我鞋呢?我不能光着脚。

小嫚和季子红低头看,侯所长脚上是一双崭新的“鳄鱼”牌皮鞋。季子红说,新鞋,他担心丢在五魁驴肉馆。

雷子将黑贝拴好之后,把黑画眉也拴在葫芦架上。拴住才安全,这是上次杨光来没收黑画眉后,雷子心里生出的想法。

小嫚热了两碗豆花端上桌,又上了一盘油饼。石磨豆花的确能解酒,这个结论是牛志得出的,牛志每次醉酒都来喝两碗石磨豆花。牛志的经验是,豆花要热,多放胡椒,这样几口喝下去,体内的酒会变成汗排出来,酒困自然解除。牛志把这一经验分享给大家,无意中为石磨豆花做了广告,让午后和晚餐之后的石磨豆花又多了一份生意。

季子红正在减肥不愿意多吃,侯所长却胃口大开,吱溜吱溜两碗豆花不一会儿就见了底。令人奇怪的是侯所长吃豆花不出汗,而是走肾多尿,吃完两碗豆花就说要出去方便。雷子已经回厢房,两个女人又不便扶他,侯所长便自己到院子里解手。因为醉酒,视线不清的侯所长靠在了黑画眉的尻子上方便起来,大概他把黑画眉当作一堵墙,把石槽当成了小便池子。正在他解开腰带的时候,黑画眉本能地向后蹬了一腿。这一腿,便把侯所长蹬趴下了。小嫚和季子红闻声出来,见状急忙扶起侯所长,好在黑画眉蹄下留情,侯所长没有受伤,只在屁股上留下一大块瘀青。被扶起的侯所长说,我还没来得及方便,就被马五魁推倒了。季子红知道他真的多了,只好扶他到院外方便,小嫚摇摇头回屋了。侯所长这泡尿时间不短,院子外草地里扑扑腾腾动静不小,过了好一会儿,外面才恢复平静。小嫚出门看,人已不见踪影,知道是走了,便关门熄灯,不再去理会。

次日一早,黑画眉已经拉完磨,小嫚和全婶正在店里忙,季子红急匆匆赶来。季子红头没梳、脸没洗、妆没化,一副憔悴的模样让小嫚很吃惊,她一向注重装扮,今天这是怎么了?我的手机不见了,你看到我手机了吗?季子红很急切。

小嫚和全婶店里店外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季子红几乎要哭了,说,天哪,这可如何是好?现在的网络可是能杀人呀!小嫚说,你丢部手机,跟网络有什么关系?季子红的眼泪还是下来了,道,你不知道小嫚,手机里有些东西是不能给人看的。小嫚恍然大悟,照片!季子红丢的手机里肯定有不可示人的照片!这时,雷子出来把缰绳解开,提着鱼竿领着黑画眉和黑贝去了河边。

小嫚,你再好好找找,你找到手机我给你一万块。季子红开始悬赏,看来她快急疯了。

你还是回家好好找找吧,床底、枕下,还有卫生间,用别的电话拨一下。小嫚说。季子红说,都找遍了,手机被我设了静音,能打通却没人接。季子红脸色有些灰黄,丢失的手机如同一枚无声炸弹,将她瞬间炸回了原形。

我得离开甜水了,她说,手机里的东西一旦流出来,我没法在甜水做生意了。季子红红着眼圈说,小嫚,姐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姐打算离开甜水去县城。

小嫚和全婶不知怎么安慰她,看来丢失的手机太重要了。本来想留个撒手锏,没想到成了我的致命伤,我是自作自受!季子红喃喃地说。说这些话时她精神有些恍惚,很像昨日侯所长醉酒的状态。

要不要找全叔算算?小嫚说。

季子红摇摇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突然,草地上的黑画眉叫起来,叫声划开晨雾,在蒲河两岸久久地回响。黑画眉早晨去草地从不叫,今天这是怎么了?小嫚站在院子里向外张望,雷子是聋哑人,他在河边钓鱼,听不见黑画眉的叫声。小嫚感到奇怪,对季子红说,我们去看看黑画眉是不是踩到了水蛇。两人来到黑画眉旁,发现黑画眉面前是压倒的一片紫花苜蓿,草地上,季子红的手机赫然在目。天哪!季子红扑通跪下去,双手抱住手机,禁不住喜极而泣。她想起来了,昨夜侯所长借着酒力,在河边的草地上与她好一顿忙活,应该是激情中将手机掉在了草丛里。或许是手机上的费洛蒙香水刺激了黑画眉,让它引吭高叫。季子红说,我要买一千斤黑豆犒劳它,黑画眉发现的不是一部手机,是我的命啊!

黑画眉挽救了季子红,这让季子红对黑画眉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她真的买了一千斤黑豆送来做饲料。小嫚不收,季子红说,这是黑画眉应得的奖赏。不仅送黑豆,季子红还经常过来给黑画眉梳理鬃毛,她在网上买了一个小铜铃铛挂在黑画眉脖子上,这样,黑画眉拉磨时便有了悦耳的铃声伴奏。季子红渐渐与侯所长疏远,也不再去五魁驴肉馆搓麻,她甚至戒掉了烟瘾,只要空闲,她要么在店里做瑜伽,要么就到石磨豆花店来为黑画眉梳理鬃毛,与小嫚说说话,话题总是围绕着黑画眉展开。季子红问,小嫚,你相信人会变吗?小嫚说,当然会变,坏人能变成好人,好人也会变成坏人。季子红望着窗外的黑画眉说,它怎么能找到我的手机?季子红一直想不通,手机若是黑贝叼回来的这不奇怪,黑画眉发现后叫个不停便有些不可思议。小嫚想了想,道,站在我们的角度,黑画眉是一头驴,如果站在黑画眉的角度看我们,我们又是什么呢?全叔说过,用“蠢驴”这个词来骂人,恰恰说明人比驴蠢。

季子红的变化让侯所长和马五魁产生了越来越深的矛盾,他们都认为季子红因为喜欢对方而冷落自己,他们没想到自己的竞争对手原来是一头驴。

问题爆发于一张网络上的照片。在当地网络论坛,有人发了一张侯所长与季子红的合影。如果说是一般合影哪怕亲密一点儿也不会有问题,关键是这张照片透露出的信息涉及信仰,照片上的侯所长和季子红正在一尊佛像前虔诚地上香祈祷,看上去如同一对新人在拜天地。照片被人举报到纪委,把它上升到信仰不纯的高度。上级一调查,问题就来了,你侯所长带人去考察经济,到庙里干什么?去了就去了,还拜佛上香,还拍照留念,这举动就太离谱了。上级下令,侯所长停职检查,并严厉问责了甜水镇安排的考察活动,牛志为此领了个记过处分。牛志很窝火,这事到底是谁举报的?牛志的驴脾气上来了,非要查个水落石出,要让举报人吃不了兜着走!

根据侯所长的怀疑,牛志把马五魁叫到办公室,问他是怎么回事。马五魁万分委屈地说,牛镇长啊,我整天搓麻将,什么网不网的,根本就不会弄。马五魁说的是实话,他真不会上网,他办公室的电脑只用来斗地主。接着马五魁发出一声坏笑,小声说,侯所长遍地撒情种,不知哪粒长出刺来了。马五魁这话说得狠,还真把牛志说服了。他知道,马五魁要想整侯所长会有一百种办法,唯独不会选择时髦的高科技。

牛志来找季子红,问她西藏拜佛的照片都发给过谁。季子红说她微信朋友圈有五百人,应该都能看到这些照片。牛志一听傻眼了,这个范围就不好调查了,就问,你猜网上照片是谁发的?季子红说,你别查了镇长,这照片是我发的,要问罪你就找我吧。牛志不相信季子红的话,但他很佩服季子红的担当,便哈哈大笑说,算了,你挺爷们儿的,我过去小瞧你了。季子红说,过去的我,你小瞧不冤枉,现在的我,你高看也没错,因为我有榜样。牛志好奇地问,能给季老板当榜样肯定不赖,你是说豆花小嫚吧?季子红摇摇头,不是,是黑画眉。牛志张大了嘴,你在学一头驴?季子红点点头,没错。牛志说,你带我去看看这头驴,到底有什么好。

季子红带牛志来到磨坊,用一把梳毛刷为黑画眉梳理。黑画眉见了牛志,两只耳朵摇动了一下,便盯着牛志的裤裆看,开始,牛志并不在意,但黑画眉目不转睛地看他裤裆,把他看得有些发毛。他低头一瞅,发现裤裆开着,露出大红的裤头儿,急忙转身扣好扣子,对季子红说,这驴是挺神的。季子红说,每次看到它,我总会想起吉祥天母,那是绿度母的护法,吉祥天母的坐骑是一头骡子,骡子的父亲就是黑画眉这样强健的驴,吉祥天母骑着骡子飞行于天空、地上、地下三界,因此有“骡子天王”之称。牛志听不懂什么骡子天王,他看季子红一副虔诚的模样,摇摇头说,看来你去西藏收获还真不小。

侯所长坚信照片和上访信都是马五魁干的,原因是季子红跟自己去了西藏,马五魁心头醋意一直未消。侯所长在甜水深耕十年,从专管员到所长,一路积累了不少资源,他不想栽在一个自己的管理对象手上。作为马五魁昔日的朋友,他对五魁驴肉馆的猫腻早有所知,比如用骡子肉来假冒驴肉,用五粮醇假冒五粮液,还用鸭肉抹驴油假冒驴肉串,等等。尤其是骡子肉一事,要是被甜水人知道了,他马五魁就没法在甜水街面上混了,因为甜水人非常忌讳吃骡子肉,认为老年人吃了会诱发旧患,年轻人吃了不生孩子,马五魁这么干真是缺了大德。

马五魁用骡子肉充当驴肉的做法小嫚早就听说过,她和高老师、全叔议论过此事。高老师说,驴肉香,马肉臭,打死不吃骡子肉,古人既然有这个俗语,肯定是从生活实践中得出来的结论,马五魁这么干太不讲究了。全叔的话则总是带有某种神秘色彩,他说,驴也好骡子也罢,都不要吃为好,古人的餐桌上根本没有这两道菜。很多忌讳都是用命换来的,马五魁自己姓马,却肆无忌惮地杀驴宰骡,人不报天也会报。

五魁驴肉馆的厄运果然被全叔言中。县食药监局对五魁驴肉馆进行了突击抽检,发现了驴肉馆长期以骡子肉充当驴肉的造假问题,勒令驴肉馆停业整顿。消息一出来,人们大呼上当,驴肉馆的一些常客更是忧心忡忡,担心稀里糊涂吃下去的骡子肉不知何时会在体内兴风作浪。马五魁成了人人唾弃的害人精,连那几个跳广场舞的女人都和他划清了界限。

小嫚虽然觉得马五魁粗鄙,但五魁驴肉馆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店。她还记得上学时的五魁驴肉馆,门前挂着四个带飘带的大红幌子,像四个大红灯笼,喜庆红火。驴肉馆虽然欠账,但每天都从石磨豆花店进货,算是老主顾。她和季子红说,侯仲杰在赌气,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化解了好。季子红说,黑画眉让我悟出了许多禅意,我不再参与马、侯之间的是是非非了。小嫚只能自己去和侯仲杰谈。

侯仲杰被停职后门庭冷落,以前天天泡在饭局上的他深感世态炎凉,跟随他去西藏的大大小小企业主都土遁了一样,连个电话也不打。一大早,他泡了一壶墨汁样浓的普洱,在家里闷头喝茶。小嫚敲门进来,他端着茶碗愣了半天,才问,你怎么来了,有事?小嫚说,来看看你,你现在是虎落平川,心情肯定不好。小嫚这么一说,侯仲杰便开始大骂,骂举报人,骂那些势利眼的小老板,骂上级不分青红皂白就停他的职。骂了一大通,才回头说,危难见真情,小嫚你能来看哥,哥就是被停职也认了,毕竟在甜水还有你这么个朋友。小嫚在侯仲杰大骂的时候,看到地上有一只皮凉鞋,这是一只很眼熟的皮凉鞋,她忽然想起来了,这不是那天落在自家院子里的皮凉鞋的另一只吗?再看侯仲杰露出的右小腿,一道深色的伤疤十分显眼。

你和马五魁之间的梁子能解就解吧,僵下去对谁都不好。小嫚说。

侯仲杰没想到小嫚来给马五魁说情,拧着眉头问,马五魁让你来的?不对,应该是季子红,季子红天天往你那里跑,是她让你来的吧?

没有谁让我来。小嫚说,我是希望驴肉馆别倒,毕竟是家老店,黄了可惜,马五魁能拉直那些弯弯肠子,你就大人大量一回。

侯仲杰摇摇头说,这小子太阴,竟然写匿名信,网上发照片,我咽不下这口气。

小嫚说,你应该知道我的黑画眉吧,那是马五魁顶账给我的,季子红当年撺掇杨光没收它,说是为了你要吃驴三件。后来这件事被牛镇长拦下了,按理说黑画眉应该痛恨害自己的人吧,但黑画眉没有这么做,那天晚上你和季子红在草地上打滚,结果季子红手机丢了,手机里的东西把季子红吓得要死,店都不想开了。你知道谁把手机找回来的?是黑画眉!黑画眉在吃草时发现了手机。这件事让季子红知道了什么叫放下,什么叫感恩,我劝你还是息事宁人为好,再说,人还不如一头驴吗?

小嫚一番话把侯仲杰说动了心。他眨眨眼,嘴唇努了努,道,那不是便宜了马五魁,我都停职了,他却毫发未损。

马五魁怎么能毫发未损?驴肉馆停业整顿,厨师、服务员都回家了。小嫚说,你停职,他停业,你们扯平了。

侯仲杰还在犹豫,他在甜水一向威风八面,这次栽了跟头有点儿抬不起头来,关键是季子红不再理他,让他大有赔了女人又折兵的羞耻感。他的心态小嫚猜得一清二楚。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必须把季子红这枚绣球从两头狮子中间摘除,否则,马、侯不会和解。

你不要以为季子红倒向了马五魁一边,季子红现在的心思与你们二人无关,全在黑画眉身上。黑画眉是她最好的朋友,你们俩都败给了黑画眉,季子红也不是过去的季子红了,从西藏回来,她成了一个端庄贤淑的女人。

侯仲杰有些怀疑,甜水街上梨花带雨、摇曳多姿的季子红会变成一个文静淑女?而且仅仅因为一头驴子。

侯所长,有些事你该学学我,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你看你这只皮凉鞋,它的另一只在哪儿你应该比我清楚,可是我没有声张。我想,给别人留面子,也就是给自己留出路。

侯仲杰的脸突然涨红了,红得像猴腚,他喝了一口普洱,擦擦嘴角的茶汁,道,你别说了小嫚,哥给你面子,你去和马五魁说吧,这事到此为止!

从侯仲杰家出来,小嫚直接去了五魁驴肉馆。驴肉馆内冷冷清清,厨师、服务员已经放假,昔日喧嚣的麻将室也没了动静。马五魁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抽烟,眼皮有些浮肿,左腮像馒头一样隆起。见小嫚进来,他坐着没起身,不耐烦地说,来要账?我说小嫚,咱能不能别落井下石?!

小嫚摇摇头说,马老板,我不是来讨账的,我是为你的驴肉馆才来的,你我都是做生意的,民不和官斗的道理不会不明白,你和侯所长斗,你有多大的胜算?

马五魁站起身,哭丧着脸说,哪是我要和他斗?是他揪着我不放,县食药监局局长是他中专同学,他要找我麻烦还不是易如反掌,我正为这事犯愁呢。

小嫚把自己去做侯所长工作,侯所长也答应和解的事告诉了他,让他主动上门两人把话说开。马五魁有些发蒙,结结巴巴地说,小嫚小嫚,你、你怎么会帮我?我挺对不住你的啊。小嫚冷冷地说,我帮你是因为黑画眉,你没杀这头通人性的驴,是你的一份福报。

马五魁一个劲儿地点头,小嫚帮他的理由原来在这里,这让他心里很惭愧,做生意都盼着邻居倒,谁像小嫚有这种菩萨心?难怪季子红早就说,小嫚就像一碗不温不火的石磨豆花,虽说不是高大上的海参鲍鱼,但人人都喜爱。

马五魁和侯所长交恶全甜水镇都知道,包括牛志在内的许多人都认为两人的矛盾不可调和,龙虎相斗,必有一伤。全叔不这么看,他对高老师说,马、侯两人虽然势同水火,但有人还是能摆平的。高老师问,你是说牛志?全叔摇摇头,是小嫚,只有小嫚出面,这场龙虎斗才能化干戈为玉帛。高老师有点儿不信,小嫚的话就那么管用?这两个人可都是甜水镇响当当的人物。全叔说,依我对小嫚的了解,她肯定会出手。小嫚果然出手了,当全婶把小嫚出手的结果告诉全叔和高老师时,正与全叔对弈的高老师下巴仿佛坠了秤砣,张大的嘴半天没合上。

全叔说,小嫚是看了黑画眉的面子。高老师捏着一枚棋子,却不知落到哪里。他满脑子都是黑画眉。黑画眉种种异常之举通过全婶的嘴他没少听,比如黑画眉会在早晨或黄昏时低头朝老井里看,眼睛眯起来,像人一样笑。而早晨和晚上看老井,老井里的水就是一面镜子,难道黑画眉在照镜子?全叔说,驴看井不奇怪,西藏的野驴在干旱缺水的时候会在河湾用蹄子刨出一口井来,当地人叫驴井,野驴除了自己饮用外,还为其他动物提供水源。高老师落下棋子,问全叔,我看黑画眉时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就瞎想,黑画眉是不是被小黑附体了?

全叔盯着棋盘,没有回答。

全婶把高老师这句话告诉小嫚,小嫚扑哧一下笑了,说,我和小黑同桌,又亲如兄妹,小黑为何会来吓我?话又说回来,小黑的魂魄要能附体倒是好事,他游荡的灵魂也好有个安置。不过,听说附体的东西有鬼魅味儿,而黑画眉身上却是实实在在的紫花苜蓿的干草味儿。

全婶活了五十多年,从没听说什么鬼魅味儿,问全叔,全叔说,鬼魅味儿就是啥味儿也没有,气味发自体物,而鬼魅因为是虚化的魂魄,是灵气,所以什么味儿也不会有。全婶说,小嫚小小年纪怎么会懂这些呢?全叔道,玄机不玄,有些人对很多东西能无师自通。

高老师的历史课不饱和,校长让他把生物学课兼起来,他欣然接受。但第一天上生物学课,他就被一个学生问住了。学生的问题很简单:为什么说六畜兴旺,而不是七畜、八畜或九畜?他说这个问题一两句说不清,等下堂课再讲。放学后他请全叔到石磨豆花店吃饭,想请教一下六畜方面的学问。这种知识问网络靠不住,全叔作为牲口牙纪,应该有权威答案。

两碗石磨豆花,一把嫩葱,一碟豆瓣酱,几盘小菜,两人相对而坐,小酌长叙。与全叔交往多年,高老师对动物植物兴趣大增。高老师认为,全叔带给他的是一个全新的观念体系,这个体系不是把人作为万物之灵,而是作为万物中平等的一员来看待,这让高老师有了许多新看法。全叔自己带了酒,是用牛膝、杜仲等几味中药泡的药酒,他每晚喝二两,不会多也不会少。高老师承认知识储备不足,一个六畜问题就把自己难住了,只能来求助全叔。店里食客已经陆续离开,高老师让小嫚也过来坐下。

所谓六畜,就是马、牛、羊、猪、狗、鸡,是人早期饲养驯化的动物。后来成为家畜,马、牛、羊为上品,猪、狗、鸡为下品,此六者皆人属相,可以借物喻人,故有六畜之说。全叔开门见山,从来不云山雾罩兜圈子。

高老师点点头,看来,六畜乃家畜中的精英。

六畜以马为首,之后的五畜可对应五味、五色、五音、五德、五行,演绎出一个超乎牲畜的世界。全叔果然学识渊博,一个六畜概念,竟能发散出这般大道理。高老师心中敬佩不已。

坐在一旁的小嫚突然插话问,驴呢?怎么评价驴?

全叔扭头朝窗外看了看,灯光下,黑画眉正安静地在石槽前吃草料,黑贝趴在一边,下颌平放在两只前爪上,几条葫芦蔓爬到石槽上方的棚架上,大大小小的葫芦悬挂着,一副恬静惬意的田园景象。见全叔没有回答,小嫚接着说,我老是觉得黑画眉不是一般的驴,它能听懂我的话。

驴当然能听懂人话,古代文人雅士多喜欢骑驴,北宋的王安石官至宰相,却一直骑驴不骑马,就是因为驴通人性,懂人话。全叔说,西汉时期,天下有“宝”之说,是琥珀、珊瑚、翠玉和驴,驴被称为奇畜,在御花园中放养。很可惜,后来驴的地位江河日下,究其原因,在人不在驴,驴还是驴,人却不是古时的人了。

小嫚说,驴通人性,为什么在六畜之外?小嫚问到了核心。

谁说驴在六畜之外?全叔的下巴高高扬起来,语气不容置疑,不对,应该是在六畜之上!小嫚和高老师都愣了一下,全叔可谓语出惊人,六畜之上,驴的地位将超越牛、马。

全叔说,驴比牛、马驯化为役畜要早很多,说明它辈分在六畜之上;驴能怀仁含义、顺天应时,说明其德行在六畜之上;驴与人气味相投,水流湿,云从龙,说明它志气在六畜之上。

小嫚问,什么叫怀仁含义、顺天应时?

天性慈悲,解人危难,顺德从善,这就是怀仁含义。全叔打着手势道,打个比方说,马会骇,牛能惊,但驴不会狂蹶,不会伤人。驴在路上遇到倒卧之人,要么绕行,要么跨越,绝不会践踏。所谓顺天,就是顺从使命,人让驴拉磨,驴就无怨无悔地转圈,这是役畜的天职,尽天职亦是顺人道;驴在夜晚会叫,但它从不乱叫,驴叫与更次相应,叫是替人打更,这不就是应时吗?

高老师插话,气味一说怎么讲?

全叔说,动物以气味辨亲疏,眼里不分美丑,包括发情求偶,皆以气味为信号,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就是这个道理。

驴有这么多好处,人真不该辜负驴。小嫚心生感慨。

全叔接着说,驴在六畜之上还有原因。六畜乃六牲,六牲充庖为祭可为常理,而驴在六牲之外,故不可杀之过当,这是对驴的敬畏。民间有句话常常被误读,即“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此言不是说龙肉、驴肉如何美味,而是强调龙肉、驴肉吃不得。想想看,龙作为民族之图腾,皇权之象征,能吃吗?敢吃吗?同样,对怀仁含义的驴你又如何下得了刀、张得了口?

小嫚道,全叔这话应该让马五魁听听。

释家有偈语,“万事皆空,因果不空”,马五魁总有回头的一天。全叔问小嫚,你不说当年他还下河救过小黑吗?小嫚说,是的,当时马五魁第一个跳下深潭,很勇敢。

季子红的保健品店不开了,她加盟了一家医药公司,开连锁药店。季子红在做出这一决定前对小嫚说,当年,看到有人凭两只甲鱼就能卖三年鳖精,我觉得这是本事,便开始搞保健品。入了行我才知道,这钱赚得心慌,人一辈子还是活得踏实好,心安,才有幸福感,所以我要改行,正经卖药。

季子红让雷子帮忙做一件事,就是把她店里某些保健品装入纸箱,趁着夜幕,挖个深坑埋掉。之所以选择夜里埋,怕有人看到给起了去。

药店开业那天,来了几十个熟人,门前摆了七八个鲜花花篮,其中就有马五魁和侯所长的花篮。马五魁和侯所长握手言和后,两人各得其所,侯所长停职两个月后得以复职,马五魁的驴肉馆交了罚款后,也正常营业。两人都感谢小嫚,如果没有小嫚从中斡旋,打到今天两人也不见得有胜负。

药店开业,没有致辞,没有剪彩,季子红只请牛镇长将牌匾上一块红绸布一把扯下就算礼成。雷子帮忙放了一挂三万响的鞭,鞭很响,但雷子是聋哑人,不怕,别人都捂着耳朵,唯有他站在那里憨憨地笑。鞭炮放完,众人放下捂耳的手,却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嘹亮的驴叫声。驴叫好似合着短促的节拍,众人都伸直了脖子,倾听这不期而至的驴叫。

没有人发现,季子红的眼角有泪水流出,她能听懂黑画眉为何而叫。

黑画眉的叫声停止后,小嫚对季子红说,你这药店里很奇怪,没有来苏水味儿,也没有中药味儿,倒是满屋子紫花苜蓿的干草味儿。季子红点点头说,不是紫花苜蓿,是黑画眉的味道。

开业仪式结束,马五魁请侯所长吃饭,不去五魁驴肉馆,而是去椅子山水库边一户农家乐吃鱼。邀请小嫚和季子红,两人婉言谢绝了。她们都希望两人真能和好,而男人和好的标志就是一顿透酒,借着酒劲揭掉最后一层窗纸。

季子红要到椅子山北面的青堆镇进一批药,如果从公路绕过去,开车得小半天,如果从椅子山下小路过去,也就十几里。小嫚说让雷子去吧,黑画眉已经配了挂胶轮车,几个钟头就把药拉回来了。季子红同意了,给雷子写了便条,让他赶车去山后的青堆镇。从甜水镇去青堆镇全是五尺宽的田间土路,典型的牛马道,走不了汽车。都说老马识途,其实,真正认道的是驴,驴车拉了货,只要绕过椅子山,不用人赶,自己就会把车拉回来。雷子去拉过几次黄豆,返回路上往麻袋上一靠,抱着鞭子就呼呼大睡,觉醒时,已在石磨豆花店门前了。

雷子拉了一车药,将驴车赶过椅子山,走上那条窄窄的牛马道,道旁开着成片的山菊花,稗草已经成熟,那是牛马的最爱,黑画眉对此视而不见,它从不在路上捡东西吃。它吃东西除了院子里的石槽,再就是蒲河边的野草滩。黑画眉步伐平稳踏实,午后的阳光似乎有催眠的效果,在沉寂世界里的雷子特别爱睡觉,不知不觉已经打起了鼾。雷子是孤儿,流浪来到甜水,到石磨豆花店乞讨被小嫚收留,他很感激小嫚,视小嫚为恩人,自觉担负起保护小嫚的责任。一次,一个货车司机醉酒在石磨豆花店纠缠小嫚,他拎着把铡刀就过来了,把那个司机吓得屁滚尿流逃走了。当然,他拎着铡刀不是来拼命,小嫚和司机发生争吵时,雷子正在给黑画眉铡草,全婶过来向他勾勾手,他没多想卸下铡刀拎着就过去了。这件事在甜水传开,街头小混混都不敢来石磨豆花店滋事,一来怕那条咬人下死口的黑贝,二来怕拎着铡刀拼命的雷子。杨光曾经在外面说,和谁打也不能和哑巴打,因为哑巴听不见,到了法庭上法官也愁。杨光说过在甜水他只怕他姐夫,后来出了铡刀事件后,甜水人都知道杨光还怕雷子。

晃晃悠悠的驴车什么时候停下的没人知道,雷子睡得太沉,昨夜他垫了磨道,又新錾了磨齿,睡觉时已是子夜。

小嫚和季子红估计雷子应该回来的时间却没有回来,便有些不放心,说去看看吧,别出什么意外。在通往椅子山草绳一样的小路上,两人看到熟悉的驴车停在路中间一动不动,快步走过去,两人顿时吓呆了。黑画眉前面躺着个人,仔细一看,是马五魁。马五魁喝醉了,呕吐后就伴着一堆呕吐物睡在了路中央。小路很窄,马五魁前面一横,驴车就过不去了。两人叫醒马五魁,又推醒沉睡的雷子。小嫚和季子红都感到后怕,若是黑画眉不停下,那么驴车就会碾过马五魁,这么重的驴车碾过去,马五魁肯定去城隍庙报到了。

马五魁明白了事情经过后,酒被吓醒大半。他和侯所长酒喝得很开,都觉得再闹下去对不住小嫚的一片苦心,人家小嫚图啥呀?人家是真心实意帮咱们,再说咱们这么对着干,让季子红也瞧不起。两人说话掏心窝,酒就下得快,结果都喝高了。侯所长在农家乐就睡了,他觉得自己还能走,便摇摇晃晃往回走,没想走到半道酒劲上来,就倒在路中央稀里糊涂睡着了。本来已经站起的马五魁,看着黑画眉好一会儿,突然扑通一声跪在黑画眉蹄前,说,仁义啊,你比人还仁义啊!人遇到醉鬼都会迈过去,你一头驴子却怕伤到我,停下来保护我。马五魁真流泪了,他知道,是黑画眉救了自己一命。

一周后,马五魁来找小嫚,还清了欠账。他说,五魁驴肉馆不开了。他上次去椅子山吃饭,发现椅子山上植被茂盛,各种野生菌类资源丰富,他准备将驴肉馆改成菌王火锅城,从此与肉类告别。马五魁信心满满,临走时说,当然,石磨豆花还是要天天进货,作为菌王火锅永远的配菜。

马五魁真的回头了,全叔的话又一次应验。

小嫚很开心,她觉得整个院子甚至整个甜水镇里都充满了紫花苜蓿的干草味儿。夜里,小嫚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小黑在新开的菌王火锅城门前垛草。她问,你垛什么呢?小黑说,紫花苜蓿啊,城隍庙里闹饥荒呢。小嫚说,我来帮你一起垛。她抓起一捆紫花苜蓿,闻着香甜清新的干草味儿,舍不得放手。醒来发现,自己抱着枕头睡了一夜。

原载《小说月报》 2018年增刊1期中长篇专号